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那個戴眼鏡的條子竟是紅岩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大隊長吃完年夜飯，趕到紅岩區看守所，對正在審訊我的條子說：你們出去吧，沒吃飯的去吃飯，想迴家的就迴家。這裏由我來陪虎伢子聊聊。兩名條子應聲站起來，大隊長又說：把他的手銬給鬆了。一名條子愣了一下，然後走過來給我鬆了手銬。
等兩名條子出去後，大隊長笑著對我說：虎伢子，可別打什麽歪主意，你進來時也知道，這戒備森嚴，出去要過幾道鐵門。我之所以鬆了你的手銬，主要是圖個吉利。因為按中國人的習俗，今晚才是舊千年向新千年過渡。我可不想看著你帶著手銬從舊世紀過渡到新世紀。
我勾著頭，不吭聲。大隊長又說：今晚呢，我也不審你了，我們隨便聊點什麽。算我陪你過年。本來呢，我完全可以把你往這裏一鎖，等過完年再來問你話。但這樣做不地道嘛。說著他把那副銀白色框架的眼鏡摘下來，掏出手巾擦了擦，然後又把它架上鼻梁。接著說：為什麽不地道呢？因為我們不該在今晚將你抓獲歸案。可你這家夥也太機靈了，不這樣，我們沒辦法抓住你啊。既然抓住你了，今晚我就來陪你過年吧。
這個隊長與其他條子不一樣。戴眼鏡的條子我碰過一次，但那家夥兇得連眼鏡片上的閃光都能殺死人。但這次這個戴眼鏡的隊長顯然比其他條子要溫和得多，儒雅得多。剛才那兩個條子還直怨我折騰得他們過不好年呢，現在按隊長的話的意思，倒是他們折騰得我過不好年。
既然今晚他不準備審訊我了，我那顆隨時準備“拒敵於國門外”的心也就鬆懈下來了。我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隊長把一支煙遞過來，我搖搖頭。他就縮迴手，給自己點燃了。吸一口，吐出來。坐在對麵的他就變得有些雲遮霧罩了。然後他歎一聲，接著說：虎伢子，你也不容易哇！你六歲時父母就離婚了，是不是？你跟著父親和後媽過日子，他們卻對你不好，把你送給這個做兒，送給那個做孫，不容易啊！……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的事情調查得清清楚楚，我估計一定是臭嘴汪霞說的。他們去汪霞那裏抓我，汪霞向他們求情，就把我過去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以博得他們的同情。可臭嘴汪霞哪裏知道，這些訴苦管什麽用呢？
我有些傷感，同時也有些羞恥。我對隊長吼一聲：別說了！我的聲音有些咽哽。隊長是聽得出來的。他停下來沒說了，一口一口慢條絲理地吸著煙。他時而把煙從口中吐出，時而把煙從鼻中吐出，他吐煙的樣子很老到，也很藝術。我想他一定能吐出最好的煙圈。但他畢竟沒有吐，因為那樣就有些輕浮了。把一支煙吸完之後，他又說話了。他說：我有一個男孩，今年十二歲，正好是你一半大。他和他的母親再三叮囑我，今晚要迴家去睡。可我若迴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怎麽熬呢？……唉，虎伢子，我比你大十七歲，要說也可以生得你出了，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你若是我兒子，我決不會讓你這個樣子混一輩子！你小小年紀，這次已是第四次被抓進來了吧？你已經坐了五六年牢房了，是不是？……
我捂著耳朵閉著眼睛大叫道：你他媽的別假惺惺的了！老子不要你同情！你、你不要說了！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一大顆一大顆地流下來了。我忙用手遮住了臉，然後轉過身去。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脆弱。過了一會，我的肩膀被他拍了一下，接著從後麵遞給我一張餐巾紙。我把頭扭到一邊，不要。他又把餐巾紙遞近一點，同時嗯了一聲，一副不由我拒絕的誠懇態度。我隻好把餐巾紙接住了。
