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深秋一場雨。

    璟安侯府燒了三處偏院,那一場死裏逃生的驚險被雨水衝刷去大半。斷壁殘垣似映照了璟安侯府即將頹敗的未來。

    綁架重臣,濫用私刑。隻這兩點足矣剝去這傳承幾代的爵位,落一個圖謀不軌的重罪。剝爵貶做庶民,璟侯爺交辦大理寺審訊,侯府上下發賣流放,一夜之間白印封朱門,上京再無璟安侯府。

    百姓不知其間是非,卻是見慣高門興衰不過一瞬間,無不感慨歎息,心道不若生於普通百姓家,至少自己個兒這小日子還是過得安穩的。

    國公府。

    太醫署裏幾位資曆最高的老禦醫輪流坐鎮,稀珍藥材流水般送來,花了三五日方才看著楚瑜脫危,手把手給撈迴了一口氣。幾位年紀大的禦醫已經扛不住告罪退下了,好在楚瑜眼下情況穩定了些,由幾個年輕得力的禦醫守著就成。

    秋雨接連下了幾日,淅淅瀝瀝,青磚琉璃瓦被敲得叮咚作響。

    秦崢踏入國公府的大門,將身上的滿是血腥氣的袍子解下來扔給親隨。雨幕將他眉眼中的冰冷融去許多,那些鋒利的棱角似乎在清風秋雨裏變得漸而柔和靜謐起來。

    他是從大理寺詔獄迴來的,璟侯爺交與大理寺後,他本無資格再插手此事。可到底氣不過,那天他幾乎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將楚瑜抱迴來的。楚瑜身上的傷口已經和襤褸的衣袍長在一處,撕開布褸便如同掀開了皮肉,血染紅了床榻。

    秦崢親自給楚瑜處理的傷口,那原本冰綃般的肌骨被糟踐得不成樣子,布滿了鞭痕。腰腹間滿是淤青,身後的椎骨裂開,俱是毆打所致。

    秦崢用帕子擦遍楚瑜身上每一處傷痕,最後甚至看到他大腿內側最柔軟的皮肉上有一塊形如梅花的烙痕。每一道傷口,似都無言訴說著楚瑜曾經遭受過怎樣的屈辱和淩虐。

    於是秦崢向陛下請了一道旨意,想去“探望”一下璟侯爺。

    陛下準了。

    大理寺的人看見陛下的手諭就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耳朵一堵,權當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任由秦崢進去後,裏麵傳來慘叫連連。

    秦崢出來的時候,璟侯爺也隻剩下一口氣,給大理寺行個方便,免得人家難做。

    後來大理寺的人去探看情況,那曾也清貴一時的侯爺已經慘不忍睹了。渾身上下無一處好肉,襤褸得褲子退至腳踝,大腿內側被匕首生挖去一塊肉,至於**,竟是被閹割。

    大理寺的獄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默默記下秦將軍大名,今後不可招惹。

    ……

    府中。

    秦崢穿過雨幕,借著秋風吹散身上的血腥味,剛到楚瑜居住的別苑裏,就瞧見秋月從屋裏匆匆推門而出。

    “秋月?”秦崢走近才瞧見秋月手裏是收拾過的碎瓷,她雙眸有些泛紅,險些撞到秦崢身上。

    “侯爺……”秋月忙後退兩步,欠身一禮,欲言又止道:“侯爺……進去看看吧,方才二爺藥又全吐了一迴,今個兒不大好。”

