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深了,岸邊夜市上的燈火也變得稀疏起來。彈琴唱曲兒的小舟停了絲竹之音,慢悠悠地歸了岸,碾開一道細碎的波光粼粼。


    蘇漁放下酒杯,才恍覺已然喝了第三杯,甚至第四杯,不覺有些懊惱。


    而她極快,就又原諒了自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如今美景在前、美人在側、美酒在握,這般的好時光,人生又能有幾迴?若非多喝一杯,才真正空負了這良辰美景。


    夜晚愈發靜了,連風也變得懶懶散散的,像溫柔的手,輕撫過她的麵頰。


    她慵然地靠在船舷上吹了會兒風,便覺酒意有些上頭,笑著看了夏鳳兮一眼,心裏的話便不經頭腦直接說了出來:“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殿下。”


    夏鳳兮道:“你問。”


    蘇漁扶著船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區區幾步路,便晃了好幾晃。


    她也不知究竟是船在晃,還是她在晃,隻覺這種搖晃並不討厭,反倒使她整個人愈發地鬆弛下來。


    她在他麵前坐下了,認真地看著他,道:“殿下為何要如此辛苦?殿下身為親王,位居九卿,已是尊貴至極,大可以逍遙、自由自在。殿下要改革賦稅,就難免斷了貪官汙吏的財路;要清丈土地,就難免動了官紳勳貴的利益。可是這與殿下又有何關係呢?殿下即便什麽都不做,不照樣可以過著揮金如土、侯服玉食的生活嗎?”


    夏鳳兮看著她,語氣中聽不出什麽情緒,隻道:“你覺得這是一件愚蠢的事嗎?”


    蘇漁一怔,卻好像聽到什麽笑話似的,笑了起來,她笑了一會兒,才道:“這世上總不乏愚蠢之人。家父就很愚蠢,當年陝關之戰,他本有逃生的機會,可他偏要以身為盾,護一方百姓,最終丟了性命,多蠢。”


    夏鳳兮聽她如此說,下意識看向她,卻見她麵上並無悲戚之色,反而笑了一下:“可我知道,不論再給阿爹多少次機會,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卻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又放下了。


    她笑著續道:“其實阿娘也挺蠢的。旁人家的下人都是奴才,我家的下人都是阿娘的弟子。阿娘多才,下人們喜歡下棋她便教他們下棋,下人們喜歡讀書她便教他們識字。她說,奴才也是人,得讓他們的生活也有點光亮。”


    她說著,又笑了一會兒,撐著桌子站起來,晃悠悠地往船舷走去。


    小舟慢悠悠地行進著,破開光滑如鏡的湖麵。從這裏看出去,是渺渺茫茫的水麵,一直連到天邊。


    她眼中不知何時浮上了些淚意,抑或隻是風送來的湖麵的水氣,她道:“可正是有了這些愚蠢的人,世間才有了正義、有了信念、有了美與善。”


    夏鳳兮始終看著她,見微風輕拂起她的長發,在月光下飄飄如仙。


    她忽覺船身猛然晃了一下,也或許是天地倏忽間顛了個倒,她身子一晃,跌了下去。


    沒有意想之中的冷硬,她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抬起頭,見到是他,便又笑了。她伸手溫柔地摸上他的麵龐,看著他輕聲地笑:“殿下,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也很蠢。可是愚蠢的事,才是這世間,最為可貴的事。”


    夏鳳兮眼眸微微一動,明明她已是醉得暈暈乎乎,連站都站不穩了,可是望向他的那道目光,仍舊那樣明亮又清澈,比月光更皎潔。


    夏鳳兮低聲道:“你醉了。”


    蘇漁笑道:“我沒醉。”她的手順著他的麵龐滑下,微涼的指尖柔柔地掠過他的胸膛,落在他的心口。


    她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襟,軟言笑語:“可你還沒有迴答我呢,殿下,你為什麽肯這樣辛苦?”


    夏鳳兮伸手握住了那隻作怪的手,答她:“我自幼讀書,最喜歡的便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陛下想要開創一個不一樣的大殷天下,我便願做他手中鋒利的劍。多少有誌之士十年寒窗,隻為謀一個報國的機會。我既在這個位置,便該做些什麽。”


    蘇漁似乎很滿意他的迴答,點頭笑道:“為了殿下這席話,我當再敬殿下一杯。”


    可惜,旁邊沒有酒杯。


    她四下尋找了一會兒,才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酒壇。


    她方才伸手拿了過來,卻被夏鳳兮握住了手腕,他道:“不喝了。”


    蘇漁看了他一會兒,了然地笑了,伸出另一隻手安撫似的摸摸他的臉,道:“你是怕我醉了?別怕啊,我酒量很好的,千、千杯不醉!你不用擔心,讓我再敬你一杯。”


    夏鳳兮無話可說,徑自將酒壇從她手中拿下了。


    蘇漁有些不悅,道:“為什麽拿走?我沒醉。”


    夏鳳兮道:“是嗎,我是誰?”