他再不說話了，隻一根煙一根煙地抽著。他的手機響了兩迴，但他看了看，沒聽就關機了。他的擴機響了三迴，他也隻看了看，而沒有迴機。零點的鍾聲敲響之後，整個城市一片歡騰。煙花在夜空中次第炸放。我們雖然看不到那些炫目的色彩，但我們從那些響聲中也能感受到它們的美麗。這些美麗對今夜的我當然是沒有任何意義了，對他也許有些意義，可他卻沒有出去，而是選擇留在這裏陪我。我的嘴唇顫抖了幾下，想說話，但結果還是沒說出來。
見我似乎要說話，他像記起了什麽似的，突然說：上次我們抓住楊小秋他們的時候，楊小秋說假如有一天我抓去你了，要我替他向你問好，我答應了。他說你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要你不要內疚，他和他的哥哥也就不會內疚。
我點點頭。然後說：你不用對我那麽好，你迴去吧，我想睡一覺。明天我會配合你的。我沒有跟你抬杠的心情了，我已經逃得精疲力竭，很累很累了。
他抿了抿嘴巴，點點頭說：虎伢子，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真的為你的身世感到惋惜。你好好的幹嘛要動那兩把槍？！不怕告訴你，如果你不動那兩把槍，我們是不會下這麽大力氣追查你的！說罷，他調頭走出審訊室。看守所的條子將我押迴一間單獨的監室。我已經很多天沒睡個安穩覺了，現在我真的好想睡覺了。我也不多想什麽了，既然落在了他們手中，後麵的路就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了。我且睡也罷。
待我醒來的時候，外麵已紅日高照。我吃了看守人員給我買的三個包子，昨晚審訊我的兩個條子又把我帶到了審訊室。把我的雙手反銬在凳子上後，他們穩穩當當地坐下了，然後說：虎伢子，開始吧，說吧。大過年的，別浪費我們時間。我瞟了他們一眼，把頭扭過一邊。
你聾了嗎？說話呀！
我告訴你，你的犯罪事實我們已全部掌握了，想裝聾賣啞，蒙混過關，沒門！
虎伢子，大過年的，你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我們合作好不好？別惹得我們發寶氣。
我覺得脖子扭得有些酸了，我就把頭擺正過來，然後勾下去。一個條子唰地站起來，走向前，在我的後腦勺上猛地拍了一巴掌。嘩啦一聲，我連人帶椅子都翻到地上了。椅子本來不會翻，但因為我與椅子銬在一起了，所以我往前一翻，椅子順勢就罩在了我的背上。
你們在幹嘛呀！隊長突然出現在審訊室。我不是給你們倆放假了嗎？誰要你們來審人了？！滾！滾出去！大過年的，犯人就不是人了？隊長罵道。
一個條子申辯道：我才拍了他一下，他故意裝成這樣！他說得沒錯，我的確有點裝，他這一巴掌的力道，我可翻可不翻，但不翻白不翻。小時候宏寶就告訴過我們，被抓後，能裝多可憐就盡量裝多可憐。
隊長說：出去，出去。這裏有我呢，沒你們的事了。說著他把一個飯盒放在審訊桌上，走過來扶起我。我沒有跟他耍賴，乖乖地坐端正了。他笑著問：沒事吧？見我不吭聲，又問：昨晚睡得可好？見我不吭聲，接著問：吃早餐沒有？
我還是不說話。他突然扭頭對門口的兩個條子說：打開他的銬子，你們走人。條子打開了我的手銬，退出去了。隊長笑著說：我讓我老婆給你做了一些好菜，也算過年吧。來，吃一點我們再聊。
聽他這麽說，我的眼圈又有些紅了。我還以他為了跟我打持久戰，把自己的午餐都帶來了呢。沒想到飯是帶給我的。我搖搖頭說：我不餓。他說：不餓也吃一些吧，畢竟是新年的第一餐嘛。說著，他就把飯端到了我麵前，我隻好接住了。都是一些好菜，口味也不錯，比在館子裏吃沒差。看來這個隊長娶了個好老婆。
吃完飯，我擦了擦嘴巴，說：隊長，我也不想兜什麽圈子了，你也甭對我這麽好。想知道什麽，你隻管問就是了。
隊長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說：虎伢子，你說得對，事情都到了這一步，我看我們之間互相爽快點好。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隻要是政策允許，我能辦到的就盡量辦到。
我說：我也沒什麽要求，我隻想問幾件事。
隊長說：你說。
我問：你們是怎麽確定槍是我拿走的？
