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時維初秋。


    熹微漸破,考院中的寒意悄然消散。


    林明禮忘了昨夜是何時辰睡的,隻聽得耳畔細碎的聲響,迷蒙間睜開雙眼,天光已是透亮。


    旁邊號舍的學子顯然也是剛醒不久,雙手不停地反複摩挲,試圖驅散寒意,旋即又拿起墨塊,徐徐研墨。想來應是在心中暗暗忖度該如何破題,打著腹稿,故而沒太注意墨塊碰撞在硯台上的聲響,為巡查的官員輕叩號板,算是警告。


    誠然聲響並不大,僅是相鄰的兩個號舍能清晰可聞。畢竟巡查的官員顧忌會打攪到應試學子的思緒,除非是有舞弊之嫌,大多情況下,走路幾乎都是貓著的,生怕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明禮緩緩展開考題,上書:


    蓋聞古先哲王博求賢能而任使之,故治功昭著,名聲流聞,邈乎不可以跂及······豈古之所謂德行智略,政事文章,心術節,與今舉異歟將教化不明,狃於末習而然歟子大夫學優而仕,於斯數者,其自處固已審,使風俗曠然大變必有術。悉之複之,詳著於篇。


    這道策問指陳當下時弊,幾是大膽地指出朝堂中人才任用方麵的諸多問題,譬如人才德行不端、為政不重廉隅、為文不本忠信、缺乏為公的節操等等現象,又對這種情形的根源提出深思,尋求解決之道。不得不說,此問與現今的時務很貼合。


    首屆科考前,前任禦史大夫韋儼與民部侍郎葉作舟相繼受懲,空缺的職司引得諸多官員和世家眼紅競相覬覦,一時朝堂中明爭暗鬥,亂象叢生。借這招‘二桃殺三士’之計委實肅清了不少冗員和高官胥吏。而科考過後,翰林院和內閣雖補充相當的新晉士子,但飲鴆止渴帶來的危害,相較先前也不相上下。皇帝陛下對此事的處理已然妥善,而今麵向新的朝堂格局,如何教化昌明便成了當務之急。


    此次科考的三位主考及兩部官員於正堂內閑敘。


    “兩科的策問皆是由陛下欽定?”崔秉誌對此次科考的題目很是驚詫,細細品味題幹,顯然是有幾分皇帝陛下垂詢的意味。


    “原則上確應由林尚書擬定策問選題。然林府大公子林明禮及吳尚書的孫兒一齊參加了此次科考,為不落人口舌,選題隻得由陛下欽定方顯公允。”韋邈似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麵色頗為平靜,徐徐端起茶盞,小口啜飲。


    然座下的吳尚書臉色很是難看,自指派林靖澄為主裁後,他自然知曉本次科考策問的選題,相應的策論早已請各地名家潤色。縱然算不得榜首,躋身前列不成問題。入院前,又讓孫兒背個滾瓜爛熟,這才安心離開,現今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固然是頗有微詞。


    吳逸明心知肚明,若是質疑策問選題,那便是在質疑皇帝陛下,如此隻能將矛盾轉嫁給崔秉誌,畢竟向成林若是科考不中,與楊湜綰的這門親事算是就此擱淺,遂語音中帶著幾分調侃和關切,“應考學子中尚有崔供奉的高徒,不知可有信心金榜題名?”


    崔秉誌忙打了個哈哈,“吳尚書這話怕是問錯人咯,老朽可不敢妄言。不過老朽該教的也教了,各有各的造化,聽天由命吧。”


    顯然,他不想接吳尚書的話茬,趕緊敷衍過去。


    “崔供奉過謙了。”吳逸明哪會輕易放過他,“聽應考的學子說,昨日林禦史與某位學子同乘,相送赴考。這······難免會生出些閑話。”


    座下頓起細碎的聲響,顯然對此頗為驚異。


    既發生在昨日,崔秉誌自然也聽到些風聲,大抵是林盡染親自送向成林赴考。本是想借他的聲勢,震一震那些別有用心的小鬼,而今卻成了別人拿捏的話柄,任誰也不曾料到竟是陛下親自出題。林盡染的特殊性自不必多言,待科考畢,一旦輿情興起,向成林免不得陷入漩渦之中。


    崔秉誌冷冷地問道,“吳尚書可是想說林禦史泄題?”


