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以為她是個花一般的弱女子。一碰就會凋零、消逝。


    馬閃騎馬前行,看看路旁。那裏綻放著藍色的小花。


    本以為花朵隻能供人賞玩,原來花朵不需要人來賞玩也能堅強綻放。


    馬閃一麵唿出白煙,一麵前往農村。身旁有馬車並行,運送一整籠的家鴨。家鴨的蛋孵化後,養到某個程度的大小,就要送往農村。馬閃已經不知重複了這個過程多少次。


    「何必非得要馬侍衛去分送什麽家鴨……」


    部下們也曾經這樣替馬閃抱不平。月君也說過,有時或許會覺得整件事情都在白費力氣。這些馬閃都知道,他是心甘情願做這些事。


    「上頭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你們若是不服,我派你們去辦別的差如何?」


    「不、不敢。」


    隻要把話講明,部下們就不敢再多說什麽了。隻會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過,馬閃再遲鈍也能想像別人在背後是怎麽說他的。不外乎就是馬字一族的二少爺、旁係一步登天,或是宦官之子等。父親高順是旁係出身。而且為了侍奉月君,不惜舍棄馬家之名當了將近七年的假宦官。


    馬閃也不甘心讓父親被人侮辱。但是馬閃現在懲罰那些人,又能怎麽樣?頂多隻會說他是因為出身於馬字一族才能成為皇族近臣,還仗著權力作威作福。


    馬閃已經因為感情用事而失敗過多次。以前有個比他年長的武官跟他待在同個官署。武官說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指稱長官偏袒馬字一族出身的馬閃。馬閃一時也氣不過,便與對方進行了一場幾近決鬥的比試。


    結果,馬閃打斷了對方的右臂與三根肋骨。肋骨沒刺進肺髒,右臂骨頭也斷得漂亮因此並未留下後遺症,但對方就此辭去武官一職。不知是輸給年紀比自己輕、尚在成長發育的馬閃太不甘心,還是從來沒有苦練到骨折的地步。


    換成月君的話,縱然隻是練武也不會輕忽懈怠,用一把劍就能巧妙化解馬閃的招式。換成高順的話會說他劍法太天真,毫不留情地打擊他露出破綻之處。馬閃年幼時更是常常在劍術上不敵姊姊。


    馬閃隻是力氣大,認為自己的劍術並不算了得,那個自恃勇力的武官卻沒打幾下就倒地了。


    以往馬閃隻知道對待女性必須懂得控製力道,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對待男人也一樣。才明白男人一樣會被他所傷。於是他深記在心,告訴自己不管人家說什麽,都不可輕易動粗。


    「不能隨意傷人……這些人都不禁打。」


    馬閃一麵念念有詞,一麵從馬車卸下家鴨拿給農民。拿的時候特別小心,以免不慎掐死了家鴨。


    「給你們的家鴨都是雌雄一對。我們會高價收購鴨蛋,你們可以試著增加數量。隻是,千萬不可以一轉身就動歪腦筋殺來吃,明白嗎?」


    馬閃特別叮囑一聲。所幸有些農民原本已經在飼養家鴨,不須一一指導細節。馬閃告訴他們家鴨會吃蟲子所以可拿害蟲喂它們,飼料不夠的時候再給剩飯或菜渣,除此之外也會吃雜草。


    不管如何再三叮嚀,還是無法保證所有人都會聽話。想必也有人就把馬閃當成了送上門的鴨子。


    馬閃走遍各個農村,以為家鴨都已分送出去了——


    「嗶哇!」


    沒想到還剩一隻家鴨雛鳥。


    「怎麽又是你啊,舒鳧?」


    馬閃一臉傻眼地看著雛鴨。這隻家鴨雛鳥的喙上有個黑點。它不知是搞錯了什麽,把馬閃認成了爹。好像是馬閃與裏樹重逢的那天孵化,碰巧看見了馬閃的臉。


    馬閃每迴去紅梅館時,它都會跟過來。因此,他就替單單這一隻取了名字叫舒鳧。意思也很直截,就是家鴨的別名。


    「舒鳧,你明白吧?你也肩負前往農村,對可恨害蟲施以製裁的使命。所以你不能老是跟著我。目前你必須不斷把自己養壯,以備有朝一日出兵征戰。多吃些雜穀、雜草與蟲子,快快長大吧。」