隊長說：按規定，這個不能告訴你……不過你既然問了，我告訴你也不妨。每個有前科的犯人都會在市公安局的犯罪情報信息庫裏留下指紋。我們將槍案現場的指紋與犯罪情報信息庫裏你的指紋一比對，就知道案是你作下的。當然這花了不少時間。可這個案子也實在太大了，花多少時間我們都在所不惜。
我點點頭，又問：你們找過我父親沒有？
隊長說：找過。我問：那他住哪裏？他還好嗎？隊長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歎一聲說：虎伢子，我不想騙你，你父親三年前已經去世了。
我感覺自己的心猛地一沉，不動了，後來又慢慢恢複到平常的樣子。我臉無表情地說：五六年前，我找過他，沒找著。隊長說：虎伢子，你不要太難過。我說：我不難過，我隻想知道他的情況，現在總算知道了。我不難過，我難過什麽呢？
然後我又問：我弟弟劉騏你們也去找過？
隊長說：是的。可我們沒找著。五年前他從紅星勞教所出來後，就渺無音訊，估計不在沙水了。
我沉默了。隊長說：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我搖搖頭。
隊長於是撥了一個電話，一會兒，一個條子拿著一疊記錄紙走進來。隊長說：虎伢子，我們開始吧？我稍稍點了點頭。
我把整個槍案的情況講得清清楚楚。隊長說：虎伢子，我以誠待你，你若欺我，就沒意思了。我拿眼睛看著他，隊長接著說：你確定槍和手銬都丟到垃圾箱裏去了？我說：是的。隊長說：你花那麽大精力好不容易把槍偷出來，沒用一下，就把它們給丟了？我說：我騙你做什麽嘛？隊長說：可是你為什麽要丟？我急道：我也不知為什麽？我開了一槍，我大概是嚇怕了吧。你不信就算了，我跟你說不清……
隊長半信半疑，然後他說：我信。這事就暫且放在一邊，我們再說別的事吧？
我說：你都不信我了，我再說還沒什麽意思？隊長說：誰說我不信你啦？我隻是想把情況問清楚嘛。到時再去找槍也好找些。我說：也許吧。如果你們真要找槍，就去找那些撿垃圾的。我以前也撿過垃圾，我知道撿垃圾的一般都固定在一個區域。你們順著他們查也許會查出槍來。或者槍是環衛工人撿走了也不一定。因為當晚我扔進去，第二天去找就不見了，也許是環衛工人掏走了……
隊長說：謝謝你了，我們就按你的方法去查。
或許就是衝著隊長謝謝兩個字表現出來的對我的信用，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使我接下來居然把自己近年來單幹的“活兒”全部供出來了。說完單幹的活兒，我又把與小夏小秋三個人合作幹的活兒也毫無保留地講出來了。事實上我不講，小夏也一定早講了。小夏都帶人去廣東抓我了，他還有什麽不會講的？我從大年初一，一直講到大年初三。我正在尋思是不是要把德伢子、樹皮等人在一起做的事也講出來。這時條子的一句話讓我突然驚醒過來了。條子的話沒有當著我的麵說，而是在審訊室外的走廊上。其中一個條子對另一個條子說：還是隊長他媽的點子多。
他們大概以為我聽不到，可我偏偏就聽到了。聽了這話，我的心裏頓時涼了個透。這些天來，我幾乎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條子怎麽好，我們始終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終是敵人，而不是朋友！可我他媽的這些天來，居然跟這個戴眼鏡的隊長推心置腹起來了。我真是太可笑了，這同與虎謀皮有什麽區別？
接下來，我臉上不動聲色，卻再不提供有用的東西給這個眼鏡鬼了。無論眼鏡鬼怎麽問，我都說：就這些，真的就這些。我做了的我知道的就這麽多。眼鏡鬼再對我用糖衣炮彈，我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領受了。可再想從我嘴裏得到點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經講得太多了，我後悔死了。
眼鏡鬼大概真的信了。初五那天，我被送進了沙水市第一看守所。
