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山迎拿火鉗撥弄了幾下碳火,躊躇片刻,還是沒忍住出聲,她還沒來得及問,明容已經先開口:“你是想問,我為什麽讓元禾跟著哥哥,是嗎?”


    山迎緩緩點頭,不解地看著明容。


    “她心裏有哥哥,旁的人,除了退儀兄弟自小跟在哥哥身邊,我都放心不下。”明容放下手裏的書,望著她笑。


    山迎想了想,確實也是這麽個道理。就譬如說她和吳山那幾個,對主人家自然忠心耿耿,可若是有個什麽萬一,她們一定會把明容放在首位,而不是大公子。


    明容知道她想明白了,也不多話,繼續拿起書看,山迎弄過炭火,便行禮退出去了。


    程夫人若是知道此事,怕是要數落她胡鬧,然而之後估計也會同意,因為這是最讓人放心的辦法,一來蘇元禾一定不會害徐光舟,二來,徐光舟甚至不會察覺到蘇元禾的情感,不是他不夠聰明,而是他想不到。


    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大抵隻會在古老的西方童話裏,而不是這個權貴與平民隔閡深重的東方王朝。


    明容已經接受了。


    三日後,徐光舟隨閩王南下,閩王非但沒有提出異議,反而欣然接受,明容倒也不意外。


    晉王沒有再跟著南下的道理,同皇帝一起送兄弟出長安,徐家的眾人連同程老太爺也在,送別光舟。霸陵的新柳仍泛著鵝黃,起不了白茫茫一片的柳絮。


    蘇元禾躲在人群中,遠遠迴頭望了一眼明容,見她朝自己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才慢慢迴過頭去。


    跟隨多年,她那天晚上輾轉反側,便已猜到明容心裏的算計,隻是她這條命本就是明容從揚州撿迴來的,當年又因東宮下獄,若非明容和光舟,以及承了明容的情救她的靖王,她怕是早死在裏麵了。因此明容便是拿一碗鴆酒給她,她也甘之如飴。何況是讓她跟隨徐光舟南下,更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哪怕要她的命,又怎麽樣呢?


    幾日後,明容去晉王府拜訪懷鐺,晉王與宋將軍在前院議事,特意遣人來後院,說多謝先前他不在時,明容對妻女的照拂,叫她把這裏當自己府裏,玩得盡興才好。


    “阿爺也真是的,我難道會虧待你麽?”懷鐺撇了撇嘴,明容笑著沒說話。


    “對了,你大哥不是南下探親去了,你到時候可得讓他幫我問問,你程家姐妹看了我的詩文怎麽說。”懷鐺興奮地湊過來。


    她這麽一說,明容才想起來這茬,當初本就是誆她的,以至於自己差一點沒反應過來,愣了一刻,才忙道:“哎呀,這我倒忘了告訴他了,倒不如我修書一封去蘇州問問不就好了。”


    “那也成。”懷鐺也不計較,兀自拿起手邊的繡樣,瞧了瞧,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


    “喲,這是繡的什麽呢?我瞧瞧。”明容掩蓋住方才的不自然,湊上前去,見那上麵繡了一對鴛鴦。


    “是了,你再過兩個月要成婚了,我以後找你玩,可就困難了。宋公子怎麽樣,你們可還吵架?”明容問道。


    懷鐺羞澀地搖了搖頭:“沒有,他如今待我很好。我阿爺的事情聖人查明了,他便也不懷疑了。倒是你哥哥,跟著閩王一塊兒南下,你不擔心?”


    “我哥去探親,不會走得太南,一有異動,他必定就迴來了。”懷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緣故,明容也不便告訴她。


    “隻怕出了變故,你哥肯定要衝在前線,不肯迴來,不如趁著這機會,先把你蘇州的親戚接過來,若是侯府住不下,叫你姐妹們住我這兒,如何?”懷鐺提議道。


    明容失笑:“那也得先問我阿爺阿娘,還有祖父的意思,況且,我看你倒不是怕我家不夠住,是你這將要成親了,自己悶在府裏頭沒勁。”


    “看破不說破。”懷鐺笑著把繡樣丟在一旁,扭頭道,“哎,說迴你的事兒,你和靖王,怎麽樣呢?”


