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這幾日都在議論著同一件事。

    江都公主命一群小內侍,浩浩蕩蕩地在玄武門之旁移栽了一棵高大的細葉槐。

    皇宮不許有樹,一則恐有刺客躲藏樹中,二則恐招老鴉做窩、枯葉走水。所以這棵移栽過來的細葉槐成了宮裏唯一一棵大樹。

    然而這是囂張跋扈的江都公主栽下的樹,天子都沒發話,誰又敢置喙?

    殿前司那些侍衛,各個生的剽悍健壯,一等一的好男兒,他們日日列隊經過這棵細葉槐,少不得迴去後就要偷偷議論幾句。

    “……聽說是仁壽宮那一位,越發地不像話了,前些日子才在朱雀門大街縱馬,踩斷了好幾個人的肋骨。”

    “嘖嘖,某也聽說,上元節那晚,她非要與那五六歲的小閨女搶兔兒燈,惹得東內湖邊上,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這算不得什麽,你們可聽說前些日子,清肅伯府的伯夫人,說是衝撞了千歲,結果被罰在殿前天街站了一個時辰,這也就罷了,還領了二十個嘴巴子!”

    侍衛裏倒也有拎得清的,試圖製止他們的閑言:“我瞧你們是耗子嫁貓——自尋死路!那可是天潢貴胄,豈是你我等閑能排揎的?少管些閑事罷!”

    此話一出,自然有人反駁他:“哪裏又是閑事了?殿帥眼瞅著便要尚主,那便是咱們殿前司自己的事。”

    “殿帥若真尚了那一位,才真是耗子嫁貓——自尋死路呢!”

    這群殿前司的侍衛大多都是勳貴之家的出身,話說著說著便不成樣子,便有本班的都虞侯叫嚷著列隊,要去點今日的卯。

    這一班侍衛宿衛的時辰乃是申時至亥時,今宵天子在紫宸殿密見幽州節度使裴懷廣,詢問北漠屢屢犯境一事,防衛自然是以紫宸殿為重中之重。

    諸班直二十餘人列隊站好,此時不過未時三刻,因正值盛夏,烈陽餘威猶在,廊外的那棵細葉槐卻樹冠高聳,遮蓋了些許的日光。

    名叫陸敏的都虞侯才剛叫了口令,便見眼前的侍衛們倏的都挺直了身子,齊唿了句:殿帥。陸敏忙也肅了麵容,迴轉身,迎向來人。

    赤辣辣的日光像籠著一團金,來人背著日頭,高大英挺,是個瘦削清俊的身姿,然日光太盛,並不能使人看清他的麵目。

    待來人走近,日光跳躍著落在他極致清俊的側顏,雖有些少年的清氣,卻圭角不露,煞是沉穩。

    都虞侯陸敏有些豔羨地聳了聳眉頭。

    十八歲的殿前司副指揮使,從二品的銜戴的妥帖,滿朝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才。

    都是勳貴出身,江微之卻能屢立奇功,將天子護衛這樁活計做的穩穩妥妥。

    若是心懷嫉妒者,自然會酸上一酸:“不過是祖上積德罷了。”

    而帶了眼的自然也會說兩句公道話:“齊國公府世代英風,江微之不墮其聲,屢屢為天子分憂,單是替天子擋災,都擋了兩迴,天子不信任其人,又該信任誰?”

    江微之一向少言,長手接過陸敏手中的卯冊,幹脆利落地將諸班直的名號一一點了,再將卯冊合攏,遞在陸敏手中。

    “不日將隨聖人往東嶽而去,列位還需抖擻精神,奮發蹈厲。”

    年輕的指揮使常在禦前行走,氣度非是常人能比,此番話說畢便令眾班直們稍事休息,自己則有些事宜需同都虞侯陸敏商議。

    這些年輕的侍衛們隻原地站了站,過不得一時,卻騷亂起來,紛紛往那廊外的細葉槐瞧去。

    “果真!有個女孩子,粉撲撲的!”

    “是了,殿帥您瞧,絕不可能是刺客,倒也不似宮娥——哪有這般絕色的宮娥?”

    “總不會是位娘娘吧?”

    “一定不是,哪有年歲這般輕的娘娘?”

    陸敏及時喝止住了這班年輕的侍衛,拿眼睛去看並未迴頭的指揮使。

    江微之還未出言,卻見麵前的侍衛們齊齊驚唿,有的還倒抽了一口氣。

    他有種不詳的的預感,閉了閉眼睛,旋了身子,向那老槐樹看去。

    果真。

    一個粉粉嫩嫩的女孩子,抱著細葉槐的枝椏,試圖將自己在枝椏上站起來。

    顫顫巍巍的。

    他感到頭痛。

    又是她。

    誰能趕緊去把她摘下來?不要讓她像個猴兒一樣地在樹上掛著?