在看守所裏，我隻為自己的沒說暗暗得意了一天。然後就為自己起初的招供沒完沒了地後悔起來。我真的是吃多了豬油，蒙住了臠心。我幹嘛對那個眼鏡鬼說這麽多啊？我幹嘛要跟他講真誠、講信用啊，我們之間哪有什麽真誠信用可言？兵不厭詐，誰把誰詐住了，誰就是勝利者。這下好了，我等著把牢底坐穿吧。這些天我究竟招待了多少起案子，連我自己都搞不清了。我想沒有一百起，也有五十起。唉，他奶奶的，我這個嘴巴真是該掌。想到這裏，我真的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的嘴巴。
我看見德伢子了。那是我被關進來的第五天，德伢子被兩個條子押著從我門前經過。我一張嘴，差一點就叫出聲來了。但我畢竟沒叫出聲來，我把就要張口吐出的德伢子三字又吞進肚子裏去了。在這樣的場合，我不能叫他。我一叫他，條子勢必又會發現“階級鬥爭新動向”。倘若德伢子稍一鬆嘴，我和樹皮都會遭殃。我相信隻要德伢子堅信我和樹皮沒講什麽，他也就不會講什麽的。這時候我不能讓德伢子知道我也被抓進來了，這樣可以給他留點希望。
我記得樹皮曾經說過，以後我們在外麵的人可以通過各種努力把裏麵的人買出來。現在好了，跟我們玩在一起的人這兩個月來，幾乎都被抓進來了。現在誰還能救我們啊。上次我去看樹皮的時候，我還發誓一定要把樹皮給買出來呢。可現在我的誓言隻能成為一句空話了。我不知道樹皮會不會怨我這麽久沒去看他？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仔細累加我講過的案子，並且根據我僅有的法律知識計算自己的刑期。眼鏡鬼說一定會幫我爭取寬大處理。可自從我進市第一看守後，就再沒見他來這裏打個轉了。他所謂的寬大處理一定是隨口說的，這會兒他應該正在忙著尋槍呢。尋著了還好說，尋不著他也許會在十裏百裏之外的地方對我破口大罵。我想，如果在我的意料之中的話，我估計我會坐十幾年牢的。十幾年是個什麽概念？就是等我出獄時已經四十歲了。當然我也許會死在獄中也不一定。
我得出去！我不能呆在裏麵一輩子。與其呆在裏麵一輩子，我不如現在就選擇死。可已經抓進來了，想要出去，談何容易啊？我蒙著頭胡思亂想了兩個月，想了至少有幾十種方案，結果我一種方案都沒實施。原因是我的方案過於完美，同電影裏的越獄者差不多。可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是缺少力氣、工具，就是缺少外援和時間。
等兩名條子出去後，大隊長笑著對我說：虎伢子，可別打什麽歪主意，你進來時也知道，這戒備森嚴，出去要過幾道鐵門。我之所以鬆了你的手銬，主要是圖個吉利。因為按中國人的習俗，今晚才是舊千年向新千年過渡。我可不想看著你帶著手銬從舊世紀過渡到新世紀。
我勾著頭，不吭聲。大隊長又說：今晚呢，我也不審你了，我們隨便聊點什麽。算我陪你過年。本來呢，我完全可以把你往這裏一鎖，等過完年再來問你話。但這樣做不地道嘛。說著他把那副銀白色框架的眼鏡摘下來，掏出手巾擦了擦，然後又把它架上鼻梁。接著說：為什麽不地道呢？因為我們不該在今晚將你抓獲歸案。可你這家夥也太機靈了，不這樣，我們沒辦法抓住你啊。既然抓住你了，今晚我就來陪你過年吧。
這個隊長與其他條子不一樣。戴眼鏡的條子我碰過一次，但那家夥兇得連眼鏡片上的閃光都能殺死人。但這次這個戴眼鏡的隊長顯然比其他條子要溫和得多，儒雅得多。剛才那兩個條子還直怨我折騰得他們過不好年呢，現在按隊長的話的意思，倒是他們折騰得我過不好年。
既然今晚他不準備審訊我了，我那顆隨時準備“拒敵於國門外”的心也就鬆懈下來了。我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隊長把一支煙遞過來，我搖搖頭。他就縮迴手，給自己點燃了。吸一口，吐出來。坐在對麵的他就變得有些雲遮霧罩了。然後他歎一聲，接著說：虎伢子，你也不容易哇！你六歲時父母就離婚了，是不是？你跟著父親和後媽過日子，他們卻對你不好，把你送給這個做兒，送給那個做孫，不容易啊！……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的事情調查得清清楚楚，我估計一定是臭嘴汪霞說的。他們去汪霞那裏抓我，汪霞向他們求情，就把我過去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以博得他們的同情。可臭嘴汪霞哪裏知道，這些訴苦管什麽用呢？