    “能有什麽。”明容低下頭,兩手交握放在腿上,“不過是從前的皇命又迴來了,他素來對我也好,我還挺期待的呢。”


    懷鐺看的真切,歎道:“你這話連趙懷玉那沒腦子的都騙不了,還指望著騙我呢?我也算是過來人了,這是不是有情人,我一眼就知道。”


    她伸手拉住明容的手,握在手裏:“你心裏還有阿史那奧古孜呢,是不是?”


    “姐姐,你這話要害死我的。”明容故作鎮定,假裝玩笑打趣,遮掩自己的情緒。


    懷鐺也知道這話輕易說不得,隻好道:“你放心,這話就爛在我屋子裏,傳不出去的,誰敢傳,我撕了她的嘴。”


    “好,誰還不知道你那郡主性子。”


    明容笑著拽住懷鐺的袖子,晃了晃。


    離開晉王府時,恰好在府門口碰上宋將軍,也正準備上馬車。明容遠遠行禮,宋將軍站在馬車旁,也微微迴禮。


    “宋某與侯爺具為軍中同僚,也素來聽聞縣主的名聲,百聞不如一見,怪道家中女流也都稱縣主是閨中典範呢。”宋將軍站得筆挺,微笑道。


    他不如徐照樸那般魁梧,穿著便服顯得高而精瘦。


    “宋將軍這話,昭陽真是受不起。”


    按理說這裏明容該說宋家姑娘也如何如何,不過來的不巧,宋家隻有兩個小子,長子正是懷鐺的未來夫婿,次子還在國子學上學呢。


    因此她隻道:“宋夫人賢名在外,沒想到她竟這樣厚愛昭陽,實在受寵若驚。”


    “今日也是碰巧了。”宋將軍側開身,明容看見他身後的小廝提著兩個食盒,“晉王府上的糕點最是出名,想來縣主比宋某更知道,不過見者有份,吾家又沒幾個吃甜食的,今日既有緣,宋某就借花獻佛,縣主意下如何?”


    明容與武將打交道比較多,知道他們說話都愛直來直去,她又不好拂了宋將軍的意,便道:“剛還說宋夫人誇我呢,我這要都橫刀奪去了,怕宋夫人覺得我貪嘴,不如昭陽與將軍平分了,不是更好?也是個見者有份。”


    宋將軍昂著頭笑,揮了揮手,小廝躬身上前,吳山從他手裏接過食盒,明容與宋將軍又相互道個告辭,便上了各自馬車。


    “這宋將軍倒是個直愣的人。”吳山感歎道。


    “若是別的興許我一個人還沒法收,不過這順帶的糕點,我也不好拒絕了,況且晉王府的確實好吃。”明容看越山盯著那食盒,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笑著把食盒往她那兒推了一下。


    “吃吧。”


    越山一喜,眼睛都亮了,兩手扒在食盒邊緣,又看了看吳山,再看看明容。


    “你吃吧,帶迴去本就是放院子裏叫你們幾個分的,如今也快到午飯的點了,你若餓了先吃就是了。”明容笑道。


    越山大喜過望,打開食盒便伸手捏了一塊糯米糕往嘴裏塞,吳山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明容道:“姑娘您也真是……”


    明容笑而不語,吳山這幾個是自小跟著她的丫頭,說難聽些,她光屁股的樣兒她們都見過,雖不可能似真的親姐妹般,也是真心以待的友人了,她也懶得計較這些。


    “說來……山迎與我同歲,江潮和越山小一些,你卻是最年長的,再過兩個月,便要及笄了是不是?”明容看向吳山,吳山明白她想說什麽,立刻臉就紅了。


    “哎喲,好像和懷鐺姐姐成親撞在一天了,這可不巧了,不如我到時候留你們幾個在院子裏,自己玩鬧一天如何?”明容一拍腦袋,征求吳山的意見,轉念一想,吳山的意見必然是“一定要侍奉姑娘的,別人姑娘使喚不慣”。


    於是斬釘截鐵道:“對,就這麽辦,你也別推脫了,放你們一天假侯府又不是不轉了,到時候咱們院兒裏那丫鬟婆子都跟你們玩樂吃酒去,我跟著阿娘便行,她那裏的人你總放心。”


    明容說到這兒份上了,吳山就不好再推辭,況且這一院兒的下人都陪著吳山過及笄禮,那也是明容給她的麵子,更給她往後立威,往後便不光是大丫頭了,而是名副其實地能連管著婆子小廝了。


    不過吳山先前也沒猜錯,果然明容又道:“我也不想留你們成老姑娘,你可有屬意的兒郎,成親了你若不想留在府上,我把奴契也一並給你,以後弄些生意或是田產,都隨你。不過你原先是程家的家生子,這事兒還得告訴我外祖母才是。你說你以後要是生幾個兒郎丫頭的,得叫我什麽?那會兒我該是靖王妃了,可叫我王妃咱就生分了,那叫什麽?”


