作為一位無權無勢的布衣百姓,蘇安恆原本卑卑不足道,但他不畏權貴,犯顏敢諫,引起了很多德高望重的大臣們的注意。


    相王武輪和姚崇、張柬之、宋璟、薛稷等人,都有心要搭救他。


    他們自發聚集在相王府裏,共議對策。


    武輪也請來了葉法善天師。


    眾人七嘴八舌,出了很多主意,武輪都覺得不妥。


    葉法善天師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行了個叉手禮,道:“臣聽說,阿史那默啜為感謝大周許親,遣大酋移力貪汗敬獻寶馬及方物。吾皇打算宴請突厥來使,可有此事?”


    武輪頷之。


    “確有其事。吾皇打算十一月迴神都洛陽,在上林苑宿羽宮宴請突厥來使。東宮、相王府、太平公主府及朝集使三品以上,都已經收到了邀請書。”


    “兩國聯姻,乃是吉隆之喜,吾皇肯定心情大悅。諸位同僚,可向她建議大赦天下,蘇安恆就可得到赦免的機會。”


    武輪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姚崇霍然笑道:“老臣身為相王府長史,卻沒有為殿下想出這個主意來,與葉天師相比,還是愚鈍了些!”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葉法善天師道,“蘇安恆家國情懷真烈,內心純潔真摯,坦坦蕩蕩,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是個正人君子,值得在座的各位出手相救!”


    張柬之從洛州迴到朝中兩年多,沒什麽建樹,卻見識了很多人事沉浮。


    “已識乾坤之大,仍葆赤子之心,的確難能可貴!默啜第一次請求和親,老臣在朝堂上直言犯柬,批逆龍鱗,被貶他鄉數年。之後,很久都不敢在朝中說真話。與之相比,老臣實在是太儒弱了!”


    武輪道:“張侍郎是狄公生前力薦的宰相人選,吾皇十分讚賞你的處事能力,多次稱你是沉厚有謀之人!”


    “老臣老了,年輕一輩才是社稷的未來!諸位都曾受食於高宗天皇大帝,雖然宗社傾亡,天下易主,但終究是他的子嗣繼承的。像蘇安恆這樣,含天下之量、濟天下之心的人才,一定要為太子殿下、為相王殿下保全他們。”


    鳳閣舍人薛稷道:“相王殿下高風亮節,德厚流光,諸位因此願意常伴身側,左輔右弼於他。”


    武輪笑道:“本王至今仍未忘記,薛兄曾經為了給我送幾本褚遂良的書帖,挨過三十大板。這份恩情,期待來日有機會再報答你!”


    薛稷搖了搖手。


    “殿下這麽說,就生分了。我們之間,有近三十年的兄弟情分,親如手足,談何報恩!”


    “那些年,本王困在宮中,日日摹寫褚遂良的字。你送來的幾本書帖,被我翻破了,翻爛了,仍然視若珍寶,看見它,就感覺薛兄陪在我身邊!”


    “既然殿下收獲如此之大,當年那三十大板就值了!”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


    葉法善天師道:“今日,因為蘇安恆,各位第一次相聚一堂,共商解救之策。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些親近張氏兄弟的人,絕不會出現在相王府裏的。”


    姚崇、張柬之、宋璟、薛稷,還有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正諫大夫朱敬則、衛尉少卿兼相王府司馬魏知古,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馬袁恕己等人,紛紛讚同。


    武輪正了正衣襟,道:“本王前半生幾度載沉載浮,若沒有各位風雨相伴,怕是走不到今天。蘇安恆一事,就交由本王來處理。縱然在吾皇麵前說錯了話,我比你們更容易得到她的諒解。”


    眾人商議好了,才告辭離去。


    長安三年十月,關中已經天凝地閉,風厲霜飛。


    女皇受不了大明宮的濕寒,決定提前迴去神都洛陽。


    十月初,女皇帶著武哲、武輪、太平公主和武氏諸王、文武百官,從長安出發,於十月二十日迴到了洛陽。


    葉法善師徒也一同迴到洛陽,仍然駐於太初宮紫澤觀。


    十一月初,一向清靜的上林苑猝然熱鬧起來,寺人和宮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澄懷和師弟、師妹們住在一牆之隔的紫澤觀裏,整日聽著宿羽宮裏,雪盌冰甌叮當碰撞的聲音,絲竹管弦吹拉彈唱的聲音,還有司宮台內常侍嗬斥責罰寺人、宮婢的打罵聲。