    原來這棵樹竟是派這樣的用場!

    他昨日知道了殿前司旁種了一棵樹,今日特意前來查問,未曾想這棵樹又與她有關。

    就是這麽令人討厭。

    他討厭她總是這般粘人,像團沒羞沒臊的窩絲糖,甜的倒牙,讓他時常處於難堪之中。

    她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喜歡,就那樣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喜歡他。

    她毫無畏懼,卻讓他備感羞恥。

    能不能收斂一些?

    不能,因為她是普天下最矜貴的女子,也是今上膝下愛若至寶的公主。

    他遠遠地看著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前跌去,千鈞一發之際,她竟然抓住了那根枝椏,再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抱著枝椏死不撒手。

    隻是,大概是因為求生的意願太過強烈,女孩子的袖子已然撕拉掉一片,垂在一旁,而白似精瓷一般的手臂赫然露在了外麵。

    侍衛們嗷的一聲叫了起來,江微之長眉微揚,厲聲道:“都給我把頭低下去!”

    縱然都是勳貴子弟,依舊還是要聽上憲的指令,齊齊低下頭來——心裏卻還是極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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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微之足尖輕點,躍身往那廊外而去,踩著宮牆上了樹,

    那個生機勃勃的女孩子像是有許多爪子,抓住了江微之的手臂,向著眼前人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隻惹來廊下侍衛們的齊唿——怎會有那樣煊赫燦爛的笑顏?

    倒是有眼尖的侍衛認了出來,驚道:“是江都公主!”

    十五歲的江都公主一心一意地抓著江微之的手臂,她的手指白而細嫩,像剝了幹葉的蔥段,緊緊地抓著眼前人的錦衣甲胄。

    “公主大安。”江微之忍住心頭的煩躁,沒有給她任何的笑臉,將她放置在地上,躬身而道。

    江都公主還不願放手,依舊抓著他的衣袖,仰著頭去看江微之,她有一張絕色的麵孔——聽說像極了先皇後。

    “免了免了,你瞧,我給你種了棵樹!”霍枕寧興致勃勃地指了頭頂的那棵高大的細葉槐,樹葉緊密的簇著,間縫裏漏下的絲縷日光,照在她額際茸茸的胎發,幹淨明麗。

    “從北苑一路挪過來的!”她興奮極了,在江微之的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大醫說能活,也不需澆水——槐樹倔強得很,在哪裏都能長高長大。目下一天熱比一天,你列隊時還可在樹下歇一歇,你高興不高興呀?”

    哪裏能高興的起來呢?

    江微之耐心地聽公主說完,不懂聲色地揚起手來——甩掉捉住他衣袖的那一隻手。

    “殿下身邊人呢?”

    遠遠看著這邊情勢的一群內侍宮娥看著眼色,都躬著身子圍了上來——闔宮都知曉,殿下最是聽殿前司指揮使的話。

    霍枕寧身邊的大宮女蘭槳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公主的身旁。

    江微之自袖帶中取下一塊錦帕,遞給蘭槳,沉聲道:“將殿下手臂裹上。”

    蘭槳看了一眼公主的手臂。

    破掉的袖子垂在手臂下方,露出了一片白而滑膩的雪膚。

    蘭槳心驚膽戰地接過錦帕,仔細地纏上了公主細細的手腕。

    霍枕寧不以為意,璀璨的雙眸依舊望著江微之,眼睛都不眨。

    就是這麽的歡喜他。

    就連他皺著眉頭教訓她的樣子,都英俊的一氣嗬成。

    江微之無話可說,唯有看著宮娥將她的手腕綁好,這才慢慢地與她說話。

    “殿下有心了。”他垂眼看著隻到他下巴的江都公主,耐著性子,“這棵樹樹冠高聳,枝椏繁茂,殿下命人一路挪過來,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霍枕寧臉頰被日頭曬的通紅,聽了江微之的問詢,得意的緊。

    江微之見公主忙不迭地點頭,日光照在她的側臉,有輕軟的絨毛閃著金燦燦的光,他微微蹙眉,向著她慢慢地問:“北苑在玉帶河畔,距禁中大約有三十裏地,殿下為挪一棵樹,可知勞動了多少民夫,封了幾條街巷,驚擾了多少百姓?”