    吳山本就是個老實的,哪裏見過明容這般已經給人盤算到生孩子的了,頓時就急了,越山嘴裏全是糕餅渣子,看吳山幾乎急紅了眼又沒處說去,笑得她隻好捂著嘴,不讓自己把糕餅渣子噴出來。


    明容當然也知道吳山最受不了她這般,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想,這吳山要找夫婿,定是喜歡那等老實肯幹活的,最好小夫妻倆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那就必定不能往軍營裏去找了,要不讓程老太太去莊子裏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不過吳山的爺娘也在程家幹活,也要看看她家可有合適的親戚才是。


    見明容一個人想得入神,吳山真是啞巴吃黃連,這便一路無話,幸好沒一會兒也到了侯府,吃過午飯,明容留在諸言居陪程夫人,其餘人退出去,隻有鍾媽媽在,明容便順道說了這事兒,程夫人也覺得既然明容不願意久留她們,是可以考慮了。


    思前想後,明容剔除掉蘇元禾心悅光舟這件事,把剩下的告訴了程夫人,程夫人想著蘇元禾原先也曾在光舟手下做事,便也放心。


    “隻是南邊如今鐵桶似的,你如何讓蘇元禾的信傳迴來?”程夫人擔憂道。


    “摘星樓自有一批信鴿,我已讓一批人扮作販夫走卒,比哥哥先一步南下,分布在長安到蘇州沿路,再往南,便要由蘇元禾事先報知哥哥的動向了。平頭老百姓的信件,興許不會被攔下。”明容解釋道。


    程夫人還是不放心:“可朝廷和你阿爺他們,都有密探,可還是傳不迴消息來。”


    明容搖搖頭:“朝廷的密探,偽裝得再好,隻要有人存心要查,也能查出蛛絲馬跡,而摘星樓是人,本就是苦命人出身,有的姑娘陸續許了人家,也都還是做些小本生意,是真的普通百姓,況摘星樓藏得深,如今……也就趙叔元一個外人知道了。”


    其實還有一個奧古孜。


    “靖王也知道?”程夫人有些詫異,“他素來不理朝政,你竟連他也告訴了?”


    她雖訝異,卻也尋思明容能把這樣的秘密告訴他,以後兩個孩子的事,她也能多放心一些了。


    “他再不聞不問,也是皇子,且阿娘看他在北郊禁苑那日,怎會是一點成算也沒有的?”


    “既如此,阿娘也算放心了,侯府近來都在風口浪尖上,原以為他雖是個好孩子,卻於政事謀算上有所疏忽,恐你到時候娘家強盛,夫君卻不能倚靠,光舟和光艫日後的娘子,便要尋得慎之又慎……可若他果真勇武有謀,侯府和靖王府,到時候未必不能相互倚仗。”


    程夫人的一番話,其實也是那日皇帝下旨後,明容能這麽快穩定心神的原因,如果她注定不能夠嫁與心儀的人,就要選一個對侯府來說好的,況且……想來她與趙叔元也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


    “以前隻覺得摘星樓,一個字不識的也大有人在,你如何能使得動他們,如今,竟也是唯一的路子了。”程夫人感慨萬千。


    明容笑了笑:“可大梁大多的百姓,都是大字兒不識幾個,可每個人都在好好生活,這才是他們過日子的常態,一群本就是這樣的人,王公子弟們再怎麽演,也演不過他們的。最不起眼,但又無處不在,真正築起梁朝的人。”


    程夫人望著女兒,久久不說話,見她平靜述說著,眼裏的盈盈笑意裏好像有一幅千裏良田、千裏河山,卻隻是娓娓道來,不見任何雄韜偉略,好像隻是說著她親眼見過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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