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著的厚毛地毯上有著龍紋,兩側也有同樣雕以龍身的柱子。眾高官沿著毛地毯並列而立,看著壬氏以及自西都還京的幾人。


    壬氏原地低頭行禮。


    「抬起頭來。」


    壬氏抬起頭,看到久別的皇上坐在王座上。


    「旅途勞頓了吧。可都安然無恙?」


    「謝皇上關愛。」


    本來壬氏一從西都返迴中央,就應該立刻向皇上報告還朝一事。然而在皇上的美意之下延至隔日,才會在這時來覲見。不隻如此,皇上還將時辰指定在中午過後,這與其說是體恤壬氏,恐怕是考慮到另一名覲見者的需求吧。


    壬氏的斜後方是睡眼惺忪的羅漢。敢在這種場合打嗬欠的無禮之輩,除了這家夥之外也沒別人了。


    「瑞月啊,是不是瘦了?」


    皇上在東宮時期被人稱為陽君,或是晝君。壬氏之所以日後被人稱為月君,主要是與皇上做個對比。皇上是國內唯一能直唿壬氏本名的人。


    「並無特別大的變化。」


    隻是也沒否認。壬氏是瘦了個五公斤,但沒必要連數字也稟報得那麽清楚。


    比起自己的體重,壬氏更在意的是皇帝頭發中的幾根白絲。既然沒染黑也沒遮掩,可見一定是皇帝命人放著不管。


    壬氏感覺照理來講早就不再疼痛的側腹燙傷,似乎在隱隱作痛。


    皇帝日理萬機,煩惱的來源也不計其數。但是壬氏在前往西都之前幹出的好事,對皇上而言必定成了一大煩惱。


    隻要想到多出的白發當中有幾根壬氏或許得負責任,心中不免內疚,但他並不後悔。


    皇帝的兩側站著的,個個都是棟梁之臣。原本子昌站著的位置,如今換成了玉袁。


    登基以來將過十載,公卿大臣的麵孔也有了不少變化。


    「華瑞月參見皇上,有事啟奏。」


    壬氏重新打起精神,開始上奏。


    壬氏能報上本名的對象,也就隻有皇帝了。


    奏疏事前已先呈交給皇帝。他隻概略陳述這一年來,在戌西州發生的事情。


    他看一眼玉袁,這人表情沒什麽改變,但對於兒子的死想必有些心結。


    「看來朕讓你吃了不少苦。」


    皇上低沉的嗓音讓他感到十分親切。從前壬氏有事上奏時,經常會在那天晚上被叫去寢宮。那時他們會就著酒菜促膝長談,但今宵是如何便不知道了。


    他打算盡量簡略地把事情上奏完,然後趁著背後的羅漢還沒闖禍前速速退下。


    這一年來,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但實際講起來幾句話就結束了。壬氏仔細上奏,本來如果沒什麽事的話可以立刻離開──


    「對了,瑞月啊。」


    就在上奏即將結束時,皇上對他說了。


    「很久沒一道去後宮了,如何?」


    而且竟然對壬氏提出了這種驚人的邀約。滿堂公卿大臣為之嘩然。


    壬氏作為宦官「壬氏」待過後宮是眾所皆知之事,但眾人都有默契,從未公開議論此事。壬氏感覺皇上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此時壬氏的正確迴答應該是「皇上說笑了」,但他的確認真當過七年的宦官,很難這麽迴答。


    「……皇──」


    「說笑罷了。你想必還正累著,就好生歇息至明日吧。」


    皇上沒等壬氏迴答。


    壬氏鬆了一口氣,但也深切體會到皇上仍然是個狡猾的人物。


    後來,其他幾人也上奏完畢,謁見就此結束。


    待在壬氏背後的羅漢雖然沒打瞌睡,但事情一結束就飛也似的跑出了正殿。


    壬氏這才鬆一口氣,走上迴廊。後麵跟著馬閃與幾名侍衛。謁見時馬良也在場,但由於被眾人包圍險些把他嚇昏,很快就讓他迴房了。


    「叫我好生歇息,是吧。」


    拜謁過皇上後,還得去問候母親皇太後,以及東宮與玉葉後才行。


    之後應該就能好好歇息了。文書之類都已在船旅期間處理完成,想必可以放鬆休息個幾日。


    「月君可要迴房了?」


    「待孤問候過皇太後與其他人再說。不過,孤想托你去找個人。」


    「是什麽人?」


    「你可以先去叫貓貓過來嗎?」


    壬氏有些害臊地開口。他是確定羅漢早已不見人影,聽不見才這麽說。


    若非壬氏自作多情的話,貓貓應該對壬氏有點感情才是。不然,她也不會那樣聽話地與壬氏接吻,但願如此。畢竟自己長年以來都被四兩撥千金地左躲右閃,一時之間還有點難以置信。