我有些傷感，同時也有些羞恥。我對隊長吼一聲：別說了！我的聲音有些咽哽。隊長是聽得出來的。他停下來沒說了，一口一口慢條絲理地吸著煙。他時而把煙從口中吐出，時而把煙從鼻中吐出，他吐煙的樣子很老到，也很藝術。我想他一定能吐出最好的煙圈。但他畢竟沒有吐，因為那樣就有些輕浮了。把一支煙吸完之後，他又說話了。他說：我有一個男孩，今年十二歲，正好是你一半大。他和他的母親再三叮囑我，今晚要迴家去睡。可我若迴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怎麽熬呢？……唉，虎伢子，我比你大十七歲，要說也可以生得你出了，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你若是我兒子，我決不會讓你這個樣子混一輩子！你小小年紀，這次已是第四次被抓進來了吧？你已經坐了五六年牢房了，是不是？……
我捂著耳朵閉著眼睛大叫道：你他媽的別假惺惺的了！老子不要你同情！你、你不要說了！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一大顆一大顆地流下來了。我忙用手遮住了臉，然後轉過身去。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脆弱。過了一會，我的肩膀被他拍了一下，接著從後麵遞給我一張餐巾紙。我把頭扭到一邊，不要。他又把餐巾紙遞近一點，同時嗯了一聲，一副不由我拒絕的誠懇態度。我隻好把餐巾紙接住了。
他再不說話了，隻一根煙一根煙地抽著。他的手機響了兩迴，但他看了看，沒聽就關機了。他的擴機響了三迴，他也隻看了看，而沒有迴機。零點的鍾聲敲響之後，整個城市一片歡騰。煙花在夜空中次第炸放。我們雖然看不到那些炫目的色彩，但我們從那些響聲中也能感受到它們的美麗。這些美麗對今夜的我當然是沒有任何意義了，對他也許有些意義，可他卻沒有出去，而是選擇留在這裏陪我。我的嘴唇顫抖了幾下，想說話，但結果還是沒說出來。
見我似乎要說話，他像記起了什麽似的，突然說：上次我們抓住楊小秋他們的時候，楊小秋說假如有一天我抓去你了，要我替他向你問好，我答應了。他說你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要你不要內疚，他和他的哥哥也就不會內疚。
我點點頭。然後說：你不用對我那麽好，你迴去吧，我想睡一覺。明天我會配合你的。我沒有跟你抬杠的心情了，我已經逃得精疲力竭，很累很累了。
他抿了抿嘴巴，點點頭說：虎伢子，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真的為你的身世感到惋惜。你好好的幹嘛要動那兩把槍？！不怕告訴你，如果你不動那兩把槍，我們是不會下這麽大力氣追查你的！說罷，他調頭走出審訊室。看守所的條子將我押迴一間單獨的監室。我已經很多天沒睡個安穩覺了，現在我真的好想睡覺了。我也不多想什麽了，既然落在了他們手中，後麵的路就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了。我且睡也罷。
待我醒來的時候，外麵已紅日高照。我吃了看守人員給我買的三個包子，昨晚審訊我的兩個條子又把我帶到了審訊室。把我的雙手反銬在凳子上後，他們穩穩當當地坐下了，然後說：虎伢子，開始吧，說吧。大過年的，別浪費我們時間。我瞟了他們一眼，把頭扭過一邊。
你聾了嗎？說話呀！
我告訴你，你的犯罪事實我們已全部掌握了，想裝聾賣啞，蒙混過關，沒門！
虎伢子，大過年的，你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我們合作好不好？別惹得我們發寶氣。
我覺得脖子扭得有些酸了，我就把頭擺正過來，然後勾下去。一個條子唰地站起來，走向前，在我的後腦勺上猛地拍了一巴掌。嘩啦一聲，我連人帶椅子都翻到地上了。椅子本來不會翻，但因為我與椅子銬在一起了，所以我往前一翻，椅子順勢就罩在了我的背上。
