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知不覺地又到了一個新暑假的來臨的時間,孫榮然也沒什麽別的打算的,他隻想趁著自己的假期在父親的廠裏能多幹點,幫助父親減輕點苦累。


    父親的蒼老是很明顯了,他原本烏黑純澈的眼睛已經明顯的開始有血絲和黃斑了,但眼光依然是威嚴而親切的。他原本清爽光滑的下巴下麵時不時有胡須冒出來了,他不得不每天都在刮著胡子來讓自己每天都顯得精神飽滿,但卻依然刮不去那種疲憊的神色。歲月總是在拉扯他額頭上的皮膚,終於將他原本寬闊而幹淨的額頭拉起一道道的溝壑了,但依然還不願放過他,開始拉扯他眼睛下麵的皮膚了。特別是父親那隻殘肢已經比枯柴還要枯萎了,似乎一折就能折斷了,但他膝蓋骨上的神經卻依然還是活著的,能夠每天晚上感受到那疼痛和麻脹的,說不出的難受可以從父親脫下那假肢時候的皺眉中感覺到。


    孫榮然心疼著,他實在不忍心父親的痛苦生活,可他也拿不出辦法的,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在廠裏幫著幹活,於是一放假便去廠裏幫著幹磷化,搬運這些重活了。


    廠裏沒有男勞力的,殘疾的孫繼剛是唯一的男勞力,他總是咬著牙去幹這些重活,他總覺得自己再不濟也終究是個男人,力氣要比這些女工們大得多的,他若不去幹,女工們怎麽能幹得了。好在現在的業務還隻是燈具廠裏的一些業務,也不需要經常出去外麵拉別的加工產品的,這讓孫榮然有喜有憂的,喜的是父親不用騎個自行車四處趕來趕去的,人可以適當輕鬆點的,憂的是隻依靠燈具廠的一點產品隻能是勉強度日養活幾個職工的。


    賬上的錢是很明顯的,沒有多餘起來很多,估計隻能交那筆承包金的。所以孫繼剛也不敢去賬上老是支錢買塑粉材料的了,有時實在沒錢了,隻能又和孫榮然兄妹倆張口的,兄妹倆都是毫不猶豫地把剛到手的工資給了孫繼剛去買塑粉了,畢竟成本還是要投下去的,兄妹兩人都隻能這樣來支持自己的父親,讓他沒有後顧之憂。但孫繼剛心裏感覺是自己在拖累孫榮然兄妹兩人的,他心裏也總是不好受,畢竟外麵能接到的業務也不是很多,而眼前的設備也隻能適合加工燈具廠的配件的,眼下隻能先維持著日子再說了。


    孫榮然在廠裏幹了一個禮拜多一點的時候,孫繼剛突然和他說:“榮然,我們自己廠裏的業務也不是很忙碌,你每天隻在這廠裏呆著也沒什麽多的出息,今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你表姑父傅成才,他現在承包了長興自來水廠的太湖引水工程,他問我能不能讓你這個假日去工地幫他施工一段時間。他也是聽你祖橋叔說你很不錯的,他希望你能去幫他下,因為前段日子,他原先那個施工的大約是算錯了數據,搞得兩個接點高低相差很大,最後不得不用鐵管橋來銜接了。”


    孫榮然好不容易有個暑假想幫幫父親的,沒想到父親會和他說這個事情,他心裏自然是不想去的,他也感受過工地的艱辛日子,倒不是他怕吃苦,他隻是不願意好不容易有個暑假能和自己的家裏人在一起的,又得出去打工了,這放假和不放假有什麽差別的。


    “阿爹,我很想呆在家裏能和你們一起的,可以幫著你幹點活,要是這個暑假又出去了,我一年到頭呆在家的日子真的也不多了。”


    孫繼剛知道孫榮然這孩子戀家,主要還是自己的殘疾牽絆了他,讓他不能安心去外工作的,這或許也是孫榮然的弱點,但也是他的優點,他對這個家總是有著一份責任和熱愛,盡管家裏時不時有點吵鬧和小矛盾的,但孫榮然的懂事和早熟讓他擔起了家庭一半的責任,孫榮然想調迴來上班也多半是這個原因的,這讓孫繼剛既欣慰又愧疚的。


    他沉思了會兒輕輕地對孫榮然說道:“榮然,我知道你愛這個家,也不想離開這個家,你總是擔心我們,其實阿爹還真的沒到這需要你照顧的地步,你不該為了這而阻礙了自己的發展的,你若是誤了自己的前途,阿爹心裏其實也不好受的。”


    父子倆都在替對方考慮,卻總是不願意對方受苦也總是會造成誤會的矛盾,孫榮然有時也怨恨自己不能拋棄這些牽掛和惦念能在外自由的瀟灑發揮的,他總是心心念念著家裏的祖母,父親他們。這難道是自己的心不夠狠?但又怎麽狠得起來?