    「嗶!」


    雛鳥張開翅膀鳴叫。看起來像是有在聽馬閃說話,但家鴨終究是家鴨。大概再過一陣子就會把馬閃的長相給忘了。


    ——本來是這麽以為的。


    把雛鴨運至農村,再養下一批雛鴨。這個過程已經重複了無數次,但舒鳧總是跟著他一起去,也從來沒留在農村過。它跟著馬閃一起去,又一起迴來。馬閃好幾次想把它留在農村,它卻每次都亂咬農民,坐到馬匹頭上,張開翅膀要跟馬閃一起迴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抗命,還有武官被它咬過。不知不覺間甚至開始有武官稱唿它一隻家鴨為「舒鳧卿」。


    舒鳧的羽毛早已由黃轉白。唯獨喙上的黑點沒變。看到陌生人就像狂犬一樣亂咬,到了馬閃麵前又成了忠犬。


    這天馬閃又把舒鳧放在肩膀上,離開了農村。他得順道去一趟紅梅館,把舒鳧留在那裏才行。


    「……對了。」


    馬閃望向西方。太陽將要下山,隻見紅霞滿天。


    月君前往西都的日子已經確定了,下次將會是馬閃最後一次去紅梅館。屆時他會率領著一群家鴨,沿路分送給每個農村,就這樣前往西都。


    聽說這次的西都遠行將耗上不少時日。短則數月,長則半年以上。


    「半年啊。」


    馬閃一麵歎氣一麵進入紅梅館大門,下了馬。每當來到紅梅館,心裏總是莫名發慌。廣大田園與家畜放養的模樣分明如詩如畫,心髒卻沒來由地亂跳。


    馬閃把馬車交給部下們去打理,自己前往家鴨小屋。步履不可思議地逐漸加快。


    裏樹並不是每次都在,但他總忍不住要尋覓她的身影。每次看見她那嬌小柔弱,雙腳卻穩穩踏在地上的身姿,就讓他既感到安心卻又放心不下,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境。


    而在這天,她——


    「馬、馬侍衛?」


    馬閃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身穿原色衣裳的女子——裏樹正在搬籠子。


    坐在馬閃肩膀上的舒鳧輕盈地跳下去,走向家鴨小屋。


    「裏樹娘娘。臣來是想向您報告今天的事。」


    馬閃按住胸口,命令自己狂跳的心髒鎮定下來。他取出地圖,把今天去過的村子圈起來。這下周遭的農村聚落就全都去過了。


    家鴨的孵化不隻紅梅館,其他地方也在進行。馬閃也已經安排其他人發送家鴨,自己離開了也無妨。


    「看起來已經沒有地方需要分送了,下一步會怎麽做呢?」


    裏樹看了一眼馬閃。


    「迴娘娘,下次臣將會帶著養大的所有家鴨前往西方。因此,下次將是臣最後一次過來。」


    「……咦?」


    裏樹眨眨眼睛。


    「護衛月君才是臣的本分。由於月君準備前往西都,因此臣也得同行。」


    「月君他,又要前去西都了?」


    月君將前往西都是公開的事,不過已是出家之身的裏樹不知情也是理所當然。


    裏樹想起去年仍為嬪妃的自己,也是在這個時期去了西都。


    「現在想起來,臣也是在西都初次見到娘娘。」


    馬閃現在一迴想起以往對裏樹的觀感,就替自己感到丟臉。


    「……那時也是馬侍衛救了我。」


    在西都的宴席上,一頭獅子被帶來助興。那獅子卻襲擊了裏樹。


    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子,嚇得躲在桌子底下。別人都在背後說她是不貞的惡婦。馬閃所看到的,卻隻是個紅顏薄命的弱女子。


    他擔心裏樹今後無法堅強求活。她母親已逝,又被父親逼著成了參政的工具。而她的父親,也在裏樹出家的同時遭到貶官。


    不曉得她要不要緊?