    宿羽宮平常都是大門緊閉的,誰也沒有進去玩過。雲鹿和石清很好奇,想爬上牆頭,看看裏麵的情景。


    她踩著石清的肩膀,剛剛扒上牆頭,就被子虛拉了下來。


    澄懷見狀,疾步走了過來。


    “宿羽宮內有宿羽台,是朝廷舉行國宴的地方。明日,吾皇要在此處招待東突厥使節。皇家園林,無非多了一些各地進貢的草木花果、奇禽異獸。景色與上林苑其他宮殿也是差不多的。”


    雲鹿辯解道:“宿羽,宿羽,光聽名字就覺得風景不一般。宿羽宮裏,一定棲息了很多不同尋常的珍禽。”


    子虛一刮她的鼻尖,笑道:“合璧宮裏沒有璧玉,高山宮裏沒有高山,淩波宮裏沒有淩波仙子,倒是紫澤觀裏,有一位爬牆仙子。”


    雲鹿聽了,攛拳攏袖,粉拳雨點般地落在子虛身上。


    見他們喧鬧不休,澄懷虎著臉,肅然道:“師弟、師妹,你們再鬧騰,司宮台的內常侍怕是要翻牆過來了。”


    父親謝世後,澄懷的脾氣變得十分火爆,誰也不敢惹他。


    雲鹿訕訕地歇了手,眾人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步輦千門出,離宮二月開。風光新柳報,宴賞落花催。 碧水搖空閣,青山繞吹台。聖情留晚興,歌管送餘杯。”


    長安三年十一月九日,女皇在上官婉兒和張氏兄弟的攙扶下,一邊念著杜審言的《宿羽台侍宴應製》,一邊登上宿羽台。


    太子武哲、相王武輪、太平公主,以及武氏諸王、鳳閣鸞台宰相,已在宿羽台等候多時。


    東突厥部落大酋移力貪汗率領使節莫賀幹等人,身穿織錦窄袖翻領胡服,腰係蹀躞帶,端坐在席間。


    突厥人與中原人長相有些不一樣,眾人都是深目高鼻,蓄著濃密的絡腮胡子,深簷胡帽後麵留了一排辮發,左耳掛一隻碩大的耳環。


    聽到女皇的聲音,眾人起身叉手,將其迎上上座。


    女皇步履蹣跚,艱難地在龍榻上坐定,將鳩首盤龍手杖遞給了高力士。


    環視四周,高朋滿座。


    她眯了眯雙眼,輕咳兩聲,道:“每次登臨宿羽台,朕必定想起杜審言的這首詩。他的五言律詩,格律謹嚴,詩風渾厚。朕慕其才華,親自召其入京,授官膳部員外郎。”


    “陛下有識人之明!”張昌宗諂媚道,“杜員外郎雖然不是弘文館學士,其詩若和風欲曙,搖露氣於春林,弘文館許多學士都不及他!”


    女皇笑意盈盈,連連頷頤。


    轉身對移力貪汗和莫賀幹說道:“突厥人以遊牧為生,整日馳騁在草原上,暮雲間草色連天,穹廬下承露牧馬,麵對這麽美好的景色,你們可會即興作詩一首?”


    莫賀幹似乎看不慣那些文縐縐的中原書生,起身一叉手。


    “突厥一族,先世源於丁靈、鐵勒,以狼為圖騰。北地苦寒,一年有半年時間處於冰天雪地中,遠遠不及中原富庶。我們要像狼一樣,用玉靶角弓捕食獵物,才能填飽妻兒的肚子。所以,我們突厥人從無閑暇去吟詩作賦!”


    剛剛坐下,忽然聽到有人嗤笑了一聲。


    那笑聲中,滿滿都是蔑視和不屑。


    聲音是從太子武哲座上發出來的。


    他低著腦袋,扯著嗓子,細聲道:“突厥人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盡妻其妻,無冠帶之節,無闕庭之禮。化外之民,怎會有吟詩作賦的雅興?”


    莫賀幹聽了,怒目圓睜,猛然站了起來。


    移力貪汗虎視鷹瞵地睨視一眼武哲,用力按著莫賀幹的肩膀,讓他落了座。


    他斟滿美酒,舉杯走到女皇麵前。


    “我們突厥人從來不怕誰的鐵拳和利劍,中原王朝也永遠滅不了我們。隻要有一點星星之火,就有燎原之勢。今日的東突厥,在我們可汗的帶領下再次雄起,漠北豐美的草原上,遍插著我們的狼旗!”


    女皇道: “是的!朕冊封你們可汗為遷善可汗,已經承認了東突厥汗國!”


    “如果大周皇帝願意與我們交好,今日,我等飲了此酒,將尊貴的突厥公主迎入洛陽;若不同意,我等也飲了此酒,明日馬上交鋒,比個高下,毋需言語爭辯!”


    雙方似箭在弦,一觸即發。


    女皇見狀,急忙舉起杯盞,道:“突厥汗國與隋唐、大周,世代恩怨不斷,兵戈相向這麽多年,誰也沒有得到好處!”


