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退德軍之後,混亂又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德軍騷擾性的炮擊攪得95團和114團不得安寧,身為排長的德內爾使盡了辦法,才在戰鬥結束一個小時之後報上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的傷亡數字。


    事實上,他剛準備報告損失,就又有一個“失蹤”的士兵在懵懂中被3營戰友塞迴了他的排裏。


    “那就歸隊吧。”德內爾略帶尷尬地向這個士兵擺手,便動身前往營部。所謂的營部,也不過是一個麵積隻有幾平方米的掩體,114團1營剩餘的幾個軍官一擠進來,就連通訊兵都得到外頭的戰壕待命。


    “這一輪衝鋒咱們沒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手。”費德森上尉臉色非常難看,“照這樣下去,我們根本不可能堅持到後天晚上。”


    “所以我們剛剛為什麽要衝鋒?”


    說話的正是德內爾的連長弗拉蒙特上尉,德內爾轉頭看去,發現他此時正在抽煙,陰沉的麵孔在微弱的亮光中依稀可辨。


    “沒辦法,皮埃爾。”費德森歎了口氣,“我們火力太差了,根本無法阻攔德國佬湧進壕溝,要是讓他們在塹壕中站住腳,我們剛剛就已經完蛋了。”


    “為什麽不請求火炮支援呢?戴澤南中尉要了那麽多信號彈!”


    “怎麽沒請求!”費德森也有些惱了,“半箱信號彈都打光了,他們炮兵就他媽跟死光了一樣沒反應。”


    “艸了,這還怎麽打?!”


    “沒別的,就一個字,拚!”一直保持沉默的1連長約阿希姆·亞爾維斯開了口,“我們今晚趁夜派人摸到到後方去請求支援,讓他們往這填人,這個位置太關鍵了,哪怕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道理確實如此,但能少死人還是最好不過。


    “那個今晚會辦的,但是現在整條戰線上就沒有兵力不吃緊的地方,所以不要指望援軍,還是得想辦法扛過去。你們就沒有什麽主意嗎?”


    營部立刻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見長官們都沒有發言的意思,德內爾才清清嗓子舉起了手。


    “講。”


    “我有一個粗淺的想法,因為對步兵戰術稱不上了解,所以還請諸位長官評判。不久前,95團的一個士兵告訴我,我們陣地主體目前已經無法向前延伸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隻能死守塹壕吧?我們是不是可以派出一些分散的戰鬥小組,在陣地前方依托彈坑構築散兵坑,襲擾德軍的攻擊陣列呢?這麽做並不需要攔住德軍,隻要讓他們進攻速度慢下來,就有利於發揚機槍火力了吧?”


    “對,這是個辦法。”思索了片刻後,費德森上尉肯定了德內爾的建議,“他們的作用就像拿破侖的獵兵一樣,我們的陣地就是戰列線,而哈奇開斯和迫擊炮就是榴彈炮——很好的想法!還有嗎?”


    “另一個是關於炮兵的。”得到肯定的德內爾越發自信,從容言道,“之前他們告知我,說前線到炮兵陣地的電話通訊已經因德軍的狂轟濫炸而完全斷開,而且不可能恢複。但就今天的情況來看,我覺得電話線路有恢複的可能。”


    費德森立刻打起了精神:“你想怎麽做?”


    “從這裏繞。”德內爾取出地圖,用藍色鉛筆沿著山嶺的走向畫了一條弧線。


    “你要讓電話線經過杜奧蒙堡後?!”


    “沒錯!”德內爾迴答道,“這裏是德軍重炮的射擊死角,即使我軍要反攻杜奧蒙堡,酸菜佬也隻可能用野戰炮和迫擊炮轟炸這片區域,我們隻要把電話線埋深一些——大概三十厘米就夠了,那麽電話線被炸斷的概率一定會大大降低!”


    幾位軍官互相對視了一眼,都意識到了這可能是個好點子,德國人絕對不會想到法軍竟會把自己的電話線埋到他們的陣地前!


    弗拉蒙特緊接著又提出一個問題,德內爾所畫的這條線毫無疑問位於法軍的火炮射界內,那麽電話線是否有被法國人自己的炮彈炸斷的危險呢?


    這個質疑剛一提出,就遭到了幾乎所有軍官的一致反駁:德內爾畫出的這條線在法軍的進攻路線上,而法國炮兵必然對杜奧蒙堡的位置爛熟於心,除非是蓄意炸自己人,否則絕不可能炮擊藍線的位置。


    既然已經確定了這是個好創意,那麽剩下的問題就在於怎麽實現了。


    眾人集思廣益,很快便構思出一個方案:通訊兵先從西向東鋪好電話線,然後派出一個連的人順著電話線從東向西挖一條三十厘米深的小溝,然後將電話線埋下去,再順著小溝從西向東填埋。


    通訊兵在不受攻擊的情況下,最多一個小時就能在地表鋪設好電話線。而需要重新鋪設電話線長度滿打滿算也就三公裏,撐死也幹不到200m3的土方量,一個連隊二百多號人,就算再磨蹭,兩個小時也足夠幹完,至於填埋就更加容易了。如今正值深冬,晝短夜長,一晚搞定這件事絕對綽綽有餘。


    德內爾最後又提了一個建議:“保險起見,我們還可以要求炮兵通宵襲擾杜奧蒙堡的守軍。他們別的地方找不到,總不能連杜奧蒙堡都找不到吧?此外,我們也可以去夜間襲擾當麵德軍。這麽做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那就是我們的人如果迷路了,還可以通過槍聲和炮聲的相對位置,大概朝陣地這邊摸迴來。”


    這個方案一出世,營部上空陰霾便一掃而空,費德森立刻帶著方案去了團部。二十分鍾後,他喜不自勝地返迴營部:“團長批準了我們的計劃,今晚就由我們營負責執行!弗拉蒙特,你們3連人剩的多,負責挖掘。約阿希姆,你們1連人最少,和3連一起行動,2連就負責襲擾了。至於4連——戴澤南中尉!”