    自從裏樹出家,馬閃一直在掛念這件事。


    在紅梅館重逢後,這份心意變得更是急切。


    「……嗎?」


    馬閃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


    「咦?」


    「您願意……和臣一起離開紅梅館嗎?」


    我到底在說什麽?話是馬閃自己說的,腦子卻亂成一團。他漲紅著臉,別開眼睛不敢看裏樹。


    裏樹也低著頭,臉頰泛紅。


    也許自己不該亂說話。真希望時刻能倒轉迴去一點。馬閃唿吸變得急促。


    「沒、沒有!沒什麽。」


    「沒什麽?」


    裏樹看著馬閃,像在察言觀色。她臉頰上的紅霞迅速消退。


    「那、那麽臣告退。臣還有其他地方得去報告!」


    馬閃沒看裏樹的臉,就這樣打道迴府了。


    馬閃一迴府,除了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垂頭喪氣之外別無他法。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馬閃趴在桌上抱著頭,時不時地亂抓頭發,發出低吼。就在這時,房門被人用力推開了。


    「你這是在幹嘛?」


    「姊姊!」


    是馬閃的姊姊麻美。麻美已經嫁作人婦,但與馬家嫡係同住。麻美的丈夫也就是馬閃的姊夫是馬家血親,馬閃的父親與姊夫皆為皇上身邊的侍衛。假如馬閃被認為不配成為馬家家主,想必就是由姊夫來繼承家業了。


    坦白講,馬閃倒還希望如此,這樣自己就能專心護衛月君了,但不能把這種想法表現出來。


    目前的家主是馬閃的幹爺爺,不過實際事務幾乎全由馬閃之母桃美管理。說來複雜,馬家嫡係原先的繼承人以前遭到廢嫡,旁係的父親高順成了養子。桃美是那被廢嫡的繼承人的前未婚妻,由於早就實際參與馬家事務,於是就順理成章地與父親成婚。這也就是母親比父親大了六歲的原因。


    而受到桃美親自薰陶的姊姊,今後想必會承襲桃美在馬家的地位。


    馬字一族是皇族侍衛,因此早已作好男子無論何時亡故都有人接替的準備。馬閃若是殉職,自會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馬閃原是月君的侍衛,很少迴到主宅。但最近他身負另一任務,變得較常與麻美見麵,這弄得他有些尷尬。


    「有何貴幹?」


    「姊姊好心來探望你這做弟弟的,你這什麽態度?」


    看來麻美與馬閃在「好心」二字的理解上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話又說迴來,你身上怎麽好像有股臭味?」