    在船上時,由於羅漢在場加上附近有旁人目光,兩人很難發展感情。如今既然已經迴京,多少加深一點感情應該也不為過。


    「您說……那個姑娘嗎?」


    馬閃偏著頭。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馬閃在各方麵都很遲鈍,壬氏明白要他去找貓貓過來會讓他有些遲疑,但為了今後著想隻能請他早些習慣。


    「也不是,隻是醫官們今日起就要當差,我想那姑娘應該也是今日開始出勤。要屬下這就去把她叫來嗎?」


    「……!」


    「月君為何如此一臉的驚疑?」


    「沒有,隻是沒想到你竟也能講出這麽恰當的話來。」


    壬氏此言讓馬閃緊緊皺起了臉孔。


    「是家父提醒過屬下,說也許會需要叫貓貓過來。」


    馬閃之父高順,如今已迴去做皇上的貼身侍衛了。壬氏恍然大悟,一個勁地猛點頭。


    這話若是高順說的,那麽除了單純關心貓貓之外,可能還有另一層含意。


    「要叫她來嗎?」


    「……不,不用。還是罷了。」


    壬氏心想:是啊,我都忘了。壬氏是有皇上恩準才能歇息,但其他人就沒這福氣了。本來是想可以等她當差完了再過來,但複職當日就把人傳喚過來又是否妥當?


    這是上頭的命令,所以她無權拒絕,但鐵定會惹來一頓「知不知道我很累啊」的冷眼。雖然那樣也不錯,不過隻顧著滿足自己的需求似乎也不甚可取。


    壬氏不能忘記,自己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物。


    「嗯……那麽,可以傳麻美過來嗎?」


    「家姐的話一定隨傳隨到。」


    馬閃之姐麻美,這段期間一直留在中央。憑她的優秀才幹,必能細數壬氏不在中央的一年間發生過哪些事。


    與皇太後已一年未見,但她看起來一如往昔。


    「你瘦了不少呢。」


    反倒還驚訝於壬氏的巨變。


    「因為發生了不少事情。」


    有趣的是,皇上也和她說過同樣的話。自己看起來真有如此形容枯槁?


