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格,喃格,哩格喃……”張八吉從黃秀英家出來,暢著八字步哼著他的獨門小調一搖一擺地走迴了家。家裏的老婆孩子都收割晚稻去了。他四下裏看了看,取下藥罐子,胡亂找了些七七八八的柴棍雜草樹皮放入裏麵煎著。然後到挑屋裏躺到帆布椅上,像個病得要死了的樣子。

    到中午,徐翠花領著青石、文化收割稻子迴來,一進屋瞥見他躺在椅上□□。徐翠花慌了神,忙撂下擔子到他身邊,攥住他的手慢慢撫摸著,“八吉呀,你病痛是不是又發作了?我都說過你多少次啦——高血壓是富貴病,做不得事,就在家裏好好休息嘛。外麵的事也好,家裏的事也罷,有我和青石,還有文化也長大了呢,你還擔心什麽呀?還怕咱娘兒仨做不來呀,啊?是不是又去場裏曬穀了?天氣熱,去不得就莫去嘛!”

    “嗯……嗯……翠花,你說的也是。唵,可家裏的事總不能由你一個人擔當呀。咳——,我這該死的病,唵,翠花,真苦了你了。”張八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徐翠花感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八吉呀,你我都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還說這話幹啥啊?你就安心養病吧,這個家,我擔當得起,啊!”

    徐翠花幫張八吉又揉了揉肩膀,方去灶房裏舀瓢水自己洗了把臉,爾後又拿塊幹毛巾墊到他的腦後勺下,盡量讓他躺的舒服。徐翠花到得灶房裏準備燒火做飯,一眼瞅見灶孔下的藥罐子,她彎下身子揭開察看了一下,發現裏麵的湯汁還很清淡,就往罐子底下掭了一鍬火屎,然後弄晌飯。

    “八吉呀,你又去診所抓藥了?”她一邊弄飯菜一邊隨口跟張八吉聊聊白。

    “嗯……唉……”張八吉故作難過地,有氣無力地應著,“這藥啊,就是難吃,唵,這一劑又是拾多塊……唉——不吃又不行。唵。”

    “嗯,現在的診所啊隻曉得要錢,治病又不行。八吉呀,我看等割了禾,賣了穀就陪你上城裏去治,啊。不治可不行呢。”

    “唉,你不懂,唵,高血壓是個慢性病。慢性病得要慢慢治,上城裏也不管用。唵,硬要隔那麽一段時間吃一劑藥才見點效。”張八吉說罷,把頭彎了過去。徐翠花忙著灶房裏的事,一會子,青石、文化挑著穀迴來,又忙不迭地吩咐:

    “青石啊,你和文化迴來了,現在吃飯還早,先去曬穀場裏把剛割迴的濕穀拉開了。還有,拿篩子去把穀裏的草去了,趁太陽早點兒把穀曬幹,才迴來吃飯,啊。”

    青石和文化汗流浹背,本想迴屋裏涼爽一下。聽到吩咐,望望屋外刺眼的陽光,遲疑了一下,還是去了曬穀場。

    等青石、文化篩了草迴來,徐翠花也剛好弄好了飯菜。一家子準備吃飯。青石臉上汗漬漬的沾滿了禾芒,他癢的難受,就先去洗了個冷水臉,迴頭感覺到舒暢多了。徐翠花把張八吉扶到桌子邊坐好,又去拿了碗筷盛了飯,耐心地照顧他。文化的腿被劃傷了,小腿上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文化痛得眼睛一眨一眨的。文化想向徐翠花要塊膠布,膠著劃傷的口子。徐翠花一臉沉的:

    “沒有。家裏從沒買過膠布。腳上劃了條口子有什麽要緊的?你還年小,血氣旺,過一夜就會攏口的。”

    為了照顧好“生病”的丈夫,徐翠花自然沒有心思去顧兒子。在她看來,文化都十來歲的人了,正是為家裏出力幹活的年齡了。

    徐翠花隻管把好吃的葷菜往張八吉碗裏夾,“八吉呀!高血壓,你要多吃補,啊!”轉而瞪著青石和文化,跟自己吃素菜。

    張八吉一邊夾著菜往口裏送,一邊嗯唵嗯唵地應著,湯汁和著飯粒順著他那缺了的門牙縫裏擠了出來,掛在了下巴上,衣襟上。

    “唵——,老了,不中用了。”“你就老了呀!才四十多歲呢。”徐翠花用筷子敲了張八吉一下——老夫老妻就像在戀愛一樣說說笑笑、毫無顧忌,把兩個兒子給撂到了一邊。青石看不過,掇起飯碗走開了;文化還年幼,依舊坐在一旁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飯。

    飯後,徐翠花收拾了碗筷。揭開那罐“藥”又察看了一遍,感覺煎得差不多了,就端了出來,潷進一口大碗裏。然後,刷鍋喂豬。待“藥汁”不燙了,用舌頭舔了舔確定,才端去給張八吉。

    她把“藥”放到張八吉跟前的小凳上,囑咐道:“八吉呀,這藥煎好了,趁熱喝了吧!”就又去忙灶房裏的事去了。

    青石吃完飯,稍稍休息了一會子,就又拿起禾鐮挑起籮筐割禾去了。他叫聲文化,文化懶洋洋的坐在凳子上還不想動。

    徐翠花忙完灶房裏的事,走出來看見“藥”還在凳子上沒有喝,就催促一聲說:“八吉呀,把藥喝了吧,吃藥要緊,不吃藥身體好不了啦!”“唵唵,”張八吉躺在帆布椅上半閉著眼睛應道,“不急,唵,藥還燙呢。”