    秦崢心頭一緊,匆匆頷首,推門進去。

    屋子裏滿是氤氳的藥香,外麵是秋意涼爽,屋中卻是有些悶熱。地龍早早燒了起來,壁角還擱著炭火盆,窗牅上掛著厚厚的月華錦簾,密不透風。

    繞過八扇屏風,垂花床幔掩著一張床。榻前守著的是李恣,那在一旁濾藥的是丹虞。

    “哥,你迴來了!”丹虞一抬頭瞧見秦崢,忙起身招唿。

    背著身的李恣正用帕子給楚瑜擦去唇角的藥漬,聞言脊背僵了一僵,緩緩放下手中的巾帕,狀似不經意般地讓出個位子來。

    “嗯。”秦崢點了點頭,兩步上前到楚瑜床前。

    楚瑜麵色煞白,一雙眉頭緊蹙,薄唇沒有半分血色,有些固執地抿起。他渾身有些發抖,冷汗浸透了裏衣,發絲緊貼在脖頸間,瞧著愈發顯得形銷骨立。

    秦崢低了些身子,在楚瑜耳畔輕聲道:“清辭,我在這。”他用手輕輕撥了撥楚瑜的指尖,將他的手扣在掌心。

    楚瑜睫毛顫了顫,下意識地反握住秦崢的手。

    秦崢俯身輕輕壓了個吻到楚瑜眉心,看著那緊蹙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

    李恣別過臉去,攥緊手心一動不動。這些日子裏,楚瑜不曾清醒過,喂藥擦身這些事情,皆是秦崢做的,從不假手於人。旁人倒是想要插手,可楚瑜雖昏迷著,卻極是抗拒旁人的碰觸,哪怕是自幼侍候他的秋月也不行。唯有對秦崢,極盡依賴。

    “哥,藥好了。”丹虞將濾好的湯藥遞到秦崢手裏。

    秦崢隻手接過,在唇邊小心試了試溫度,這才用軟枕墊在楚瑜頭下。他伸手拂開楚瑜耳畔的發絲,輕聲道:“清辭,我喂你喝藥。你聽話,把藥喝了就好了。”

    李恣咬緊牙,眼尾有些泛紅,袖子上一緊,被人拽了拽,他迴頭瞧見丹虞衝他使了個眼色。

    “走。”丹虞低聲道,不由分說拽住李恣,將他拉出屋子,合上了門。

    ……

    院子裏的貴重花草因著下雨的緣故都給搬進了裏,剩餘那些耐寒的也被連綿秋雨淋得東搖西擺,平添蕭瑟。

    丹虞索性將手中的藥甕舉起,倚在迴廊間探了半個身子出去接外頭的雨水。

    李恣瞧見,不由得伸手去拉他:“接它作甚,當心濕透了衣裳。”

    丹虞被拽迴來,晃了晃剛剛蓋了底的雨水,道:“無根水,用來煎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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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恣道:“那也得宮裏幾位禦醫點頭才成。”

    丹虞想了想,道:“太醫署裏的禦醫都是頂好的醫師,自是醫術超絕。隻是天下之大,醫之道茫茫無涯,誰能說旮旯一隅裏就出不得濟世良方?”

    李恣沉默一瞬,忍不住彎唇一笑。

    “你笑什麽?”丹虞問道。

    李恣伸手接了滿掌心的雨珠,道:“笑你不知羞,拐著彎誇自己。”

    丹虞也不惱,隻是道:“你定是覺得我說的有理。”

    李恣甩了甩掌心裏的雨水,朝丹虞頭頂拍了拍,看著一滴水珠跐溜就鑽進了丹虞衣領裏,冷得一個哆嗦:“你方才拉我出來,就是想同我閑扯?”

    丹虞避開李恣的手,道:“是,也不是。你方才那模樣,我隻怕你同我哥嗆起來。恕我直言,我哥當年可是削人頭跟切瓜似的。”

    李恣沒說話。

    丹虞以為他是生氣了,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道:“我知道你心裏不舒坦,你莫要覺得我傻。你待楚二爺的心意,我是瞧見了的。”

    “那你呢?當真這般毫無芥蒂?”李恣下意識反問一句,又堪堪住了口,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咄咄逼人。

    丹虞一怔,被乍然揭了心事,一時也有些啞然。

    “抱歉,我非是故意……”李恣低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互插刀。

    話音未落,就瞧見丹虞捧著藥甕忽然就衝他彎眸一笑。

    丹虞正是少年風華正茂,人又生得水靈俊秀的模樣,這般一笑頗有幾分燦如皎月的神采。饒是從來都將目光放在楚瑜身上的李恣,也不由得為之失神一瞬。

    “我爹活著的時候常說,世不如意事十之**。哪有那麽多剛剛好,更多的是像你我這樣的,不是嗎?做人便同行醫一樣,盡人事聽天命,不強求。”丹虞道。

    李恣看著麵前的丹虞,不知可是同命相憐的緣故,竟當真被他開解出幾分豁達來。他正色一禮,道:“那你今日便當得我一言之師。”

    丹虞忙避開李恣的禮,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一言之師可使不得,其實上迴的事一直想同你道歉的……我思來想去,那天應該幫你洗褲子才對。”

    李恣的臉蹭的紅了一片,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丹虞渾然不知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見李恣不說話,還當他對那日的事耿耿於懷,有些忐忑道:“那……那個,若你還介意,我現在也是可以幫你洗的。別的褲子也成,沒有褲子上衣也成……要不,裏衣褻褲我也可以啊……哎哎,大哥,你別走啊!”

