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站在麵前,著織錦廣袖,手交握在身前,露出兩臂的金跳脫,妝容豔麗,卻似乎刻意地想顯得樸素謙遜,反而顯現出幾分違和,雁行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打量一番後,雁行才想起來此人是誰。


    “你是大梁太子妃?”


    她在東宮的婚禮上遠遠瞥見過,方才席間隻注意太子身旁確有家室,卻沒仔細看過容貌,如今打量似乎正是那位太子妃。


    康彤兒被她居高臨下掃視得極為不舒服,蹙著眉頭,借著低頭,用袖子掩了掩下半張臉,輕笑一聲遮掩過去。


    “阿史那公主倒認得妾。”


    雁行不答話,這個女子與明容和懷玉都不同,與她說話時,笑容底下還藏著東西。


    “這除夕夜乃是大梁闔家團圓的日子,妾一人在宮中,也甚是想念娘家人,也算與公主同病相憐了。”


    康彤兒故作悵惘,倚著欄杆眺望遠方。


    “太子妃的娘家人難道不在席間?”雁行淡淡問道。


    康彤兒心裏像被刺了一下,麵上閃過幾分不自然,康家如今除了她便隻有個咿呀學語的庶弟,父親是個沒能耐的,縱是她嫁進東宮,皇帝也不肯降個一官半職下來,又如何能進的了這麟德殿的大門!不過是待宴席結束,才能得些剩下來的賞賜!


    “公主說笑了,你不是梁人,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規矩。”康彤兒裝出鬆快的模樣,笑著看向雁行,見她一手扶著欄杆,也望向遠處的宮城,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妾素來羨慕公主為人率真豪爽,心向往之,一直希望能與公主相識,心裏引為知己。便也不怕你笑話,說些體己話。妾過門來快半年,肚子裏也沒個動靜,在這宮裏頭白遭了多少冷眼。”


    雁行對這些已婚婦人的家長裏短不感興趣,未置一詞。


    康彤兒見她不說話,也不急,看了一眼殿內的方向,可惜道:“瞧那徐家妹妹,終於又與妾做了妯娌,隻消看徐家兄妹三個,都是人中龍鳳,便知徐妹妹不僅是個好生養的,日後的孩子定也是翹楚之人。妾也是幸運,可算是……奪了公主的侄兒侄女了?”


    “你究竟想說什麽!”


    雁行一掌拍在欄杆上,震得康彤兒“謔”的縮迴手,身邊的宮女忙上前想擋在二人中間,康彤兒顫抖著手,不太利索地讓她退迴去,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雁行憤怒的樣子映在她的眼中,化為異樣的光芒。


    “公主怎就動了氣了?莫不是……妾說錯了話?”康彤兒仿若柔若無骨,歪倚在欄杆上,一雙眼盯著雁行,“公主與徐妹妹情同姐妹,想來也希望她能過得幸福,隻可惜你那哥哥了。”


    “我哥哥才不會惦念這等薄情寡義之人!”雁行怒道,杏眼圓睜。


    康彤兒似乎很訝異,微張著嘴,愣了片刻,拿袖子捂著嘴道:“哎喲……竟是妾的不是了,不知道你二位起了齟齬,要我說,徐妹妹最是良善體貼,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麽誤會?”


    雁行看著康彤兒的臉,半晌,道:“我與你沒什麽好說的。”康彤兒總讓她覺得不舒服,故而不想再糾纏下去。


    見她要走,康彤兒出聲叫住:“徐妹妹若真的無情無義,公主何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免得叫人如今……也太不把峪倫部放在眼裏了,不是麽?”


    ……


    宮宴結束後,鄭皇後那裏遣人來告知徐家,說阿史那公主覺得住在侯府叨擾了,心裏過意不去,便仍舊搬迴宮裏住。


    “除夕夜呢,她一個人過多不好。”


    徐照樸有些納悶兒,拉住那傳話的人問:“確定是今夜就留在宮裏嗎?”