    “不敢!林禦史一向潔身自好,隻不過······”吳逸明的話音戛然而止。可越是如此,越是惹人心緒紛飛。


    韋邈伸手輕扣一旁的案幾,待議論聲稍略平息,旋即沉吟道,“老朽那不成器的孫兒韋晟幸得陛下垂憐,在文英殿中聽過幾迴染之的策論。至於此次策問,他碰巧聽過。而今吳尚書質疑染之有失公允,難道就不曾懷疑我那外孫,哦,也是你的孫女婿明禮早早得知考題?”


    韋太師的話很直白,向成林縱然是崔秉誌的學生,但與林盡染終歸無甚關係,又何必冒險泄題,而韋晟林明禮尚且與是表兄弟,若論泄題的可能,他們怕是更有嫌疑。


    吳逸明聞言,老臉立時青一陣、紅一陣。


    韋邈微微垂著眼眸,淡淡道,“染之算是老朽的半個學生,明禮又是老朽的外孫,如若多言,恐有偏私。在場諸位皆是大楚的股肱之臣,不妨再斟酌斟酌。”


    韋太師向來不會無的放矢,細細品味他這三段話,然則早早將謎麵的答案告知眾人。這‘原則上’該由林尚書親自擬定考題,卻臨近科考時,驟然換成陛下親自出題,且策問內容又是早已在文英殿商定。


    換言之,陛下已有心儀的人選,有意推他一把,眾官員即便知曉內情,也該三緘其口。至於林明禮和吳尚書的孫兒在不在當中,也不必多問,畢竟論親疏遠近,誰還比得過那三位嘛!


    若是再細細品味,統領百官的尚書令現今指派為科考主裁,若非是陛下有意讓他成為這屆士子的座師,那就僅剩下打壓的可能。經韋太師的這番提醒,不得不令眾人再三忖度。


    林靖澄從頭到尾都沒開口,仿若置身事外。待話題終了,遂組織眾人商議破題的思路,未免批閱的官員屆時厘不清評判的標準。


    秋風微涼,天地間流露出幾分空茫。號舍中零零散散、斷斷續續地傳出唰唰的落筆聲。


    原本多數學子還抱了幾分輕蔑,究竟是何考題,竟要從初五寫到初七,即便初五已消磨掉大半日。可如今看來,若要將其思慮得更為全麵,這些光陰怕是遠遠不夠。


    林明禮對策問的破題已有大概的思路,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仍是對向成林的忌憚和憂慮,幾是兩股力量的激烈碰撞下,他微微皺起眉頭,舉起了手。


    這並非是要交卷的意思,考試過程中若有三急,盡可抬手示意。院中負責巡查的胥吏會抽調兩人陪同登東,通常這二人是隸屬不同部司,未免有串通勾結的嫌疑。


    僅憑觀察林明禮的衣著和配飾,這兩名胥吏麵麵相覷,已大抵互通對方的意思,‘此人的身份不同尋常,手裏要留些分寸’。


    林明禮不知是有意無意,不等兩名胥吏各自陪在兩邊,也未分清向左還是向右走,直直地往向成林所在號舍的方向踱步而去。


    倘若是尋常學子,這般的態度,那兩個胥吏大可行使手中的微末權力,判他個舞弊之嫌,驅逐出貢院。可到底是心有忌憚,稍略忍了忍便跟了上去。


    林明禮眸光微微向左一瞥,向成林的卷子悉數落在他的眼底,密密麻麻地寫了大片,至此仍是片刻不歇地落筆成文。相比而言,相鄰兩邊學子的試卷就顯得幹淨許多。


    他眯了眯眼,腮邊的肌肉分明地突出,甚至雙腿不知怎的,突然感覺到幾分僵硬。


    兩名胥吏見狀,麵色微微一沉,步伐又輕又快地趕了上去,死死地將林明禮夾在他二人當中。


    即便此人身份顯赫,他二人卻也不能置之不理,若是為其他學子瞧見這般光景,當場舉報,他二人可保不住手中的飯碗。


    林明禮頓時緩過神,暗罵道,‘這是在貢院!是在科考!方才的行徑即便是判個舞弊之嫌,也絲毫不為過。’


    然,他深深地陷入矛盾。


    林明禮,他自己登不登榜並不重要。可倘若是這位向公子登榜,他與楊湜綰的親事就有如銅鑄,堅不可破。


    三殿下交給自己的利刃到底要不要用!