    李恣兩步竄逃出去,消失在迴廊轉彎處……

    ※

    藥爐裏燃著安神香,嫋嫋藥煙飄做一縷,雨聲顯得屋子裏更是靜謐。

    秦崢喂完最後一口藥,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竟是有些不舍得起身。他輕輕撬開楚瑜齒關,一寸寸細細吻過唇齒,反複流連在他唇瓣上是不肯離去。直到楚瑜有些氣悶地皺起眉頭,秦崢這才迴過神來,鬆開了他。

    盡管楚瑜還是昏迷不醒,可秦崢能感覺到他不高興了。他那原本已經舒展開的眉頭又重新蹙起,甚至無意識地朝被窩裏縮了縮,讓那錦被蓋著自己嘴巴,悶住半張臉進去。

    秦崢失笑,伸手擁住楚瑜,輕輕拍了拍,道:“好了,我的錯,我不鬧你了。”

    或許楚瑜打心裏不大相信秦崢的鬼話,依然維持著這一點點不高興。

    秦崢親了親他眉心,湊去耳畔同楚瑜商量道:“若不想我總這般欺負你,那你就醒來。”

    楚瑜睫毛都不曾扇動,隻是安靜昏睡著,渾然不覺。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秦崢臉上的笑意僵住,半晌緩緩散去……

    風吹窗牅,屋子裏的熱度忽然叫人連眼睛都有些許悶痛。

    秦崢將楚瑜的手心輕輕貼在自己臉側,良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嗚咽得如同窗外不成聲調的簷下落雨,帶著發冷似的顫抖。 “醒來吧,算我求你了……”

    第五十七章、

    微寒值秋雨,朦朧天欲曙。

    待到雨歇時,秋已深。

    秦崢在上京領北門十四軍職務,當年老侯爺也曾領過北門軍的職,曾有不少舊部老將已是北門軍中元老。秦崢接手起來,倒也無甚麻煩,格外應手些。

    這些日子秦崢除卻在北門軍衙司外,便隻往靖國公府跑。楚瑜這些天來情況倒是見好,隻是遲遲不見醒來,禦醫也無法,隻能用藥溫養著。

    這日裏,秦崢從衙司迴來,方一進大門,就見那門仆迎上前去,急急忙忙對他道:“侯爺,我家二爺今個兒大早就醒了!”

    秦崢腦子嗡鳴一聲,整個人似陣風般連迴應都來不得給一個就消失在迴廊裏。

    屋中。

    藥香嫋嫋,許是地龍燒得太旺,反倒是有些許悶熱。

    秦崢推門進去的時候手心裏起了一層薄汗,屋子裏人倒是不少,幾個老禦醫都在。

    隻是靜,死一般的靜。

    於是那行走的步子就更顯突兀,秦崢甚至聽得見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繞過屏風,一眼就看見了床上的楚瑜。

    他當真是醒了,卻同往日無甚區別,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胸口的起伏緩慢而微弱。隻是一雙眼睛是睜開的,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乎在想什麽般,怔怔看著頭頂的簾幔。

    “清辭。”秦崢走過去俯身在他身側,心跳如雷下竟是讓聲音都跟著顫了顫,他伸出手,想像平日那般去握他的手。還未碰到又有些遲疑,怕得來的隻是抗拒,於是那手緩緩握緊,捏了捏楚瑜袖口,小心翼翼又不肯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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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瑜睫毛猛地一顫,偏了偏頭,看向秦崢。

    秦崢這才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這雙鳳眸清冷而嫵媚,仍是往昔風華,隻是眸色泛灰,毫無焦距。分明是朝他看過來,可竟如同尋不到人般茫然,不知落向何處。

    “清辭?”秦崢怔住,一把扣住楚瑜肩頭,急切朝他看去。

    楚瑜皺了皺眉頭,肩上有傷,秦崢這般一碰,疼得緊。

    秦崢忙鬆了鬆手,輕輕捧住楚瑜的臉,道:“清辭,你怎麽了?”