你們在幹嘛呀！隊長突然出現在審訊室。我不是給你們倆放假了嗎？誰要你們來審人了？！滾！滾出去！大過年的，犯人就不是人了？隊長罵道。
一個條子申辯道：我才拍了他一下，他故意裝成這樣！他說得沒錯，我的確有點裝，他這一巴掌的力道，我可翻可不翻，但不翻白不翻。小時候宏寶就告訴過我們，被抓後，能裝多可憐就盡量裝多可憐。
隊長說：出去，出去。這裏有我呢，沒你們的事了。說著他把一個飯盒放在審訊桌上，走過來扶起我。我沒有跟他耍賴，乖乖地坐端正了。他笑著問：沒事吧？見我不吭聲，又問：昨晚睡得可好？見我不吭聲，接著問：吃早餐沒有？
我還是不說話。他突然扭頭對門口的兩個條子說：打開他的銬子，你們走人。條子打開了我的手銬，退出去了。隊長笑著說：我讓我老婆給你做了一些好菜，也算過年吧。來，吃一點我們再聊。
聽他這麽說，我的眼圈又有些紅了。我還以他為了跟我打持久戰，把自己的午餐都帶來了呢。沒想到飯是帶給我的。我搖搖頭說：我不餓。他說：不餓也吃一些吧，畢竟是新年的第一餐嘛。說著，他就把飯端到了我麵前，我隻好接住了。都是一些好菜，口味也不錯，比在館子裏吃沒差。看來這個隊長娶了個好老婆。
吃完飯，我擦了擦嘴巴，說：隊長，我也不想兜什麽圈子了，你也甭對我這麽好。想知道什麽，你隻管問就是了。
隊長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說：虎伢子，你說得對，事情都到了這一步，我看我們之間互相爽快點好。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隻要是政策允許，我能辦到的就盡量辦到。
我說：我也沒什麽要求，我隻想問幾件事。
隊長說：你說。
我問：你們是怎麽確定槍是我拿走的？
隊長說：按規定，這個不能告訴你……不過你既然問了，我告訴你也不妨。每個有前科的犯人都會在市公安局的犯罪情報信息庫裏留下指紋。我們將槍案現場的指紋與犯罪情報信息庫裏你的指紋一比對，就知道案是你作下的。當然這花了不少時間。可這個案子也實在太大了，花多少時間我們都在所不惜。
我點點頭，又問：你們找過我父親沒有？
隊長說：找過。我問：那他住哪裏？他還好嗎？隊長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歎一聲說：虎伢子，我不想騙你，你父親三年前已經去世了。
我感覺自己的心猛地一沉，不動了，後來又慢慢恢複到平常的樣子。我臉無表情地說：五六年前，我找過他，沒找著。隊長說：虎伢子，你不要太難過。我說：我不難過，我隻想知道他的情況，現在總算知道了。我不難過，我難過什麽呢？
然後我又問：我弟弟劉騏你們也去找過？
隊長說：是的。可我們沒找著。五年前他從紅星勞教所出來後，就渺無音訊，估計不在沙水了。
我沉默了。隊長說：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我搖搖頭。
隊長於是撥了一個電話，一會兒，一個條子拿著一疊記錄紙走進來。隊長說：虎伢子，我們開始吧？我稍稍點了點頭。
我把整個槍案的情況講得清清楚楚。隊長說：虎伢子，我以誠待你，你若欺我，就沒意思了。我拿眼睛看著他，隊長接著說：你確定槍和手銬都丟到垃圾箱裏去了？我說：是的。隊長說：你花那麽大精力好不容易把槍偷出來，沒用一下，就把它們給丟了？我說：我騙你做什麽嘛？隊長說：可是你為什麽要丟？我急道：我也不知為什麽？我開了一槍，我大概是嚇怕了吧。你不信就算了，我跟你說不清……
隊長半信半疑，然後他說：我信。這事就暫且放在一邊，我們再說別的事吧？
我說：你都不信我了，我再說還沒什麽意思？隊長說：誰說我不信你啦？我隻是想把情況問清楚嘛。到時再去找槍也好找些。我說：也許吧。如果你們真要找槍，就去找那些撿垃圾的。我以前也撿過垃圾，我知道撿垃圾的一般都固定在一個區域。你們順著他們查也許會查出槍來。或者槍是環衛工人撿走了也不一定。因為當晚我扔進去，第二天去找就不見了，也許是環衛工人掏走了……
隊長說：謝謝你了，我們就按你的方法去查。
