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厲五魁比埋伏年獸更緊張,兩隻眼睛裏滿是紅血絲,緊盯著那頂熟悉的靈鹿祈瑞帳——辟邪驅祟的經文已經徹底消失。


    厲五魁有所隱瞞。山林中過夜的確不必擔心野獸,也不用擔心惡人,但死在林子裏的活物能生出些煩人的小東西,如同蛇鼠蟲蟻,需要帳子之類的煉器驅散。


    但帳子失去效力後,小東西沒出現,就像感知到危險的野獸,消失的徹底。


    那紙人裏到底是什麽東西?厲五魁鬥膽在心裏罵了厲景幾句“閹狗”,聞著卷曲麵條的鮮香找到了河邊吃飯洗漱的三個……人?


    藍發紅瞳的高挑女形人偶身上滿是好像在流動的金紋,用一柄小刀雕刻木頭。光頭女人踩在水中,抓著一條小魚死死盯著,時不時說些什麽——沒人迴應。小孩身上穿著細膩的衣褲,曬著太陽吃麵。


    半顆人頭外麵用木片和繩子纏上了一層遮蓋,看起來像個綴了長長流蘇的葫蘆。景瀅用木葫蘆和厲五魁說了早安,反而讓對麵的人慌了神。


    桑涅恩將一地形狀各異的木塊扔到景瀅麵前:“不要再盯著那條破魚,來幹活——根據過往經驗,這樣直接的命令能提高景瀅的效率。”


    “謝謝您嘞。”景瀅翻了個白眼,按照以前做紙馬的方法往每一塊零件裏注入能量。一塊塊木刻彼此支撐著站起來,逐漸形成高大戰馬的形狀。


    厲五魁把手中竹簡都搓的冒煙,甚至顧不上遮掩。就在消息發過去的瞬間,厲景那邊傳來命令。


    “一會督主親自來找您,這次的餉糧一並送到。”厲五魁將竹片釘在樹幹上後搭馬鞍飛快,好像有鬼追魂索命,“小的先走一步,咱們……來日方長。”awa


    應該是“再也不見”吧。景瀅看著飛奔的戰馬在天邊消失成一個黑點,才將目光轉向慢慢滲血的竹片。


    “要不要我幫忙?”景瀅給木馬套上偽裝用的馬具,木馬成了隻其貌不揚的灰白劣馬,“哪用你親自來一趟。”


    厲景用手將薄薄的血膜撕開,鑽出來時衣衫淩亂,整理了一番才將繡著特殊紋路的包裹遞給景瀅——單是這用沁了處女血的絲線輔以聖油繡成的包袱皮都價值不菲。


    “活死人肉白骨的異術,咱家得親自來掌眼。”厲景皮笑肉不笑,抓著包袱的手穩如鋼筋,“說說,年被你藏哪了?”


    “一個我睡著才能進去的世界,你要來看看麽?”


    厲景不知道第幾次想把這沒用的眼珠子摳下來踩爛。


    吃了一情一欲後還連這麽簡單的謊話都判斷不出來——天子腳下,這麽不靠譜的異術也算罕見。厲景將包裹拋到景瀅身邊,笑著說了句“得罪”。


    【厲景在觀察你炁的流動方式。】


    景瀅無視厲景相當具有侵略性的打量,將精煉過、顏色暗紅的血凝聚在沒長出頭發的毛囊上,拉出晶瑩堅韌的發絲和眉毛、睫毛,用硯裏剩下的濃墨上色。


    論血役術,景瀅這一手“拉絲”難度不比厲景開門低。


    厲景看向小孩安百福,蹲下身子柔聲詢問看到過、聽到過什麽。對這個土生土長的明朝窮苦人家孩子來說,厲景是和天一樣高的貴人,和大人口中鬼怪祟物一樣可怕。


    “你過來是為了嚇唬孩子?”景瀅將長發用桑涅恩剛剛削出的發簪盤在腦後,木葫蘆下方飄散的白色筋膜震動著發出空靈如多重奏的聲音。


    厲景直起身,對景瀅正色說道:“這孩子是我大明子民,本督主怎麽會害她。”


    “那你應該在她……”景瀅想說“她家人死光之前”,顧及小孩脆弱的心理健康便用鄙夷的眼神代替了,“隻會錦上添花的勢利眼。”


    很久沒人在厲景麵前這麽直白的表達敵意,導致厲景沉默了幾息才說出這次的來意:“我不日就要迴京,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放心,隻要有我在,無論是朝廷還是監天司都不會虧待你……”


    好容易來一趟明朝,怎麽能不去首都看看。對景瀅來說,這是個不用思考就能給出答案的問題,而答案理應是皆大歡喜的。


    隻是……


    “這邊的戰事和流民怎麽辦?”


    厲景含混的表示朝廷會撥款賑災。


    指望明末的朝廷撥款發到連戶籍都沒有的流民手裏——不知道多少沒有異術傍身的安百福悄無聲息的死掉!景瀅遊玩的興致被無力阻止的死亡衝散了大半,隻提出要和桑涅恩、安百福住同一棟小宅子,接過包好的酬勞就打算騎馬趕路。


    厲景沒想到景瀅答應的這麽幹脆,還需要幾個時辰才能打開通往京城血池的門,一時間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時間。


    對此時的厲景來說,景瀅是個詭秘莫測、暫時沒有惡意的未知事物,但景瀅對厲景還算熟悉,使喚起來理直氣壯的讓厲景莫名其妙。


    “我沒養過孩子——這麽大的女孩現在應該幹什麽?讀書?學習?”


    比起透過層層不知名的阻礙、冒著被雷劈的風險用普雷厄之眼了解社會常識,景瀅選擇直接詢問厲景。


    “讀書”“學習”放在這樣出身的女孩身上簡直是大逆不道。厲景被逗笑了,對上景瀅譴責的眼神才收起笑意,心中又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咱們這種人,無論男女,過不上安穩日子。”厲景似笑非笑,“你能幫她一次,還能幫她一輩子?人呐,得認命。”


    景瀅心說安百福死在厲景前麵,一輩子也不長,又震驚於這種荒謬的想法是哪來的,一時間沒說話。厲景將景瀅的反應當成理虧下的無話可說,心情無端好了幾分。


    “你怎麽活是你的事,我沒法看著一個人活的沒有人樣。”景瀅皮笑肉不笑,“她家人都死了,是我把她撿迴來,那她就是我的。”


    “我不介意讓你忙的沒時間管別人的家事。”


    景瀅湊近厲景的眼睛,讓同源的另一隻天眼通過普雷厄之眼的瞳孔看到沼澤——狗裏狗氣的年獸正和小狗茉莉一起玩球。


    厲景啞然失笑,心說果然是這位幹得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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