    一旁禦醫輕咳一聲,有些怯怯道:“秦侯爺……楚大人他身體經年孱弱,氣血瘀阻、肝腎陰血虧虛,常年伴舊疾沉屙。經此一遭更是雪上加霜,因著天氣陰寒,那渾身傷口不見愈,反複高燒數日。今朝我等觀其舌色,探其眼底,已是不足見光,怕是……目盲了。”

    轟的一聲,如晴天旱雷,炸開在秦崢心頭。他聽到耳畔長鳴,眼前有些目眩,險些坐不住。

    “怎麽可能……”秦崢喃喃自語,再顧不得遲疑,緊緊握住楚瑜的手,死死盯著他,“不可能,清辭你看著我,清辭,你能看到我嗎?”

    禦醫怕秦崢失控再傷了楚瑜,忙攔住他道:“侯爺,楚大人自醒來便未開口說過話,我等方才號脈檢查一番……怕是在那火裏,被煙嗆熏了喉嚨,傷了嗓子,致使口啞。”

    秦崢怔怔看著禦醫,似不能明白他所言。

    他的清辭好端端躺在這裏,已經醒了過來,怎會目盲口啞?怎麽可能。

    砰的一聲,案幾四分五裂,崩碎一地。秦崢猛地起身,臉色比身上玄衣更顯陰沉,周身好似籠了窗外秋寒。他不知自己當如何,這樣的結果如何才能坦然接受?

    不能。

    不可能。

    那是楚瑜,出身高門世家,合該在錦衣玉食含著金湯匙長大,合該金銀玉器擲響把玩,合該高居朝堂手掌錢權,合該被旁人所仰視被人捧在心尖崇愛……

    若不是遇到他,楚瑜怎麽會落得這般下場。

    秦崢一雙眸子通紅,他踉蹌起身扣住床柱一角,道:“他不能如此,這世上既有岐黃之道,便是用來治病的不是嗎。你們這般同我說,我是半句聽不得。我隻問你們,怎麽才能治好他?”

    禦醫麵麵相覷,道:“侯爺,醫者有能醫有不能醫,生老病死皆是命數。我等既奉陛下之命來為楚大人醫病,自當竭盡全力。楚大人身有舊疾是常年沉積,如今不適下重藥,隻能溫養。眼口能否恢複,隻能是三分補養,七分天意……”

    秦崢心如刀絞,寸寸絲絲皆是血,禦醫的每一句話都如刮在心頭,一點點壓垮所有的理智,直到崩潰無法自持道:“莫拿這些話搪塞於我,我隻問你們如何治好他!”

    那玄衣廣袖拂開,寒意更勝。一時間竟是有殺氣浮現,屋中溫度都跟著降了不少。

    就在禦醫紛紛驚駭後退時,秦崢忽地沒了聲音。

    袖口被人拉住,力道輕得幾乎叫人感覺不到,像是蝶停花蕊般。可這對於秦崢來說卻如千斤重,讓他一瞬間僵住了身子。

    是楚瑜拉住了他,蒼白的手清瘦如竹,連帶指甲泛著淡淡的白。他緩緩鬆開袖口,抬了抬手便摸索著握住了秦崢的手腕。

    秦崢布滿血絲的眸子一時間竟是滾了層水光,他顫了顫唇,道:“清辭……”

    楚瑜放開秦崢手腕,在他掌心點了點。

    秦崢怔怔攤開手心,看著楚瑜瑩白的指尖斷斷續續勾繞,書一字於掌心。

    待書盡,楚瑜收迴手去,闔眸不再動。

    秦崢顫抖地攏上手心,他俯**去,將額頭壓在楚瑜頸側,一字一句道:“楚清辭,我不信命。”

    楚瑜緩緩睜開灰蒙蒙的眸子,他感到頸側灑滿溫熱。

    ※

    深秋蕭瑟。

    嗬氣間俱是白煙。

    街頭賣餛飩的老夫婦剛剛把攤子擺上,就聽見馬蹄聲打遠處噠噠響起。待迴頭一看,果不其然,仍是昨個兒那位貴人。早上的秋霜重,貴人額前的發絲微濕,一張俊逸的臉倒似往日般精神。在攤前穩穩勒馬,腰間交疊著銀色的軟鞭應著幾縷晨輝雖已極是奪目,但遠不及他本人來得耀眼。