或許就是衝著隊長謝謝兩個字表現出來的對我的信用，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使我接下來居然把自己近年來單幹的“活兒”全部供出來了。說完單幹的活兒，我又把與小夏小秋三個人合作幹的活兒也毫無保留地講出來了。事實上我不講，小夏也一定早講了。小夏都帶人去廣東抓我了，他還有什麽不會講的？我從大年初一，一直講到大年初三。我正在尋思是不是要把德伢子、樹皮等人在一起做的事也講出來。這時條子的一句話讓我突然驚醒過來了。條子的話沒有當著我的麵說，而是在審訊室外的走廊上。其中一個條子對另一個條子說：還是隊長他媽的點子多。
他們大概以為我聽不到，可我偏偏就聽到了。聽了這話，我的心裏頓時涼了個透。這些天來，我幾乎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條子怎麽好，我們始終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終是敵人，而不是朋友！可我他媽的這些天來，居然跟這個戴眼鏡的隊長推心置腹起來了。我真是太可笑了，這同與虎謀皮有什麽區別？
接下來，我臉上不動聲色，卻再不提供有用的東西給這個眼鏡鬼了。無論眼鏡鬼怎麽問，我都說：就這些，真的就這些。我做了的我知道的就這麽多。眼鏡鬼再對我用糖衣炮彈，我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領受了。可再想從我嘴裏得到點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經講得太多了，我後悔死了。
眼鏡鬼大概真的信了。初五那天，我被送進了沙水市第一看守所。
在看守所裏，我隻為自己的沒說暗暗得意了一天。然後就為自己起初的招供沒完沒了地後悔起來。我真的是吃多了豬油，蒙住了臠心。我幹嘛對那個眼鏡鬼說這麽多啊？我幹嘛要跟他講真誠、講信用啊，我們之間哪有什麽真誠信用可言？兵不厭詐，誰把誰詐住了，誰就是勝利者。這下好了，我等著把牢底坐穿吧。這些天我究竟招待了多少起案子，連我自己都搞不清了。我想沒有一百起，也有五十起。唉，他奶奶的，我這個嘴巴真是該掌。想到這裏，我真的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的嘴巴。
我看見德伢子了。那是我被關進來的第五天，德伢子被兩個條子押著從我門前經過。我一張嘴，差一點就叫出聲來了。但我畢竟沒叫出聲來，我把就要張口吐出的德伢子三字又吞進肚子裏去了。在這樣的場合，我不能叫他。我一叫他，條子勢必又會發現“階級鬥爭新動向”。倘若德伢子稍一鬆嘴，我和樹皮都會遭殃。我相信隻要德伢子堅信我和樹皮沒講什麽，他也就不會講什麽的。這時候我不能讓德伢子知道我也被抓進來了，這樣可以給他留點希望。
我記得樹皮曾經說過，以後我們在外麵的人可以通過各種努力把裏麵的人買出來。現在好了，跟我們玩在一起的人這兩個月來，幾乎都被抓進來了。現在誰還能救我們啊。上次我去看樹皮的時候，我還發誓一定要把樹皮給買出來呢。可現在我的誓言隻能成為一句空話了。我不知道樹皮會不會怨我這麽久沒去看他？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仔細累加我講過的案子，並且根據我僅有的法律知識計算自己的刑期。眼鏡鬼說一定會幫我爭取寬大處理。可自從我進市第一看守後，就再沒見他來這裏打個轉了。他所謂的寬大處理一定是隨口說的，這會兒他應該正在忙著尋槍呢。尋著了還好說，尋不著他也許會在十裏百裏之外的地方對我破口大罵。我想，如果在我的意料之中的話，我估計我會坐十幾年牢的。十幾年是個什麽概念？就是等我出獄時已經四十歲了。當然我也許會死在獄中也不一定。
我得出去！我不能呆在裏麵一輩子。與其呆在裏麵一輩子，我不如現在就選擇死。可已經抓進來了，想要出去，談何容易啊？我蒙著頭胡思亂想了兩個月，想了至少有幾十種方案，結果我一種方案都沒實施。原因是我的方案過於完美，同電影裏的越獄者差不多。可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是缺少力氣、工具，就是缺少外援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