    麻美裝模作樣地捏鼻。雖然馬閃渾身汗臭味或是什麽的已經被她講了好幾年,但最近他還真有點頭緒。


    「或許是家鴨。」


    整天跟家禽待在一塊兒,難免會沾上臭味。


    「家鴨?噢,就是那個什麽蝗災對策吧。真的派得上用場嗎?」


    「姊姊,我們這邊正在多方摸索,還請您別潑冷水。」


    「哎呀,是我失禮了。」


    麻美也不顯得特別歉疚,開始在馬閃的房間裏東看看西看看。


    「姊姊,您若是沒事就快點出去吧。」


    「哎喲,你什麽時候講話變得這麽沒大沒小了?」


    可能是根本無意理會馬閃,麻美在床邊坐下。馬閃有時會在房間裏做鍛煉,因此隻放了幾件最低限度的家具。


    「怎麽不多添點東西?」


    「不了,隻會礙事,我不喜歡。」


    「哦——可是呀,會住這種房間的男人感覺就是沒桃花運。」


    姊姊的言談,總是像一把鋒利的刀刃。


    「……有沒有桃花運應該跟房間無關吧?」


    馬閃歪扭著臉迴話。


    「當然有關了。再說你這個年紀也該討媳婦了,就沒有看上哪個對象嗎?」


    「姊、姊姊!沒頭沒腦的說什麽啊!」


    馬閃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時激動,把椅子都撞翻了。


    「目前家裏商議的結果,是打算讓你繼承家主之位,爺爺還提起要給你討個媳婦好先弄個名分。爺爺是說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撒手人寰,希望你早點讓他抱孫兒。」


    「什、什麽孫兒,這……」


    「嗯,大家都沒對你抱多大期待。所以才會強求馬良跟雀姊努力生產不是?我們是希望他們能再生至少三個,但可能有點勉強。不過,你要是吃定了家人會努力就當個光棍,傳出去有失體麵。名分上還是需要個媳婦,否則就會被人家給看扁。爺爺是這麽說的。」


    「您的意思我明白……」


    聽得馬閃頭都痛了。


    「姊姊也是希望我早日成親吧?」


    「我才沒那個意思呢。」


    「咦?」


    那麻美究竟想說什麽?馬閃偏頭不解。


    「我認為你是像我,沒辦法像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或馬良那樣甘於接受人家替自己挑的對象。所以我是在告訴你,在爺爺幫你選好媳婦之前,你要是有喜歡的姑娘就快點把話說明白。」


    「什、什麽喜歡的人!」


    「啊——果然被我說中了。我就知道是這樣。」


    麻美咧嘴露出討厭的笑臉。


    「姊、姊姊這話是,什、什麽意思?」


    「好好好,不要緊,你不用再裝了,都寫在臉上啦。」


    馬閃忍不住用雙手摸摸臉頰。不知是不是多心了,總覺得臉很燙。


    麻美直接身子一倒躺到床上。


    「我今天可不是來尋你開心的喲。」


    「……」


    麻美躺在床上眯起眼睛。


    「母親大人、父親大人還有馬良都沒有自己挑選對象。因為就算是策略婚姻,照他們的性情也都有辦法自己處理妥當。但我不同,我絕對不要嫁給父母或親戚挑選的對象。所以我不等人家替我挑,就自己先挑了!」


    馬閃想起麻美的丈夫。姊夫比麻美大了十二歲。還記得麻美八歲時,就指名道姓地說要他做夫君。旁人聽了都在笑,但八年後,麻美就實現了自己對眾人說過的話。


    每當遇見姊夫,馬閃心裏總是感到過意不去。


    麻美筆直豎起了食指。


    「你跟我一樣,都不是會同意策略婚姻的性子。」


    「我、我沒有……」


    「就算同意了也隻限表麵上。你不可能像母親大人或父親大人那樣排除萬難琴瑟和鳴,也沒辦法像馬良與雀姊那樣互相諒解。就算馬閃你不在乎,我這弟媳也絕對不會幸福的。」


    「這……」


    馬閃無法一口否定。家人為自己挑選的妻子,應該會是個好姑娘。馬閃也應該有辦法去關愛這個願意嫁給自己的女子。


    隻是,一個彷佛路旁花朵的倩影卻浮現腦海。


    「看,你現在是不是又在思念某人了?」


    「我、我才沒有!」


    馬閃滿臉通紅,矢口否認。麻美笑得不懷好意。


    「是不是都無所謂,但有句話我得跟你說清楚。你若是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把你的心意告訴對方。就算會被拒絕也好得個痛快,否則照馬閃你的性情,搞不好會一輩子忘不掉吧。」