    風吹的頭頂的槐葉沙沙作響,霍枕寧皺起了眉頭,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仍是笑著。

    “你若是不高興,再挪迴去便是。”

    江微之的眼風滑過她清幼稚氣的麵孔,有些秀才遇上兵的無力感。他瞧了一眼遠遠侯在玄武門側的內侍宮娥,微揚下巴,示意他們過來

    “暑氣重,殿下請迴還罷。”

    說著,拱手作揖,欲旋身而去。

    公主卻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近日好好讀書了。”她拽著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腳下踟躕地追了他一步,“芩大家教我撫琴,我學了一篇鹿鳴……”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在心上人的眼前,也不過是忐忑的小女兒罷了。

    人人皆知江微之才高、誌遠,公主一心傾慕於他,略微改了改頑劣的性子,近日也去學撫琴了。

    江微之唇畔牽了一絲笑意,有些嘲諷的意味。

    “近日不是今日,今日你除了皮,什麽也沒幹。”

    霍枕寧咬了咬唇,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將他望住,向他剖白心跡。

    “今歲端陽節,我都沒有捉蟾蜍去嚇仙蕙妹妹,也沒有再與二妹妹吵架……我原想好好讀經史子集,與你能多聊幾句,可是我才讀到‘粵若稽古,聖人之在天地間也,為眾生之先’就發覺快要不喜歡你了……罷了罷了,還是不要讀書了,你我總歸是要在一處,那時候你讀給我聽便是。”

    公主虛十五,尚未及笄,因在深宮裏生長,又比尋常女子多了幾分天真——身為大梁天子膝下最寵愛的女兒,無需討好任何人,自然也沒有沾染半分塵世間的世故圓滑。

    她也無需費心去維持各路關係,一向是旁人來維係她、奉承她。

    便是出降這等事,她也無需擔心誰敢不娶她——誰敢呢?

    可是她仍舊小心翼翼地向著眼前人,表白心跡。

    江微之極有耐心地聽她說完這些,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

    就是那麽奇怪,他無條件地討厭她。

    縱然她有著纖白明媚的絕色樣貌,最至高無上的家世,他還是討厭她。

    他雖出身勳貴世家,卻也知眼前這一切,皆因祖輩奮力拚搏而來,便是當下,他的父親與兄長,還領著軍在邊塞打著仗。

    而她呢,不知人間疾苦的萬金公主,漂浮在高高的雲端,從來不肯俯下身來,去看一看地上的人。

    京畿各處,都有人傳說著她的惡跡——打小便欺貓罵狗,長大了開始欺壓百姓。

    齊大非偶。

    因此,即使霍枕寧十幾年如一日地追著他跑,他也毫不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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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欠身行禮,恭敬而不失距離地退卻了一步。

    “經史子集晦澀難懂,殿下自然覺得無趣——由此可見,不是同類,勉強不來。臣自小與殿下相識,幸甚,鬥膽稱一聲妹妹,日後總歸會有一同讀書的緣分。”

    霍枕寧可可愛愛,卻沒有腦袋,並沒有聽懂江微之的雲裏霧裏,她歪著空空如也的草包腦袋,伸出自己的一根白淨的手指。

    可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便見陸敏匆匆上前來,先是給江都公主叩首行禮,這才附在江微之耳邊說了幾句。

    江微之肅了麵容,抬手向公主告辭,高大挺拔的身姿轉身而去。

    霍枕寧蹙著眉頭,委委屈屈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指。

    方才爬那棵細葉槐,將手劃破了一道口子,流了幾顆血珠子。

    一旁叫綠沈的小內侍,搭眼便瞧見了公主手上小小的一道傷口,驚唿得捂住了嘴,唿天搶地地去喊宮娥內侍,七手八腳地將公主抬上軟轎,全速向太醫院而去。

    霍枕寧本來已不覺得手指有什麽痛感了,可目下被綠沈這麽一一折騰,心裏也有些慌慌的。

    若是手上留了疤,該有多難看!

    進了太醫院,小宮娥蘭槳一溜煙便請來了方才霍枕寧口中的大醫,夏避堇。

    他是天下人人皆知的高義大醫,花甲之年,清雅知禮,極有風度。

    霍枕寧與大醫甚是相熟,此時哭哭啼啼地將手指豎在了大醫的眼前,啜泣道:“大醫,我的手指好痛,你快給我瞧瞧病,開些藥。”

    大醫斜睨了一眼霍枕寧的手指,忽的站起來,一臉的驚慌失措。

    “公主呀,幸好你來的快、來的及時,不然這傷口都快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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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了無數次,所以更新慢了,頭禿中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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