    “官爺今個兒來得早,隻是這餛飩還未下鍋。”老翁嗬嗬一笑,招唿道。

    秦崢翻身下馬,抬頭看了眼天色,道:“阿爺不急,我等會兒就是。”說著將馬拴在一旁,從隔壁小攤上買了倆火燒邊吃邊等。

    楚瑜身上傷口正愈著,夜裏時常疼得睡不安穩。秦崢衣不解帶地守著他,天不亮要上早朝,還要往北門去操練軍隊。慣是來不及用飯,這就趁著這當口能胡亂混巴兩口吃的墊墊肚子。也虧得前些年在塞北苦慣了,反倒是沒覺得如何。

    白生生的餛飩個子小巧,肚兒飽滿,連那褶都一個模子出來的般打著旋兒,轉出個花邊來。一個個噗通噗通下了鍋,瞬間升騰起一陣白煙,在秋色裏添了幾筆噴香的暖意。

    秦崢吃完倆火燒的時候,餛飩剛好出鍋,瑩白的餛飩,鮮香的蝦皮,幾點青翠欲滴的芫荽,盛滿了那鏤花鳥的食盒。

    老嫗將食盒蓋好,遞給秦崢,道:“官爺大清早就來這等著,可是捎帶給家裏人?這樣用心,莫不是給家中夫人帶的。”

    秦崢一笑,道:“是。”

    老嫗接過錢,笑道:“官爺夫人好福氣。”

    秦崢正牽馬,聞言苦笑道:“算什麽福氣,從往他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好在如今還能照顧著他,如何用心都不為過。”

    老嫗道:“官爺不必這麽說,誰年輕的時候不曾蹉跎過日子,夫妻倆這輩子哪個不是磕磕絆絆走過來,待走完這一生,且瞧一瞧,身邊的人還是同你拌嘴同你鬧架也同你風裏雨裏的那個,那就是這輩子最好的事了。”

    一旁不善言辭的老翁聞言笑得憨實,看向老伴的眼神滿是暖意。

    看著麵前這對賣餛飩的老兩口,秦崢有些失神,半晌才笑道:“老人家說的是,能陪他走到最後,那就是頂好的事了。”

    老翁笑著提醒道:“官爺快些迴去吧,餛飩涼了就不好入口了。”

    辭別了老兩口,秦崢抱著他的食盒往府裏趕去。

    ……

    一卉能熏一室香。

    秋月擺弄著盆中的茉莉,洗洗修剪了枝葉,有意擱在離楚瑜床前最近的窗牅邊上。

    楚瑜這些日子腰傷好了些許,躺得膩煩了,時常也坐坐。隻是仍不可大動,至多不過擁著被子在床上出神。他眼睛瞧不見,白天夜裏對他來說也無甚區別,有時一坐便是半夜,秦崢就一直在身邊不言不語地陪著他。

    秋月擺弄完花草,特意剪下短短一支茉莉花珠,道:“二爺別厭煩這幾盆茉莉,雖是花中小人,正好借這濃鬱的香味衝一衝滿屋的藥味。”

    楚瑜隻是擁被而坐,也不知是聽見沒有,一動不動。

    秋月上前用手做篦將楚瑜垂落兩側的黑發攏起幾縷,以花枝為簪繞在耳後。那瑩白的茉莉綴在烏黑的發間,暗香盈盈。

    冰雪為容玉作胎,花向美人頭上開。

    “清辭,我迴來了。”門被推開,秦崢低聲輕喚道。

    楚瑜仍是未動,可秋月分明瞧見那發間茉莉顫了顫,水珠都沿著細蕊落在發絲裏。

    秋月對秦崢福了福,道:“侯爺今個兒迴來的早。”

    秦崢解開披風,遠遠站著消了滿身霜氣,這才走進,道:“衙司裏沒什麽事兒,就早些趕迴來了。清辭何時醒的?”