    林明禮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根根發白,薄唇幾是快被他咬破出血。


    “咳咳咳,咳咳咳!”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咳嗽聲,恰巧是三輕,可緊跟著又是幾聲重重的咳嗽,連接得很緊密,很難聽出到底有幾聲。


    林明禮渾身一鬆,遲愣在原地,幾乎是下意識地迴頭看望向成林。


    一旁的胥吏見狀,趕忙用身體撞過去,以分散他的注意。


    林明禮立時反應過來,後脊涔涔地冒著冷汗,心中默念,‘不可四處張望!萬萬不可四處張望!’


    然,這三人不過是剛剛拐過轉角,卻驟然發生意外。


    有一學子似是突發癔症,直奔向成林所在的號舍。正值他一門心思地書寫策論,一道黑影驟然印在他腦後。


    隻覺刹那間昏暗,向成林剛欲抬頭,號板上的卷子已被此人奪去,撕個粉碎。


    這顯然是出乎他的預料,甚至令正在巡查的官員也不禁遲愣原地。迅雷不及間,這名學子已衝到鄰舍學子跟前,將他們的卷子也撕個稀碎。


    場麵一度陷入混亂,巡查的官員趕緊命人製伏,旋即將案情上報。


    待林明禮登東複歸時,號板上滿是狼藉。


    巡查的官員重新發放答卷,並輕聲予以說明和寬慰。


    林明禮癡愣地點了點頭,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雙眸呆呆地注視前方青灰的牆壁,眼底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繼而又是一分懊悔和遺憾,可慢慢地、慢慢地,沒來由地閃過一絲慶幸和欣喜。


    若是為惡,那便一直惡下去,因為早已沒有退路。


    與此同時,向成林將將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雖已曆經過一次科考,可未承想毀人試卷竟會有朝一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然再多抱怨已無意義,隻得收拾好心情繼續前行。


    “猖狂!猖狂至極!”崔秉誌氣得吹胡子瞪眼,猛然地一拍桌案,忿然道,“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毀人前程!”


    若是換成旁人,崔秉誌或許還不會如此氣憤,可剛剛得知受害學子的號舍名錄中有對應向成林的編號,心中的憤懣與憂心似泉湧般噴薄而出。


    “學···學生···不過是一時糊塗,求大人開恩!”那學子期期艾艾地迴道。


    林靖澄抬了抬手,“先拖下去,好生看押!待考試畢,再行處置!”


    崔秉誌方欲開口,卻被一旁的韋邈扥住,“正如諸位所想,此次科考的策問相較首屆難上許多。若有學子承受不住,也屬人之常情。可若是連這關都挺不過去,怕也難堪大任。”


    韋邈所言幾是要堵住崔秉誌的嘴,縱然是懷疑林靖澄有意暗中指使,卻也無法在當下質問。這一關,可不僅僅指得是科考,還有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意外。


    “未免再出現這等情形,日間巡查須得再勤些。林尚書以為如何?”


    林靖澄麵色看不出個喜怒,隻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時機巧嗎?不算巧合,那學生說得‘有理有據’,隻是一個報複性的手段,首屆科考中,似這樣的情形也不是沒有先例。


    是夜,夜色要比往日更暗沉些。


    幾近夜半子時,號舍中時不時地傳來幾陣鼾聲。


    “何人犯禁!”


    一聲尖利地嘶吼劃破靜謐的夜空,登時令酣睡的學子迷蒙地睜開眼。


    模糊間點燃燈燭,隻瞧得見一道黑影閃過。


    貢院內值守的胥吏和侍衛通常是醒一半、歇一半。人手相較白日而言,本該是每十間號舍就得安排一侍衛監看,夜裏則是一人監守二十間。


    因白日突發意外,夜間的梭巡較首日也更勤快和謹慎些。隻是不承想,竟真有學子敢半夜犯禁。


    這學子一手持著硯台,一手沾滿墨汁。凡有經過,無不留下幾個肥大且淩亂的手印。


    說巧不巧,向成林又慘遭‘毒手’!


    當侍衛押解這名學子至堂內受審,崔秉誌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不平,斜睨著林靖澄,質問道,“林尚書,難道這也是意外,會否太巧合了些?”


    巧合?他這巧合固然是指意外悉數發生在向成林的身上!若一迴還能用巧合借口敷衍,這再來一迴總該是不能推脫了吧?


    然接二連三地發生意外,且皆發生在同一個學子身上,任他有三寸不爛之舌,也難以說清,遑論此人還是楊湜綰日後的夫婿。無論是哪個角度,他的嫌隙確實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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