    那內官點頭道:“公主的東西明日便會有人來取,侯爺就不必操心了。”


    徐照樸還想再問,程夫人覺出幾分不對勁來,看了眼明容,伸手把徐照樸拽住,搖了搖頭。那內官便笑著行禮告退。


    “迴去說。”程夫人輕聲道。


    徐照樸也想早點迴去守歲,便也不阻攔,叫上三個孩子向帝後皇子皇女們作別,步出麟德殿,直到宮門口坐了馬車迴去。


    明容如今不是小時候了,熬不到十二點就要睡著,她今晚更是睡意全無,挨著程夫人坐在暖爐旁邊,盯著爐子裏忽明忽暗的光看。


    “別盯久了,傷眼睛。”


    程夫人抬手在她眼前虛遮了一下,投下一片陰影。


    明容乖乖收迴目光,抬頭衝程夫人笑了一下。


    怕明容會不高興,一家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提宮宴上的事,隻說初三該去程府,初四便去渠國公府看看,初五去看小徐氏,餘下便是一些友人同僚。


    “說來,張都尉除了春節,其餘年節的也數他來的最勤,他又是個實誠人,也不送什麽貴重東西,隻心意最是感人,你年後怕是要忙起來了,過年去張家看看也不為過。”程夫人提議道。


    素來沒有上司向下屬拜年的道理,不過徐照樸和張都尉結拜為兄弟,張都尉又長他些許,叫徐照樸上門也無妨。


    “嗯,你說的在理,淳吾如今也參了軍,正在鐵騎兵裏訓練,年後若是父子俱在軍中,你也記得多多看顧張夫人。”


    程夫人答應:“這些我比你清楚,你就別瞎操心了。”


    “是是是,多虧了夫人。”徐照樸的臉被火光映得發紅,笑得憨憨的。


    明容和光艫隔著暖爐相視一笑。


    徐照樸在戰場上是所向披靡、鐵血手段的英武將軍,卻二十年如一日在程夫人麵前隻像個普通兒郎,憨厚沒有心眼,隻想著哄程夫人開心。


    日子總還是經營出來的。明容這樣想。


    她不奢求自己與趙叔元以後也能這般伉儷情深,隻要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就還能過下去。


    時辰一到,長安城中爆竹聲聲,漫天的煙花掩蓋了繁星,徐照樸帶著光舟爬到屋頂上,恰趕著時間點燃一個竄天爆竹,“啪”的一聲巨響,直震得人心頭一顫,把所有愁怨和戾氣都蕩去了,精神為之一振。


    方才在屋裏熏得滿臉通紅,此時冬夜裏的寒氣撲在臉上,也不覺得很冷,光艫抱著幾條鞭炮去與小廝們在院子裏放,明容有些怕炸著手,隻和程夫人站在廊下看。


    “吳山,你們也去玩玩。”


    吳山微笑道:“她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我陪著姑娘。”


    明容笑笑沒有說話,越山幾個興高采烈的走了,山迎最是膽大,拿了一串大的去,越山和江潮隻是在旁邊拍著手笑。


    “對了,你樓裏那些姑娘們,可有發了紅包了?”程夫人問道。


    “都有了,我讓月憐拿了去發了,她們這會兒自己在院子裏玩呢。”明容笑答。


    “蘇元禾那丫頭呢,她之前受了些苦,她的喜錢可得比旁人多些。”


    “我曉得的。”


    事實上,明容確實也是這麽做的。程夫人並不知道蘇元禾心悅光舟的事情,明容便也沒有說,隻是自己心裏隱隱覺得膈應,不過新年新氣象,她不想把這些事情帶到第二年去。


    這一年過得安穩又愉快,小徐氏在正月裏生了個女兒,正是中年得女,和夫君高興得不行,大徐氏和程夫人湊在她床邊,也笑得合不攏嘴。


    “我看著這孩子,就想起來你們家明容小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小粉團兒,沒想到如今已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這再一轉眼啊,你姑姑我是要連侄孫女也能抱上了。”


    小徐氏抱著孩子,望著明容笑盈盈的。


    她如今不似年輕時那般跳脫活躍,多了幾分溫和,不過麵上卻不見多少歲月的痕跡,想來在平昌伯府過得也極為舒心,得郎君嗬護備至。


    許姑父是平昌伯府的次子,不必襲爵,與大哥也不明爭暗鬥,兄友弟恭,夫妻倆小院子裏過得自在,前些年又在朝中謀了個文職,自也不必如武將家整日裏提心吊膽。


    許德英如今已八歲,當年程皓殉國後,小徐氏丟了她和長子留在侯府照料嫂子和侄兒侄女、管理下人時,她未滿周歲,正是離不開娘的時候,程夫人心裏很念小徐氏的情,每次來都會多給許德英帶些稀奇玩意兒。