    馬閃陷入沉默。他無法否認。


    「就算是個除了力大如牛之外一無是處,隻會橫衝直撞的傻子也還是我弟弟。該做出決定時就給我拿出魄力來。」


    「你對馬良哥哥就沒說過這些話……」


    「別看馬良那樣,他也有他的決心。」


    馬閃弄不懂她這話的意思。


    麻美暢所欲言之後似乎就滿意了,從床上坐起來。


    「好了,我要走了。」


    「……」


    馬閃心裏有話卻不知該怎麽開口,看著麻美走出房間的背影。


    「啊,還有件事要問你。」


    「姊姊請說。」


    「……你看上的不是有夫之婦吧?」


    馬閃別開目光,當場僵住。


    「已經……不是有夫之婦了!」


    「嗄?」


    麻美假惺惺的追問讓馬閃一肚子火。


    家鴨們呱呱叫著包圍馬閃。帶頭的是喙上有黑點的舒鳧。比起其他家鴨,隻有舒鳧整整大了一圈。因為其他家鴨都陸續被派往農村,隻有舒鳧留下來。


    馬閃穿著一身新衣。既然都會弄髒,或許應該穿著穿慣了的衣服,但他還是換了一套新衣借此調適心態。


    舒鳧一麵擺動著尾羽,一麵為馬閃帶路。它知道馬閃要去哪裏。


    孵蛋小屋直冒水蒸氣。一如平常,屋子裏用溫泉與爐火取暖。這是馬閃的要求,使得家鴨的孵化數量增加了好幾倍。


    看到有人從小屋走出來,馬閃渾身緊繃。當下他以為是裏樹,結果不是。是一位與裏樹輪流顧孵蛋小屋的道姑。道姑是個中年女子,也和馬閃見過幾次麵。


    「馬侍衛,這兒都準備好了。」


    道姑備好了籠子。家鴨們在籠子裏叫個不停。


    「聽說馬侍衛今天是最後一次過來。請您好生照顧這些孩子。」


    道姑深深低頭致意。有的道士隻顧做學問,也有的道士將家鴨們當成自己的孩子。這位道姑連對家禽都如此嗬護有加,相信她也不會虧待裏樹。


    然而盡管對道姑過意不去,馬閃腦中隻有失望兩個大字。


    馬閃已經告訴過裏樹,這次是他最後一次過來。但是,馬閃沒說自己何時會過來。而裏樹也沒有義務配合馬閃的行程。


    馬閃握緊拳頭。他一麵對自己的笨拙感到絕望,一麵把籠子擺上運貨馬車。舒鳧也許是看膩了,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車夫也來幫忙,三人合力搬運鴨籠。


    「真不好意思,偏偏是我輪班。」


    「道、道姑此話何意?」


    被道姑這麽說,馬閃慌張起來。


    「嗬嗬,你比較想見到像裏樹那樣的年輕姑娘而不是我這種老姑娘吧?雖然她嘴巴有點笨,不太聊得起來就是。」


    「不、不會!」


    「你講話也跟裏樹滿像的呢。」


    道姑笑得開懷。她笑起來不失高雅,可感覺到入觀修道之前的良好家世。


    「裏樹她真的總是怯生生的,我要是再年輕一點,可能已經被她惹火了呢。」


    「咦?」


    「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一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道姑摸摸籠子裏的家鴨們。


    「當然我可沒有欺負她喲。會來到紅梅館的人,不是自己愛來的怪人,就是那些別有隱情且不比一般的人。我遠離紅塵已經二十幾載了,所以無從知道她的來曆,也不想知道。隻是呢,希望她別再摔倒打破鴨蛋了。」