    “阿爹,你也別那麽說,我總想能呆在家裏替你分擔點的,你已經為了這個家失去了一隻腳,我有時做夢都怕你會又出意外。”


    孫繼剛在想怎麽說服孫榮然去工地的事,他希望孫榮然還是能去外麵幹一段日子的,畢竟眼下廠裏的形勢並不是很紅火,一家三個人都在廠裏也弄不出什麽的,手頭上又緊的,連塑粉錢都是剝蘿卜吃蘿卜的剝一點吃一點的,孫榮然若是能出去賺一點迴來也是減輕家裏的負擔的,隻能這樣扯下麵子和孫榮然說了:“榮然,阿爹和你說實話,現在我們家經濟還是緊張的,這你也知道的,連塑粉的錢有時要你和你妹妹的工資在墊付的。你若能出去再幹一個暑假,賺點錢迴來要比在我們自己廠裏的多,也是減輕我們家裏的負擔的,我們一家幾口人都耗在這廠裏也還是沒多大出息的,你能聽我的話出去掙點迴來嗎?”


    孫榮然看著父親那既愧疚又無奈而企望的眼神,他感覺一陣心酸,他感到自己讓父親有點難過了,他不忍心父親既要忍受肉體上的痛苦還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父親若是這個樣子,反倒是對自己的折磨了,自己該懂事的,既然為了減輕父親的這些苦累,怎麽能夠拒絕父親的這些要求呢!


    “阿爹,好吧,我還是去外麵打工吧,能夠賺點迴來也好。”孫榮然點點頭低聲說道。


    “嗯,榮然,去那裏了就安心在那裏幫你姑父管好工地,家裏的事你不用多擔心的,等我們的廠裏紅火了,日子好過了,你也不用再這樣去外麵賺錢了。”孫繼剛隻能這樣安慰孫榮然,他的心裏總是有著說不出的滋味。


    父子兩人總算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孫榮然很快就坐上了去長興的火車,奔赴那裏參加工地施工了。


    這趟去長興好在傅成才在那兒已經幹了三個月了,所以隻有孫榮然一個人去的,這要比去年帶一群外地民工去路橋要輕鬆的多了。


    傅成才帶口信過來讓孫榮然隻要帶上換洗衣服去那就行了,不用帶席子蚊帳這些床鋪用品,他在那邊都給孫榮然準備好了,這又減輕了孫榮然一路上的行李負擔了。孫榮然簡單整理了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還有自己喜歡看的幾本書裝進那個牛仔雙肩背包便出發到城站坐上了這趟去長興的綠皮客車。


    坐火車也要比去年坐汽車位置寬鬆的多,而且能夠在火車廂內時不時走動下鬆鬆筋骨的,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白天,可以時不時透過玻璃窗看看窗外的風景,倒也不煩悶的。


    盡管是慢車,幾乎是每一個經過的鄉鎮小站都要停的,孫榮然也並沒感到厭倦的,他已經把這次出門當成一趟旅行了。


    火車不緊不慢地一路開著,出了杭州北,很快就是良渚地麵,這個地名對孫榮然來講是終身難忘的,他記得自己的父親就是在良渚勾莊這裏出事故而失去了一隻腳,盡管他從來沒有到過良渚,但這地名卻被他牢牢記下了,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了。父親的這一生也許就是在這裏的那個晚上的幾秒鍾徹底改變了,而自己的一生也許也就是在這裏的幾秒鍾跟著徹底改變了。人生有時真的很無奈的,會因為短短的幾秒鍾而決定了以後的路了,無法抗拒也無奈接受。


    良渚卻似乎依然如父親口中的良渚,到處還是河浜縱橫,田野遼闊,這裏一定留下過父親在工作之餘捕魚摸蝦的腳印,因為聽父親說過,在別人都在工棚裏小賭博的時候,不喜歡賭博的他總是背著個網去那些溪溝野塘裏捕魚摸蝦的。良渚這地方水網密布,魚蝦比較多,運氣好的日子他能捕到很多的,讓大家都改善下夥食。


    透過車窗玻璃,那些溪溝野塘依然還是在的,但父親的腳沒了,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下塘摸魚了。孫榮然看著眼前不斷掠過的這些風景,心裏卻有一絲莫名的傷感。