    蘇漁傻笑了一會兒,道:“你是我的夫君啊。”


    夏鳳兮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他分明聽得清楚,卻還是問道:“你說什麽?”


    蘇漁軟軟地抱住了他,道:“你是我的夫君啊。”她掙紮著起身,扶著他的肩在他懷中費力地半跪起來,捏起他的下巴親了親他的唇,笑道:“我最喜歡你了。”


    夏鳳兮麵上如著了火,心跳也莫名地快了幾拍。而始作俑者卻又放開了他,懶懶滑在了他的懷裏,抬頭去看浩渺的夜空,笑道:“你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好亮,真漂亮啊。”


    夏鳳兮也抬頭看了一眼。


    卻覺她又拉下他的衣袖,在他耳邊笑:“殿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低頭看她:“嗯?”


    夜色裏少女笑容燦爛,她道:“這條路不會太容易,可是有信念,有我,也不會太辛苦。”


    她這樣笑著看著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上她紅彤彤有些發燙的臉頰,卻覺她似乎是有些倦了,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


    月光在湖麵蕩成了碎銀子,他低頭吻上了她的額頭,低聲道:“我們該迴家了。”


    夜已過半,夜市的攤位已收起了大半,不複之前的熱鬧。一間小酒家外,還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吃酒乘涼。


    齊孝然方才舉起酒杯,便愣住了,他傻傻地看著,不知不覺竟流下淚來。


    有人叫他:“齊哥,齊哥!”


    他迴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擦一把淚,道:“風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那人笑道:“你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他說著,順著齊孝然適才的目光看去,便見不遠處,一位高華俊朗的少年公子,橫抱著熟睡的少女,從人群中走過。他二人長袖垂下,深色與淺色相疊,煞是風雅。


    那人笑道:“那公子哥生得好俊,齊哥,你認得他啊?”


    齊孝然道:“不認得。”他舉杯和那人碰了一下,皺眉道:“大張,喝。”


    仰頭灌下,卻嗆得咳嗽起來。


    次日早晨,蘇漁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支起身子,映入眼簾便是少年長身玉立的背影。他隻是站在那裏,便令人覺得出塵而絕世。


    他沒有轉身,隻道:“你醒了。”


    蘇漁便道:“殿下。”


    夏鳳兮迴過頭來,問:“你叫我什麽?”


    蘇漁有些不明所以,道:“殿下啊。”


    夏鳳兮道:“你昨晚明明叫我夫君。”


    蘇漁吃了一驚,看著那張俊美無儔的麵孔,小聲道:“有……有嗎?”她努力迴想昨晚的事,卻隻覺腦中一片混沌。


    夏鳳兮道:“你不記得了?”他語氣平淡,蘇漁卻還是聽出了一絲失望的意味,她甚是歉疚,正想著怎麽說兩句好聽的,哄一哄眼前之人,卻聽他道:“可你昨夜與我說,你千杯不醉。”


    蘇漁深為震驚,但聽他這樣說,便知必是自己酒後又誇下了不靠譜的海口,不覺一時有些尷尬。


    正不知說什麽好,卻見他似乎淡淡笑了一笑,推門出去了。


    她目送他離開,直到門又被關上,方才戀戀不舍地收迴了目光。


    這人生得實在是好,一襲紺青色的朝服,也被他穿得格外好看。不似朝堂上一板一眼的高官,卻似滿樓紅袖招的翩翩貴公子,閑雅風流,雍容矜貴,舉手投足間,便足以令人目眩。


    夏鳳兮走了沒多久,雲珠便進來了,蘇漁拉住她問:“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


    雲珠道:“是啊,小姐酒量不好,昨晚怎麽喝了那麽多?”


    蘇漁道:“我……”她目光微微一動,便看到了桌上瓷瓶裏那枝熟悉的白桔梗。


    雲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著解釋道:“那枝桔梗花是殿下昨晚帶迴來的,吩咐奴婢們精心伺候著,那可是殿下要送給小姐的禮物嗎?”


    蘇漁搖了搖頭,卻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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