    她過來端起“藥”放到嘴邊又吹了吹氣,遞到他手裏,“不燙了,再不喝就涼了啦。”

    張八吉隻好接過“藥”來,端在手裏愁著眉,起身把“藥”端進了房間裏,關上了房門。他心裏當然明白,這“藥”是不能喝的。如今的他,不像搞集體那年頭,大隊、生產隊都沒有油水可撈了。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哄騙一下妻子、孩子,滿足一下個人醜類的私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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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藥”響亮地注進了門角落的尿桶裏。一邊注一邊自言自語,“嗯唵,一喝藥就得撒尿,一喝藥就得撒尿,唵。”張八吉重複地說著,生怕徐翠花冇聽見。

    “喝了藥是容易撒尿的。撒了尿就好了。八吉,藥管用嗎?是不是好了點啊?”“管用,嗯唵,好多了。”……張八吉雖然瞞過了徐翠花,這一次卻沒有瞞過文化。機智的文化早就對他的“病”起了凝心。前段時間,文化仔細查看了他倒在屋邊肥料池裏的“藥渣”,發現是些常見的樹皮草莖。文化好歹也是個初中生了,知曉那些所謂的“藥”是不能治病的,“那麽爸爸為啥要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煎起喝呢?而且每次都說是在診所裏花十幾元錢一劑撿的?”文化越想越覺得裏麵大有問題,“這當中一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他決定要揭開這一秘密。

    文化暗中留意起他的行蹤來。當他把“藥”端進房裏時,文化已悄悄地埋伏在了後窗下。他在房裏的表演被文化窺得一清二楚。文化氣極了,恨不得衝進去一把揪住他問個明白。但轉而一想,文化又一聲不吭地走開了——的確是自己的爸爸呀,張揚出去怎麽見得了人?文化畢竟明事理了,他沒有立即戳穿他的勾當,打算從長計議。

    文化輕輕地離開了後窗,快速趕去割禾了。等到田邊時,青石早已割了一大片禾了,“文化,你怎麽這時才來呀?”文化不答理,板著臉把籮筐重重地撂到了田埂上,操起禾鐮沙沙沙發瘋似地割起了禾。

    “嘿!你來晚了還有理由生誰的氣是不是?”青石來了火氣,舉著禾鐮指著文化,“看你這得性,你倒是說說到底是誰惹了你了。”

    “哎呀!”文化苦澀不堪,差點要哭出聲來,“哥哥啊,我們這個家爸爸是那樣子,我們還要不要活、要不要做人啦?”

    “什麽?你說什麽?爸爸有病,我們要多當擔啊。爸爸的病是拖累了我們家,可你我都是爸爸撫養大的呀。”青石滿麵怒火地瞪著文化,“你這麽說話還是不是人啊?幹活不積極,這時了才來,還說出這種話來。”

    文化苦澀地搖著頭,歎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哥哥,你不知道,爸爸根本就沒有病,一直在裝。”“什麽?你說什麽?爸爸沒病……?爸爸沒病吃藥幹啥?”“哥,你聽我說嘛,”文化擦了把眼淚,“下午我之所以來這麽遲,是看爸爸去了。哥,說出來可能沒有人信——爸爸把煎的藥汁倒進尿桶裏了。我親眼看到的,我就伏在爸爸房間的後窗上。而且,我還發現爸爸煎的‘藥’根本就不是藥,就在上一次,我在屋邊肥料池裏看到爸爸倒起的藥渣,分明就是幾根奶蘿卜蔸子。”

    “哈哈!”青石聽的大笑了起來,“傻瓜蛋!怎麽會是奶蘿卜呢?是黨參,跟奶蘿卜有點相像而已。”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黨參!我看得清清楚楚。哥,你不信,我帶你去看。就在……”“青石,文化呀,快點割;天氣好,抓緊點。”文化正辯釋著,一眼瞥見徐翠花走了過來就立刻打住了,徐翠花見他們兩個割的慢了,就催促道,“明天又是禮拜一了,唉——文化又要去上學了。”她放下籮筐,瞟一眼那一片水稻,愁著一雙眼,“唉——我想……,文化呀,你明天還是去向老師再請兩天假,把禾割完了才去上學,啊!”

    徐翠花做完家務事,又到曬穀場裏翻曬了稻穀,才趕過來割禾。她雖然是婦女,割禾,摞禾,踩打禾機……樣樣頂個男勞力。

    “隆隆……隆隆……”打禾機訇然飛轉,金色的稻穀疾雨似的落在了打禾機的方桶裏,徐翠花梳去了摻雜在稻穀裏的細碎稻草,用撮箕一撮箕一撮箕把稻穀掇到田埂上的籮筐裏,直到三擔籮筐都打滿了,差不多夜幕也就降臨了。徐翠花從褲袋裏掏出手巾擦了擦被汗水澀得睜不開的眼睛,趁著麻麻夜色和青石、文化把稻穀挑迴了家裏。

    張八吉躺在帆布椅上睡得香香的,直到徐翠花迴來喊醒了他,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割禾迴來啦,唵。”“迴來啦,你看天都已經黑了,你也起來活動活動一下,睡久了會睡死血的。”

    徐翠花去了灶房。張八吉從帆布椅上爬起來,打了一個哈欠。然後背著手從階砌上漫步到禾場上,又從禾場上漫步繞到階砌上,口裏一邊輕輕地哼著:“高血壓病是富貴病,吃得做不得,喃格哩格喃格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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