    火車過了良渚便是往上柏方向走了,沿途經過了那嶂山地段,這又是一個讓孫榮然感懷的地方。他還記得父親在土建隊時作為獎品得來的那塊嶂山石,叮當叮當地花了那麽幾個月時間用這塊石頭鑿成的那隻小石搗臼,卻一次也沒用上被小舅公給摔碎了。


    現在的嶂山依然還是在不停地采石,隻是已經不是以前父親他們那個時候的整塊整塊大石頭出賣了,而是用碎石機將這些石頭粉碎成石子後整車整車的出賣了,隨著城市建設的發展,石頭也換一種形式構築房屋了,現在怕是再也不會有父親能夠買得到適合做石搗臼的大石頭了。


    有許多東西都是不覺得它們在變化的,因為那種變化總是悄然的,直到多年以後驀然迴首,才會突然發現一切都已變得再也迴不去了。孫榮然此時更感覺到人生的變化原來也如這火車的,隻是在“咣當咣當”聲中,一切都在向後挪去,盡管很慢,但不會停留。


    火車很快過了上柏,下一站便是武康了,武康這可以去莫幹山的了。孫榮然還清晰記得第一次參加初三時的入團積極分子活動就是莫幹山,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如莫幹山的翠竹一樣意氣風發的蔥蘢少年,無憂無慮,正如那時流行的《英俊少年》裏的主題歌唱的一樣。而自己隨著年歲的增長,煩惱和憂愁也增長了不少,人生總是希望一年一年永遠這麽好的,但時光的流水總是要衝擊這些原來的日子,快樂被衝走,痛苦也被衝走。所以時間總是好人也是壞人,不管你的日子好與壞,它都要把你現在的一切都融化消退了。


    孫榮然感覺有點厭倦了車窗外的東西,他將身體靠在座位的後背上輕輕閉上自己眼睛,在想著工地上的生活會不會像去年那樣的生活了,他其實心裏更怕這次去工地,畢竟這次去感覺是去班門弄斧的了,表姑父的工地上有自己的施工員的,卻還是要他過去,這樣可能會弄出更多的矛盾來的。去年在路橋那,孫榮然就明顯感覺到那個藍國峰的不友善的,尤其是他指出了他的計算失誤後,更覺得讓藍國峰有點難堪的,這本就是很忌諱的事情,卻因為工地不能出了偏差而不得不提出來的,孫榮然真的是不知道怎麽去應對這種情況的,畢竟他處世不深。


    而這一趟更讓他擔心的是因為傅成才的這個工程公司就是自己父親原先在祥符橋工地幹杭州自來水公司二期時候的施工班子,隻是這個工程公司是杭州自來水公司和港資合資成立的華水公司,施工隊伍還是傅成才他們這批老骨架,施工員更是有證有照的正規工程師職稱的,自己去那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去參與和麵對他們的。


    孫榮然越想越有點害怕,他甚至有點後悔答應父親來這個工地的。但一想到父親那種無奈而懇切的眼光,孫榮然又有點感覺不該那樣想的,為了家裏,他怎麽能為了這麽一點害怕而打退堂鼓的呢?他在心裏給自己暗暗使勁,孫榮然,你得有信心去幹這活,去麵對一切發生的事情,你的父親是聰明而能幹的,你不應該是孬種,你得學會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得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堅強而樂觀。


    這樣想著,孫榮然感覺有點不再擔心了,他在想著應該如何去和這些人相處的,父親的友善和熱心讓他贏得了很好的人緣,自己也應該像他那樣對人真誠熱心,友善助人的。隻要自己能夠掌握住這兩個法寶,不怕和人不難相處的,或許還能交上幾位朋友的,這些想法更讓孫榮然感覺到一種舒暢和開心。


    火車的晃蕩讓放鬆下來的孫榮然不禁睡著了,人若身心鬆懈了,隨時隨地能夠輕鬆睡過去的,若是身心緊張,哪怕是再好的床也能讓他輾轉難眠的。就這樣,孫榮然一下子進入了自己的夢鄉,他不會在乎這火車開到哪去,因為這條鐵路線隻到長興,終點站就是長興的,再過去到安徽廣德的鐵路是沒了,所以他不怕坐過站,盡可以放心大膽的睡著好了,反正到了終點站也會有列車員把所有人都趕下車的。