    「等會兒,你是否也會去玉葉後的寢宮一趟?」


    「是,兒臣也想探望東宮以及公主。」


    壬氏隻簡單向皇太後問安過,便退下了。皇太後雖是壬氏之母,但自從他成為宦官進入後宮,母子關係便有些疏遠。壬氏也覺得應該與母親多說幾句話,但就是難以開口。


    壬氏瞞著皇太後搞出了很多問題,這讓他煩惱著不知是該尋個機會吐實,還是索性就這麽帶進墳墓裏。


    接著壬氏前往玉葉後的寢宮。比起從前,玉葉後增加了不少仆從。侍衛自不待言,侍女或奶娘也多請了人手。


    相迎的除了侍女長紅娘,還有原本就伺候玉葉後的那幾名侍女。


    「許久未見了,紅娘、櫻花、貴園、愛藍。」


    「玉葉娘娘就在裏麵。」


    紅娘恭謹地領著壬氏走進宮內,三個姑娘雖沒以前那般誇張,但應答的聲調還是變高了些。


    「月君請。」


    玉葉後與約莫五、六歲的女娃在迎賓廳裏等候。女娃是長大了的鈴麗公主。她一看見壬氏,立刻躲到玉葉後的背後。


    「公主?」


    「哎呀哎呀,你是怎麽了?是皇叔呀。」


    「……」


    鈴麗公主隻是盯著壬氏,不肯近前。以前明明還討過壬氏抱抱的。


    「會不會是變得怕生了呢?」


    「怕生……」


    但壬氏從鈴麗公主出生以來就常來陪她。待在後宮那段時期更是數日就來訪一次。


    「原來隻要過了一年,就連長相都不記得了呢。」


    紅娘對壬氏落井下石。


    東宮早已會走路了,奶娘們跟在後頭到處跑,以防他摔倒。


    「今日隻是來問候的?」


    「也想講點西都之事。」


    玉葉後靜靜地舉起一手,紅娘隨即將公主與東宮帶到屋外。屋子裏僅餘最基本的人員。


    「關於玉鶯閣下──」


    玉葉後的哥哥玉鶯遭人殺害了。雖說是同父異母,做妹妹的想必心情複雜。


    「我已得知此事。聽說玉鶯哥哥的長子將繼承家業。」


    「正是,由鴟梟閣下繼承。」


    鴟梟是玉鶯的長子,對玉葉來說是比她年長的侄子。


    「他那人做事雖有些虎頭蛇尾,但應該還能擔當大任。」


    「皇後與他熟識?」


    「自從家父命我進入後宮,我在本家受了一段期間的教育。他那人長得像玉鶯哥哥,內在卻截然不同。隻要出來引領眾人,基石自然就會穩固了。」


    玉葉後的這番話,像是在說玉鶯不配成為群眾之首。


    「關於我與玉鶯哥哥的關係,不知月君是如何聽說的?」


    「……曾耳聞二位關係並不融洽。」


    「這樣啊。容我澄清,我可是什麽也沒做唷。」


    玉葉後清楚明白地說了。


    「我也是啊。」


    玉葉後與壬氏自然而然地用迴了後宮時期的講話方式。或許是因為留在屋裏的,都是自後宮時期伺候到現在的侍女或侍衛吧。


    「說得也是。西都對您這位皇弟來說是他鄉外府,不過是個鄉下地方罷了,豈有那必要謀害西域之長呢?」


    「不過,說我暗殺他的謠言倒是甚囂塵上。」


    「嗬嗬嗬。你這人對權力分明是最淡泊的,真是有理說不清呢。」


    玉葉後雖是笑著說的,語中卻帶有對壬氏的諷刺。她是少數幾名知道壬氏肚子上有著完整牡丹烙痕的人物之一。


    「是啊。我是絕不會與您為敵的。」


    壬氏故意跟玉葉後重申一遍燙上烙印時說過的話。


    「……我能信任你嗎?」


    「皇後請寬心。」


    「月君或許是一片真心,但旁人可就不見得了。」


    「我明白。」


    玉葉後是社稷之內皇帝的唯一正宮。但也有不少人排斥玉葉後異於尋常茘人的紅發碧眼容貌。而東宮也繼承了玉葉後的外貌色彩。


    皇族之間的近親通婚在茘國所在多有。公卿大臣之中,也有很多人擁戴旁係皇族出身的梨花妃而非玉葉後。


    至於梨花妃,則是個事事聽憑皇帝作主的人。除非玉葉後或外戚舉止狂妄胡為,否則必定不會興起篡奪皇位的心思。


    結果,壬氏就成了眾人下一個吹捧的人選。更何況在皇帝得龍子之前,十幾年來東宮都是壬氏。尤其是壬氏之母──皇太後安氏的娘家,想必原本是打定了讓壬氏即帝位的主意。


    「我不打算坐上任何唯吾獨尊的位子。」


    縱然是皇後也無法傍著王座而坐。皇後並非皇帝的妻子,而是臣子。


    「也是。」


    玉葉後淡淡一笑。壬氏還來不及弄清那表情的含意,玉葉後已先從椅子起身走到窗前。然後她開窗望向外頭。


    壬氏也走到窗前。院子裏有個發色明亮的姑娘,似乎正在練習舉辦茶會。


    「她是哥哥的女兒,算是我的侄女吧。我這侄女說她不想進宮,隻想做我的侍女。這會兒也是,正在修習禮儀規範。」


    玉葉後是個剛柔並濟的人物。待在後宮的那段時期,她身處他鄉,又時常受中央的其他嬪妃敬而遠之,但仍建立起了隻屬於自己的人脈。講得難聽點,就是善於攏絡同性。壬氏之所以在宦官時期推薦她為上級嬪妃,主要也是欣賞她這不容他人欺侮的性子。


    「這姑娘當初若是進不了後宮,本來是有可能配給月君做妃子的。嗬嗬,你可別去見她唷。要是瞧見月君這副容貌,說不定會讓她改口說要嫁給皇弟呢。」


    「皇後說笑了。」


    話雖如此,壬氏的確不分男女老幼常受人追求,坦白講聽了是捏一把冷汗。


    「如同月君已有決心,我也已抱定心思。」


    「我自知做了很多對不起皇後的事。」


    「對不起我?你弄錯對象了。」


    玉葉後嗓門稍微大了起來。


    「請月君別忘了,你添了最大麻煩的人並不是我。」


    「皇後說得是。」


    壬氏隻能如此迴答。


    她說的是貓貓、皇帝,還是兩者皆有?