    她長得不似明容小時候那般圓胖,略瘦條些,個子也小,文靜秀氣。母親又生了妹妹,她坐在床邊,一麵擔心母親的身子,一麵滿懷欣喜和愛意地望著小妹妹。


    明容與許德英見得不多,卻很喜歡這個內斂溫柔的妹妹,與自己一樣有深愛自己的父母兄長,更多的是,她有一個簡單又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因此眼裏永遠隻有善意。


    明容望著許德英和小徐氏懷裏那個孩子,仿佛看見了初生大梁的自己,和突遭變故那一年的自己,以及這個房中,現在站著的她。而她已是與過去不同的人了。


    正月裏,甚至閩王府也毫無異動,甚至與晉王結伴三天兩頭跑宮裏請安,與皇帝湊一桌吃飯,談天說地,還時常帶著南境的奇玩和趣事去找皇帝,把皇帝樂得隻把他留到宮門落鎖。


    但幾位近臣都知道,與此同時,南境已越發如銅牆鐵壁般,除了知道商貿和農耕一切正常外,京師打探不到一絲南方道州的消息。


    徐照樸有一次在朱雀大街上與閩王打了個照麵,閩王麵上帶笑,卻弄得徐照樸不自覺地頭皮發麻。


    他如此按兵不動,讓皇帝和他們幾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年後,皇帝暗中命徐光舟,以往蘇州探親為由,隨閩王一同南下,明為同行,實為監視,以及探聽南境的消息。


    明容知道後,立刻讓人取了辟寒犀,打成兩枚環,串成項鏈,一條給了光舟,一條自己先留著。


    “你此次去必不會止步於蘇州,若要再往嶺南去……那裏多煙瘴,你切記佩戴好,不可摘下來。”


    明容拉過光舟的手,把項鏈塞在他手心裏,握住。光舟的手寬大厚實,小時候牽著也讓人安心,可現在明容隻覺得慌亂。


    “明容,你別怕。”


    光舟見明容眉毛都擰成了一團,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抹開。


    “我不過奉命南下,以探親為名,帶的兵力不多,閩王也不敢亂來,否則落人口實,名不正則言不順,難以服眾。”


    明容歎氣道:“他都占山為王了,還談什麽名正言順,倒是聖人,如何會想到讓哥哥去。”


    “阿爺是驃騎大將軍,若是他去,豈非連這點麵子都不做,直接與閩王撕破臉了?如今朝廷不知南方虛實,貿然行動,斷了糧路,恐怕天下大亂。”光舟耐心解釋,他也知道明容未必想不到這一層,隻是實在舍不得他走,心裏也有些暖意。


    南方都是閩王的人,光舟去了如羊入虎口,即便皇帝有後招,難道能保證光舟囫圇個的迴來?明容強忍住眼淚,又交代了幾句便帶著人離開,但她心裏著實難受,隻想找個人說說話。


    忽然看見院子裏坐了個人,桂花樹下,一個女子背對著,肩膀一聳一聳的。


    “姑娘,這是……”


    明容示意吳山噤聲,並讓她退下——她看出來那是蘇元禾。


    自己一個人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蘇元禾嚇得一個激靈,手裏的東西也掉在地上,她忙彎腰去撿,被明容先伸手拾了起來。


    “護膝?你這是繡給誰的?”


    “是……是……”蘇元禾臉上還帶著淚痕,支支吾吾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那護膝寬大,一看便是給男子的。


    “是大哥,對不對?”明容心頭一動,她努力不讓自己再繼續想下去,否則就要後悔了。


    蘇元禾一下跪在雪地裏,積雪立刻將裙子洇濕,深色的印記向上蜿蜒。


    “姑娘誤會了,我絕無此意……”


    “若我給你機會,隨哥哥南下呢?跟在他身邊,你要做什麽,隨你,隻一點,切莫暴露,時刻關注周圍,一有什麽不對勁的,立刻報知於我,若是哥哥平安則不必迴信,若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趕迴長安……你可願意?”明容一口氣說完,然後等待蘇元禾的反應。


    她先是不可置信,複而驚慌和喜悅都湧上臉,漲得小臉通紅。


    “你和月憐是我手底下最好的姑娘,我相信你身上的本事還沒有荒廢。”


    “元禾多謝姑娘不棄!定盡心盡力、肝腦塗地,一定護大公子周全!”


    她行大禮,頭磕在雪堆裏,直起腰時,沾了滿頭滿臉的雪,激動地望著明容。明容淡淡一笑,然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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