    孫榮然的美夢是被一陣尖利的金屬摩擦聲給喚醒的,那是火車刹車的聲音。隨著身體猛地往前一傾,然後又靠迴到座椅背上,這火車算是停了下來。門口早已站滿了準備下車的人,過道上也擠滿了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列車員在不慌不忙地按部就班開著車門。孫榮然不願現在去湊這個熱鬧,擠在人群中的,反正這一站已經是終點站的,時間充足地足以讓他從容下車的,還不如坐在椅子上趁機看著窗外那些忙亂的人們像鴨子一樣地散去。


    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會先靜靜地觀察下周邊的情況,熟悉下環境的,孫榮然自然也會借著這個機會左右看看站台的。但是火車站站台總是千篇一律看不出和別的地方異樣的,所以孫榮然很快就沒了興致。


    人聲的鼎沸也隨著這些人群的散去而散去,站台上已經隻有幾個和孫榮然一樣的不慌不忙下車的人了。孫榮然便也拎起牛仔包背上肩膀向火車的門口走去。


    太陽讓剛下車的孫榮然感覺特別刺眼,他甚至感覺有點眩暈,便站在那裏定了會兒神,才向著出口處走去。一個小站,驗票的手續卻絲毫沒少,孫榮然隻能從口袋裏掏出那種皺褶地慘不忍睹了的車票掏出來遞給檢票員,檢票員隻能小心翼翼地攤平那車票,眯著眼睛仔細地看了一會兒,他似乎想從那車票裏看出點什麽端倪來,但可惜什麽也看不出來,隻能揮揮手示意孫榮然可以走了。


    孫榮然走出車站四處張望著,見表姑父傅成才站在車站廣場的的一個花壇邊低著頭不時看著手表,這火車上下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似乎在懷疑孫榮然會不會把時間給弄錯了,錯過了這趟火車。


    孫榮然便趕緊向他走過去,此時傅成才也抬起頭看到了他,有點喜出望外地向孫榮然喊道:“榮然,你總算出來了,我還以為你錯過了這趟火車,心裏正急著呢。”


    孫榮然笑著說道:“成才姑父,我這麽大個人了,怎麽可能會錯過火車時間的,隻是因為剛才人實在是多,怕擁擠,就在裏麵多坐了會兒,等大夥都出來了,才下車走出來的,我知道你肯定在等我的。”


    “等是肯定在等你的,說好了的,怎麽不等你的,就是有點心急了,你看人都走光了。好了,跟我走吧。”


    傅成才領著孫榮然一起坐上了去李家巷的中巴車,兩個人很快就到了李家巷那邊的租住地方。長興自來水公司就在李家巷那裏,離傅成才他們的租住地也就三四裏路,他們租住的是一個典型的江南農家四方小院,對著正大門的廂屋房是房東他們住的,兩邊的偏屋歸傅成才他們堆放分別堆放工具和燒飯用的,另一邊是傅成才他們的住所。這裏的居住條件遠比去年在路橋時的要好多了,主人還讓出了那個正廂屋的會客廳供工程公司開會討論大事用的。


    孫榮然到的時候,表姑楊菊芬正在門口的水龍頭那裏洗衣服,一見到自己表侄到了,她有點在外鄉遇故人的喜悅,趕緊將手在圍兜上擦幹了,邊替孫榮然將背包卸下來,邊語帶心疼地問道:“路上過來還好吧,肚子餓不餓,餓的話我先給你開午飯。你看你這滿頭大汗的,趕緊去那邊電風扇下麵涼快下。”


    孫榮然連忙說著:“沒事沒事,姑姑。”


    “菊芬,你還是先領著榮然去整理好床鋪,讓他安頓下來好一起吃午飯。”一旁的傅成才對妻子說道。


    “哦,哦,忘了這事了,榮然跟我走吧,我已經替你那邊把床鋪好了,蚊帳也拉起來了。你去看下還要弄點什麽東西?”說著話她領著孫榮然走出院落來到隔壁的另外一戶人家,這裏有兩間房子是他們租著的,孫榮然的床鋪對麵還有一張床鋪,走進去的時候聞到一陣濃濃的蚊香味。


    “喏,榮然,你就睡這張床鋪吧,你對麵這張是你振發舅公的。”楊菊芬給孫榮然指點著床鋪。


    孫榮然見一切都收拾地幹幹淨淨了,便對楊菊芬說道:“姑姑,好的,也沒什麽東西好弄的了,我把背包放床上就行了。”


    “那你先在這裏休息會兒,等下過來吃午飯,我去燒菜了。”說著,楊菊芬便轉身去那院落幹她的活去了。


    孫榮然便簡單地將東西放進了床鋪裏,整理了下衣物和洗漱用品,他感覺這趟要比去年的路橋之行輕鬆的多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稼穡人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甿並收藏稼穡人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