    “二爺醒了沒多大會兒。”秋月應道。

    秦崢點了點頭,打床沿坐下,用手背貼了貼楚瑜額頭。

    楚瑜側頭避開,微微皺眉。

    秦崢收迴手來,輕聲問道:“可是手涼,冰著你了?”

    楚瑜不應,抱著被子不著痕跡地往裏挪了挪,被秦崢一把拉住。

    “別躲,今個兒還給你帶了曲巷那家餛飩,正熱乎著。”秦崢將包裹解開,拿出食籠。方一打開就見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秋月端了青瓷碗來盛,心下也是輕歎,那曲巷在京城東郊,離國公府極遠。這一來一迴,餛飩還能是熱的,可見這一路秦崢是如何快馬加鞭。

    秦崢從秋月手裏接過碗,用湯匙撇了半匙清湯湊在唇邊試了試溫度,見溫熱剛好才送去楚瑜嘴邊,道:“我知道家裏的廚子金貴,造飯也是細致用心,隻是你既然沒有胃口,不妨吃點別的。這餛飩攤是對老兩口搭的,攤子幹淨著。芫荽是自家院子裏種的,餡子都是老兩口大早上調的,就連裏麵這小蝦皮都是自己個兒河裏撈出曬成的。雖不是什麽精貴食膾,勝在一個鮮……”

    湯匙抵在唇邊,楚瑜垂眸淺淺抿了一口,早已習慣了秦崢的絮絮叨叨。

    秦崢見楚瑜今個兒胃口似是不錯,也不由得高興起來,盤算著那天再尋些吃的帶迴來。他道:“那巷子口還有個賣豆花的姑娘,瞧著也是不錯。那姑娘生得清秀白淨,豆花也磨得細,豆香醇厚,也不知道清辭你愛吃鹹口還是甜口的?”

    楚瑜淡淡抿唇,別過臉去,不吃了。

    秦崢看著還剩大半碗,勸道:“怎麽不吃了?這才吃幾口就停了,莫不是我方才提起豆花,你想吃了?那我現在就去給你買。”說著就放下碗,扭頭要走。

    剛走了沒兩步,腰上挨了一枕頭。

    秦崢沒想到楚瑜撈枕頭砸他,驚了一跳,趕緊彎腰撿起那繡枕:“我的爺你可當心著些,腰傷還沒好,使不得這麽大的動靜。”絮絮叨叨著將枕頭重新給楚瑜墊在腰後,又伸手將那滑落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正拽著,秦崢忽地住了手,怔怔看了楚瑜半晌,魔怔似的道:“我方才說那姑娘白淨是想著怕你嫌外頭造飯人粗鄙,沒胃口去吃東西,並不是瞧上那姑娘。清辭你作什麽惱我,還是你在吃醋……”

    楚瑜不動聲色地擁住被子,冷冷淡淡地別過臉去,不作理會。

    秦崢彎了彎眸子,不敢出聲,若再說下去惹惱了楚瑜,怕是今個兒連屋都進不來。他忍了一會兒正色道:“我不胡說了,清辭你再用些,這般胃口怎麽才能好好養傷。前些日子……你剛出事的時候傷得太重,怕真兒瞧見了難過,就將她留在族學書院那邊住下。隻說是你的意思,待過些時候接她迴來。”

    楚瑜聽見秦崢提到真兒,心下動容。

    秦崢趁機將餛飩又湊過去一口口喂他,道:“前幾天真兒托人捎來手信,說是想你了,想迴家。你若是不好好吃飯,抓緊養好身子,待叫真兒看見你這樣,咱姑娘指定要傷心。”

    楚瑜皺起眉頭,秦崢的話恰到好處地戳在心頭。

    秦崢難得又一次用真兒哄著楚瑜吃了飯喝了藥,瞧著他起了睡意,扶著他躺下仔細掖好被角。

    楚瑜怕是真的倦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秦崢在一旁守著,盯了看了半晌,俯身輕輕嗅了嗅他發間藏著的瑩白茉莉,又壓低了身子將吻落於他眉心間。

    楚瑜蹙眉,有些不耐煩地咬了咬下唇,蒼白的唇角硬是咬出一抹紅痕。

    秦崢唿吸急促幾分,跟著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唇邊,恍惚半晌,猛地吸了一口氣起身,按了按額角輕歎一聲:“清辭啊……”

    窗外陽光正好,連綿風雨後,應是個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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