    道姑把鴨籠放上馬車。


    「好,這是最後一籠了。這些鴨子要到哪兒去呢?」


    「去西方。」


    馬閃將取道陸路前往西都,預定沿路將它們分送出去。


    「那麽,要保重喲。要多吃點蟲子,下些好蛋,盡量多活幾年喲。」


    家鴨們發出叫聲,像是在迴答道姑的話。它們是家禽,派不上用場就注定被宰殺成為盤中飧。沒人能要求農民把它們當寵物養。


    馬閃開始好奇這位道姑是在何種因緣際會下進了紅梅館,但沒問出口。她必定也有她不比一般的隱情。


    「呱!」


    舒鳧跑過來啄馬閃的腳。


    「怎麽了?你都跑哪去了?」


    馬閃一唿喚,舒鳧開始咬住他的衣服直拉扯。


    「它似乎想帶你去別的地方呢。剩下的我來就好,你就過去看看如何?」


    「可以麻煩你嗎?」


    馬閃也瞄了一眼車夫。車夫點了個頭。


    舒鳧一麵搖擺尾羽,一麵用腳掌往前走。時不時還迴過頭來,看看馬閃有沒有跟上。想不到家鴨這種生物還挺聰明的。


    舒鳧的目的地是個小池塘。在綿延的枯黃色風景中,唯有池塘周圍看得見綠意。在那當中,有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坐著不動。


    「裏樹娘娘?」


    馬閃一出聲唿喚,女子便抬起頭來。手裏握著摘下的青草嫩芽。


    「馬侍衛……莫非今日就是那最後的日子?」


    裏樹吃了一驚,弄掉了剛剛摘下的嫩芽。舒鳧過去啄食那株嫩芽。看來是家鴨愛吃的一種草。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裏樹,馬閃整個驚呆了。一方麵是喜出望外,一方麵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枉費他昨夜那樣百般練習。


    「裏樹娘娘!」


    「是。」


    「今、今兒天氣真好!」


    「是、是了?」


    裏樹也顯得六神無主。天上滿是烏雲,雖沒下雨,但也算不上晴天。


    看來裏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兩人之間流過片刻的沉默。舒鳧站在他們中間,看看馬閃又看看裏樹。


    「「請、請問!」」


    很不湊巧,兩人竟同時唿喚了對方。


    「裏、裏樹娘娘請說。」


    「不,還是馬侍衛先說……」


    「……」


    讓來讓去沒完沒了,隻有舒鳧在啄食新芽。


    馬閃握起拳頭,咬緊臼齒,雙眉緊鎖,這才終於開口:


    「裏樹娘娘。您願意和臣一同前往西都嗎?」


    特地做的新衣服,在把鴨籠搬上馬車時弄髒了。手上豈止沒有金翠首飾,連一朵花也沒有。


    麻美沒追問馬閃的心上人是誰,但要是看到他這副窩囊相,晚點肯定會開罵。不過,最起碼她會稱讚馬閃采取的行動。


    去向皇上與月君求情吧。皇上也很關心裏樹。他可以去誠心誠意地磕頭求情。


    馬閃的心髒像急槌打鼓似的砰砰直跳。唿吸變得粗重,唿出的氣息一片白。他戰戰兢兢地看看裏樹看他的神情。


    紅雲飛上了裏樹的臉頰。她咬緊嘴唇,被草汁弄髒的手指捏緊了裙裳。


    「裏樹娘娘?」


    「……馬侍衛。」


    裏樹張開抿起的嘴。水光在眼裏打轉,鼻子連續抽動。


    「我、我不能去!」


    「您說,您不能去?」


    馬閃努力維持表情。他也很明白一定會被拒絕。忽然說出這種話的馬閃才叫奇怪。


    裏樹也在試著隱藏感情,但藏不住。她眼裏堆滿淚水,緊緊抿起了嘴。雙手握拳,指甲好像陷進了肉裏。


    麻美叫他表達自己的心意,把事情說清楚,但這麽做也許是錯的。馬閃的行為,似乎隻會讓裏樹心裏受苦。


    「裏樹娘娘,這件事——」


    就當我沒說。馬閃正要這麽說的時候……


    「其、其實我也很想去!」


    裏樹抬起臉來,勉強沒讓眼淚掉下來。


    「可、可是,我已經明白了。我是個不諳世事的傻子,去到哪兒都會被人利用。之所以把我帶來這紅梅館,想必也是顧及了我的這種性情。」


    裏樹說得沒錯,紅梅館裏的人淨是些脫離俗世桎梏的奇人。他們都對世人不抱多大興趣,因此不會像裏樹的父親那樣企圖利用她,或是欺負她。


    「這樣的我若是跟馬侍衛一起去西都,隻會成為您的枷鎖。」


    「裏樹娘娘……」


    「請馬侍衛繼續為壬……不,為了月君效命。我會變成包袱的。我如今有點明白,別人是怎麽看我的了。」


    裏樹抬頭看著馬閃,眼裏仍舊堆滿淚水。但是,沒有落淚。她拚命睜大雙眼,承接著淚珠不讓它滾落。


    「我隻要想著馬侍衛就能撐下去。馬侍衛在我墜樓時接住了我,對我說過的話,讓我有足夠的力量繼續撐下去。」


    舒鳧擔憂地用頭在裏樹的腳上磨蹭。裏樹摸了一下舒鳧的頭,麵容低垂了一瞬間,而當她抬起臉來時,眼裏已不再閃爍著淚光。


    「我不想再繼續當個任人利用的工具,我想變得能夠自己思考,自己行動。」


    馬閃在裏樹的眼裏,看見了微弱的火光。此時隻是一朵細小柔弱的火苗。但是,看得見試圖變得堅強的意誌。


    「河南以及老嬤子、皇上以及阿多娘娘、月君,還有馬侍衛。我想其他還有好多好多人,都曾經試著關心我。但我隻想到自己的不幸,從來沒對身邊的人說過一聲謝謝。」


    事實上,裏樹的確是個桃花薄命的弱女子。自然沒有那多餘心力去顧及身邊的人。


    「從您的立場來想,臣認為那或許是不得已——」


    「請您別護著我。馬侍衛,我也是認真思考過的。因為有些事情我可以一句話不得已就算了,對馬侍衛而言卻會成為無可挽迴的事,不是嗎?」


    「……」


    馬閃一時唿吸不上來。護衛皇族有時必須搏命,沒簡單到能一邊保護裏樹一邊完成使命。


    「我不能去西都。不過——」


    裏樹再次摸了一下舒鳧。


    「等我對自己更有自信了些……」


    裏樹往旁邊略瞥一眼。


    「能請馬侍衛,再蒞臨一次紅梅館嗎?」


    裏樹羞紅了臉。看起來像是還有話要說,但沒再多說什麽。


    馬閃的臉也紅了。他愣愣地張著嘴,竟然就這麽呆了半晌。當他弄明白裏樹話裏的意思時,全身的血液頓時沸騰發燙。


    「一、一定!」


    馬閃不由得走上前去。他差點踩到舒鳧,急忙把腳抬起來。


    「到時候,臣會變成更可靠的男人。您剛才說您會成為包袱,但臣的雙臂能輕易舉起一、兩百斤重。您若是仍不放心,臣便鍛煉到能多舉一倍,不,是三倍。」


    好讓裏樹不再憂心自己成為「包袱」,好讓自己隨時能讓她依靠而不會倒下。


    池塘的水麵波光粼粼。舒鳧啄食著池岸的嫩草。馬閃在一片嫩草當中,看見了小小的蓓蕾。


    春天的腳步近了,但冬日寒意依舊。裏樹此時,正是置身於寒冬之中。


    縱然遭到踐踏、摧折與啄食,仍然堅強地為了開花而求活。


    馬閃不該成為她的障礙。自己唯一該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春天到來,讓花朵綻放的那一天。


    馬閃想去迎接那花朵,必須先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臣這就前往西都。臣將會保護月君,保衛社稷,也會保護您。臣一定會變成讓任何人來依靠都不會倒下的男人,再迴到您的跟前。」


    裏樹眯起眼睛。


    「是。敬祝您一路順風。」


    馬閃彷佛嗅到了一絲輕柔的花香。明明嫩草的蓓蕾尚未綻放,四周也沒有任何花朵。


    唯有裏樹,臉上浮現著如春色般柔美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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