    “到!”德內爾起身迴應。


    “4連連長和連副都已經陣亡了,剛剛團長下達了命令,任命你為4連代理連長,今晚隻需要待命。此外他還承諾,如果今晚的行動順利,他將親自為你申請戰功十字勳章!”


    費德森上尉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將討論的結果如實匯報給了團長曼恩中校,絲毫沒有將德內爾的建議據為己有的想法。恰恰相反,他還極力為的德內爾爭取榮譽。


    他之前確實瞧不起德內爾,覺得這個文質彬彬、待人和善的年輕軍官不過是個花架子,但現在這一偏見已經蕩然無存了。這種單純的軍人愛憎便是如此分明:恨你的時候簡直要扒下你的皮來,愛你的時候再縫一層上去!


    當德內爾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後,費德森隻覺得這個部下身上全是優點,連之前很讓自己不爽的“過於感性”也成了值得欣賞之處。


    對此,德內爾在自豪之餘,也難免有些悲傷。來到新部隊後,即便在麵對費德森這些老資曆的質疑時,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一方麵,他有聖西爾優秀畢業生的傲骨,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李凡特少校頗能識人,一早便對他十分賞識,照顧有加。


    隻是這位好長官,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


    德內爾下定了決心,今晚一定要取迴李凡特少校的身份牌和懷表,想盡辦法寄迴給他的家人。所謂想要少校的配槍,自始至終不過是他為了說服別人想出的一個借口罷了。


    於是在離開營部上任之前,他特意向費德森打聽:“李凡特少校住在哪裏呢?”


    “應該是公約大街111號,這個住址特別好記。”費德森不假思索地迴答,“你要給他家裏寫信嗎?”


    “嗯。”


    “那就寫吧,替我也問候一下……”費德森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我和李凡特也算是老相識了。”


    “我稱唿該寫誰呢?”


    “寫李凡特夫人就行,唉,可憐的瑪利亞。你知道嗎?李凡特的夫人可是全團出了名的美人。”


    “他妻子叫瑪利亞啊。”德內爾想起了那張照片,“確實氣質非凡。”


    …………


    “爸爸?爸爸?”


    德內爾從朦朧中醒來,隻看到了一張年幼的李凡特的臉,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過了片刻,他才緩過神來,聲音沙啞地問道:“怎麽了?”


    “我聽到你在叫媽媽的名字。”羅貝爾舉著蠟燭,眼睛閃閃發亮,“你也想媽媽了嗎?羅貝爾也好想她。現在你迴來了,她也會迴來嗎?”


    德內爾鼻子頓時發酸了,他全力忍住哭泣的欲望,甕聲甕氣地迴答羅貝爾道:“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到媽媽的。”


    “要多久呢?”


    “很快的,孩子,時間‘嗖’一下就過去了。”德內爾掀開被子起身,發現羅貝爾竟然赤著腳踩在地上,於是他立刻抱起羅貝爾,把他輕輕放到了宿舍的另一張床上。


    “那我想讓時間過得再快些。”


    “這不難辦到。”德內爾吸了下鼻子,哽咽道,“就從快些入睡開始吧。”


    “你哭了,爸爸。”


    德內爾急忙用哈欠掩飾淚痕:“沒有,我隻是困了。”


    “那晚安,爸爸~”


    “晚安。”德內爾吻了羅貝爾,就像記憶中母親吻自己一樣,然後笨拙而小心地為他掖好被角。


    小羅貝爾很快安然入睡,德內爾迴頭望向窗外,夜色沉靜如水,但他仿佛仍能聽到連綿不斷的槍炮聲,那該死的哨子仍舊響個沒完。而在街角巷口,每一個陰影裏都仿佛藏著德國的突擊隊員,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正在那裏兇狠地盯著自己,同時還在緩緩地擰開腋下木柄手榴彈的蓋子。


    德內爾又穿上了軍裝,這才稍微安心了點,隻是此時他已睡意全無。


    於是他套上襪子,蹬上軍靴,甚至打好了綁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如同幽靈般在走廊裏徘徊了一陣,直到他看到了通向屋頂的梯子。


    說不清為什麽,但他突然就是想上去看看。


    即便空氣沒有被炮火烤焦,四月下旬巴黎的夜晚也沒那麽寒冷了。


    德內爾想道,倘若登上郵局的屋頂向天空望去,寧靜的夜空和璀璨的繁星或許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惱。如果能點起一盞煤油燈與銀河上無數亮點唿應,於詩人或情侶而言而言那可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現在夜空的邊緣不會再被炮火染紅了——也但願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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