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上青煙嫋嫋,太宗皇帝的祭祀牌位,在煙霧繚繞下也顯得跟佛像一樣高深縹緲。


    李善跪在蒲團上,在一片誦經聲中,手持檀香,看著上頭的字跡,哽咽的喊了一聲:


    “父皇。


    一旁的住持帶著幾個老僧尼都跪在旁邊,一直齊聲吟誦著經文,聲音高高低低地像是樂曲一般。住持見狀,便說了一句安慰的話:


    “陛下,請節哀。”


    李善微微垂了一下眼眸,鄭重地拜了拜,便將燃著的香,插入了前頭的香爐之上。


    轉過頭來又跪坐在了蒲團上,雙手放在大腿上,坐的端莊而又優雅,看著牌位說道:


    “住持……朕想跟父皇單獨說幾句話。”


    住持聽聞,連忙應了一聲,便先站了起來,躬身行了禮,帶著一眾比丘尼都出去了。


    大殿內就隻剩下他自己,還有佛堂上巨大的佛像,和佛像下供奉的牌位。


    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是突然卻自嘲地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


    “跟父皇說什麽呢?……在心裏頭已經說了千百遍了,又何必跑到這感業寺裏頭來說。”


    他很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微微仰著的臉,似乎像是一個求助的孩子似的,微微皺著眉頭說:


    “不敢對著父皇的靈位說謊話,其實我就是想來找她說話罷了。”


    他眸光閃動了一會兒,似乎在糾結著什麽,又補充了一句說:


    “就隻是說說話而已,兒臣太孤單了。她恰巧……一無所有,誰的人也不是。”


    然後便是許久的沉默。


    身後大殿的門關著,陽光從窗欞的格子裏透過來,正好照在他的後背上,暖洋洋的。


    他終於鼓起了勇氣,高聲喊了一聲:


    “徐少監。”


    徐懷安就站在大殿的門外,聽見了喊聲,連忙打開了殿門走了進去,見李善還跪在那裏,他隻好往旁邊走了幾步,同樣跪了下來,詫異地問:


    “陛下有何吩咐?”


    李善轉過了頭來看他,往日平靜的眸子閃著亮光,似在逼迫別人,也是在逼迫自己,說:


    “讓武柔過來,隻讓她一個人來,朕有話說。”


    徐懷安震驚了一瞬,但是在那樣的目光逼視之下,終於還是恭順地應了,轉而去了外頭。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才又想起了開門的聲音。


    徐懷安小聲地稟報道:


    “陛下,武氏來了。”


    然後便是門關上的聲音。


    他能感到身後的陽光,被遮擋了一半,突然間有了陰涼。


    李善沒有迴過頭,武柔也沒有上前去,兩人像是近鄉情怯一般,都有些忐忑地不敢直接看向對方。


    就這麽僵持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同時開了口:


    “過來坐。”


    “陛下喚我來是為了何事?”


    驚訝之餘,又是一陣沉默。


    李善終於微微扭過了頭,露出了側臉來,用眼睛的餘光看著身後那個青色的身影,有些詫異地問:


    “你不想見我?”


    武柔站在他的背後,看著他腦後濃密的頭發,寬肩、細腰,還有垂在腰背上的那兩條發帶,突然間便紅了眼眶,苦澀地說:


    “想見啊,可惜不希望這樣見。有哪個女子會希望,被自己的心上人看見自己剃光了頭的醜樣子?”


    因為“心上人”三個字,李善整個人都震了一下,心髒“砰砰”地狂跳,臉頰瞬間紅了。


    他連忙將臉轉了過去,讓自己直視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比以前更大膽了。”


    本就帶著砂礫感,能像琴弦一樣,撓得人心裏頭癢癢的聲音,越發的沙啞了些。


    武柔卻似一塊滾刀肉,直接便無所謂地迴道:


    “陛下沒聽說過民間有一句話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現在除了一條命,一無所有,自然沒有什麽好怕的,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不像陛下,身負大唐的國運,走每一步,說每個字,都要思量再三,因為陛下太富有了,輸不起。”


    李善聽聞,同樣苦澀的笑了,但是又有些解脫了的輕鬆感,他笑著說:


    “你說得對。”


    武柔依舊站在他的背後,五步遠的距離,一如當初。


    她穿著一身青色的尼姑袍子,雙手端於身前,筆直的站在那裏,端莊而又倔強,又問了一遍:


    “陛下單獨喚我來,是為了何事?”


    李善沉默了一會兒,放低了聲音,溫柔地輕聲道:


    “想找你說說話,許多話,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


    “陛下難道不知道,你這樣做,對我會有什麽影響麽?感業寺那麽多比丘尼,道法高深的不是沒有,你卻單單招了我這個剛入門的,單獨見你。


    陛下找到了合適的人,說完了話,拍拍屁股心滿意足的走了,到時候留下我一個,不知道要麵對多少流言蜚語,說不定還會因此送了性命。


    我也就隻剩下這一條命了,但也不想輕易地就這麽送進去。”


    李善聽聞,內心深處越發的愧疚了起來,他微微低下了頭,有些後悔自己的自私,然後便說:


    “對不起,我有些……”


    他想說,我有些控製不住,實在是很想你,很想見你,哪怕是說說話也是好的。


    但是他沒說,將後頭的話咽了下去,改口道:


    “……可你還是來了……放心,我是不會讓人害了你的。”


    武柔卻直接說道:


    “我沒擔心別人害我,我是怕陛下迴過頭一想,怕我拖累了陛下的聲名,親自派人來殺了我。”


    李善聽聞,頓時覺得受了傷,就要轉過頭去,卻被武柔激動地阻止道:


    “你不許看我!”


    她一直冷冰冰的,理智甚至帶著埋怨和責怪的語氣,跟他說著這些話,此時卻突然像是一個羞怯的普通女人,有了些嬌氣和嗔怪。


    李善心動了一下,因為感受到了心上人的親切而竊喜歡欣,受傷的怒氣瞬間又轉換成了無可奈何,溫聲說:


    “……一定要這樣麽?你過來,咱們好好說話。”


    武柔遲疑了一瞬,說:


    “陛下將眼睛蒙上。”


    李善頓時無語了,他遲疑了一會兒,說:


    “別鬧了,我又不是那種……我拿什麽蒙?若是被人知道,成何體統?”


    “拿發帶蒙,陛下餘下來的發帶那麽長,都快垂到屁股上了,拉起來蒙個眼睛不是很輕鬆?”


    李善聽聞,微微側了側臉,背後的發帶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驚訝又羞怒地說了一句:


    “粗鄙!朕命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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