    移力貪汗道:“是!我們也期盼兩國罷戰息兵,結姻交好!”


    “朕可以向你保證,大周誠心兵藏武庫,馬入華山,也希望你們不再挑起戰事,兩國人民都安居樂業。相信遷善可汗的心願,與朕是一樣的!”


    女皇春秋雖高,言談威厲,不惡而嚴,讓移力貪汗心生了幾分敬畏。


    “遷善可汗的聯姻之心,也是天地可鑒。既然大周皇帝發誓定盟,我們一定會如實轉達!”


    “朕隻有一個要求,讓淮陽郡王武延秀先行迴到大周,以示你們的誠意!”


    “沒有問題,此事,包在我的身上!”移力貪汗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雖有小插曲,這樣的結果,雙方都是心滿意足的。


    武輪站起來,舉杯對移力貪汗說道:“我們中原人,習孔孟之道,曆來不尚武力,也不願無故侵略鄰邦。大周皇帝隻求天下和順,邊塵不驚;風雨以時,災厲不起!”


    “相王殿下說得好!希望兩國百姓,都能享受到這樣的福祉!”移力貪汗神采英拔地一頷首,飲盡了杯中酒。


    武輪又對女皇道:“陛下,今日大周王朝與東突厥汗國立下秦約晉盟,此乃吉隆之喜。為了昭示您的仁德,應大赦天下!”


    “相王的提議甚好,兩國邦交,一定要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上官婉兒即刻擬旨,詔告天下。


    蘇安恆在這次大赦中,僥幸死裏逃生。武輪將他提拔為太初宮習藝館內教博士,負責教習寺人書算和眾藝。


    痛恨多年的斬啜,主動求和,化幹戈為玉帛,女皇一時高興,貪杯多喝了一點酒。


    迴宮的路上吹了涼風,不幸感染了風寒,再次臥榻不起。


    張氏兄弟十分害怕女皇有什麽意外,將葉靜能法師召入迎仙宮,日夜為她研製金丹。


    女皇也害怕自己一命嗚唿,再也醒不過來了。


    張氏兄弟日日鼓吹金丹的妙用,道盡途窮之中,又開始吃起了金丹。


    到了長安四年正月,女皇的身體每況愈下、米水難進。


    上官婉兒的婚事,也隻能一拖再拖。


    看著病榻上的女皇曲背躬腰、麵容枯槁的模樣,葉靜能法師和張氏兄弟心裏十分清楚,曾經叱吒天下的女皇,隻剩下一點殘年餘力了。


    他們叫來了梁王武三思,眾人商議了很久,決定鼓動女皇在洛陽東南三十裏外的萬安山,興建一座興泰宮,為她衝喜祈福。


    葉靜能法師在榻前奏道:“近年來,陛下身體虛弱,疾病不斷,多有心脈痹阻、肺癰之疾,伴隨痰濁、血瘀,濁邪侵襲。這與太初宮立於洛陽西北角有關,西北為巽巳位,國主在此立宮,萬事成之惟難!”


    帷帳之後,傳來一陣低沉的喉音。“葉卿,朕還能活多久?”


    “陛下可在洛陽東南萬安山興建一座興泰宮,化解病疾,一定能長壽無疆!”


    女皇低哼了幾聲。


    “萬安山位於洛陽、伊川交界處,東接嵩嶽,西達伊闕,處處溝壑深險,峰巒迭起,為洛陽東南之要衝。你們可知,建造一座宮殿,要花費多少庫銀?”


    武三思道:“四年前,姑姑在登封石淙山興建三陽宮,朝中百官,並沒有人反對什麽!”


    “是啊!那一次,左右近臣多以順意為忠,以犯忤為戒,無人反對朕,但建造一座宮殿,耗費國庫巨萬,傷財勞民,卻是不爭的事實。”


    張氏兄弟道:“陛下,巽巳不利,主國主折壽而不彰!建一座宮殿耗費的庫銀,與陛下的龍體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麽!”


    女皇似乎正在猶豫中,沒有出聲。


    葉靜能法師抬頭看了一下龍榻,道:“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東南屬於金角,星臨生旺之位,陽氣升騰,金烏由此升起,百花開得最旺。這對您康複龍體,有極大的幫助!”


    “容朕好好考慮一下!”


    武三思知道女皇的心思,道:“姑姑仁慈,愛惜大周百姓,不願造成浪費。侄兒有個兩全之法,可將登封石淙山三陽宮拆毀,取其木材建造興泰宮。”


    上官婉兒道:“梁王殿下的提議甚好,既不浪費,又能為陛下禳除災禍!”


    經過眾人一番勸說,女皇終於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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