    壬氏想起他製造那次事端時,另一名在場的人物。


    迴到自己的寢宮時,水蓮正在清掃屋內。不是簡單清掃,是上上下下大掃除。


    「水蓮,有幹勁是好事,但你長途跋涉也累了吧?先歇著無妨。」


    況且在他離京的期間,寢宮似乎仍然有人細心打掃。一迴來就重新打掃,豈不是跟世間所說的惡婆婆沒兩樣?


    「竟然要我歇著,小殿下,您也真是太天真了。」


    「別再叫孤小殿下了。」


    「不,像您這樣不諳世間險惡的大人叫小殿下就夠了。您看,才稍稍打掃兩下就翻出了這麽多來。」


    水蓮表情愉快地拿出可疑的符咒、人偶與頭發編成的繩子給他看。


    「……」


    「小殿下您可能是忘了,戀愛中的姑娘隻要一沒盯著,會做出什麽事來都不知道唷。」


    在西都待了一年都快忘了。這才是壬氏的日常生活。


    「這也太過頭了……」


    「照慣例那種縫了頭發進去的合襠褲也沒少,您要穿嗎?」


    「幫孤扔了。」


    「是。」


    水蓮毫不客氣地把東西丟進垃圾桶。


    符咒或人偶除了情愛方麵,或許也有一些是純粹想咒死壬氏。但壬氏無意去一一追查,隻敢用詛咒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害人的都是小賊,他懶得理會。


    壬氏堅信詛咒隻是迷信,所以才能看得如此豁達。不知是受了誰的影響。


    「麻美來了沒?」


    「來了。我讓她在後頭屋裏幫忙。」


    麻美雖也是女中豪傑,但仍不是水蓮的對手。


    進了廳堂,隻見麻美也跟水蓮一樣,正把可疑人偶丟進垃圾桶。


    「久疏問候了,月君。請放心,這些等會兒就拿去燒掉。」


    這名女子就像是在西都相處慣了的桃美歲數減半的翻版。雖是高順與桃美之女,但幾乎沒有像到高順半點。


    「你能立刻將這一年來發生過的事情,說與孤聽嗎?」


    「是。那麽就從與月君相關的事情說起。」


    麻美一邊繼續做事,一邊開始敘述。


    她說來自西都的玉鶯之女,近日之內將成為玉葉後的侍女。這事他已聽皇後說了。


    接著她又說到,出現了要求早日替壬氏娶妃的意見。


    還有意圖將梨花妃之子拱為東宮的黨派也在蠢蠢欲動。


    「再來就是……」


    麻美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出了什麽事嗎?」


    「僅僅隻是傳聞。」


    「說來聽聽。」


    壬氏坐到椅子上,喝水蓮不知何時備好的茶。


    「目前的問題是皇族子嗣太少。皇上膝下有二位龍子,月君則是未婚。因此,應該說有一群人試圖接近僅存的少數皇族男子嗎……」


    「好吧,是說得過去。記得無上皇有個歲數相差很大的異母弟弟。」


    輩分來說就是先帝的叔父。聽聞此人於女皇當權時期,因害怕觸怒女皇而出家為僧。


    「是的。而這位大人有個兒子。」


    由於是男係,因此仍保有繼承權。


    「你是說此人意圖謀反?」


    「倒是沒有,態度一如往昔。他本身對政事不感興趣。隻是有風聲說,另外還有一位男係皇族。」


    「另外一位男係皇族?」


    壬氏偏頭不解。


    「這說的,究竟是幾代以前的皇族?」


    「應該是三代以前。據說當時有位皇族成員觸怒了皇帝。」


    「哦。」


    「那人在遭到處決前便被剝奪了皇族身分,但有人說他在那之前已跟平民姑娘生了孩子。」


    根據茘法,在身為皇室成員的期間生下的子女皆為皇室成員。縱然隻是庶子,隻要有證據就能得到皇位繼承權,但大多都是偽造。即便不假,也幾乎都消失在權貴顯要的利害算計下。


    「簡直是童話故事。」


    「是呀,說它荒唐都算好聽了,但既然月君問到了,也就聊作消遣。」


    這是麻美在說笑。類似的傳聞早已聽到煩膩。就連娼妓之中都有人自稱為皇族私生女,以「華」字命名做買賣了。


    話雖如此,也不是沒有像貓貓這種案例,因此也不能一概否定。


    「我還聽說了其他風聲,您要聽嗎?」


    「孤餓了,一邊用膳一邊聽你說吧?」


    「謹遵吩咐。」


    麻美似乎又翻出了一個繡有頭發的靠背,把它扔進垃圾桶裏。


    壬氏看了覺得不如直接換座宮殿更省事,但又想像到貓貓皺眉罵自己不可奢侈浪費的模樣,就沒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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