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戰鬥,開始。


    不能永遠沉淪於悲哀之中,我必須戰鬥。新的倫理嗎?不,這樣說也是偽善。為了戀愛,僅此而已。正如羅莎必須依賴新的經濟學才能生存,如今,我隻有一心投入戀愛才能生活下去。耶穌為了揭發現世的宗教家、道德家、學者以及當權者的偽善,毫不躊躇地將神的真正的愛情原原本本傳給人類,他把十二個弟子派往各地,當時教導弟子的話語於我也不是毫無關係。


    腰帶裏不要帶金銀銅錢。行路不要帶口袋,不要帶兩件褂子,也不要帶鞋和拐杖。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群。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你們要防備人,因為他們要把你們交給公會,也要在會堂裏鞭打你們。並且你們要為我的緣故,被送到諸侯君王麵前。你們被交的時候,不要思慮怎麽說話,或說什麽話。到那時候,必賜給你們當說的話。因為不是你們自己說的,乃是你們父的靈在你們裏頭說的。並且你們要為我的名,被眾人恨惡,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這城裏逼迫你們,就逃到那城裏去。我實在告訴你們,以色列的城邑你們還沒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不要怕他們,唯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域裏的,正要怕他。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因為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裏的人。愛父母過於愛我的,不配做我的門徒。愛兒女過於愛我的,不配做我的門徒。不背著他的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門徒。得著生命的,將要失喪生命,為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1)


    戰鬥,開始。


    如果我發誓,為了我的愛一定要暗暗遵從耶穌的教誨,那麽會不會受到耶穌的責備呢?我真不明白,為何“戀”是壞的,而“愛”是好的呢?我深深感到二者是一迴事。為了不明不白的愛和戀,為了由此產生的悲傷而將身體和靈魂湮滅於地獄中的人們!啊,我敢說我就是這樣的人。


    在舅舅等人的關照下,在伊豆悄悄安葬了母親,又在東京舉行了正式葬禮。然後,我又和直治迴到伊豆山莊,過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彼此隻見麵不說話的苦寂生活。直治借著搞出版業需要資本為名,將母親的寶石全部拿走,在東京喝夠了,就帶著一副重病號的蒼白的臉色,東倒西歪迴到伊豆山莊睡大覺。有一次,直治帶來一位年輕的舞女,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我對他說:


    “今天我可以去東京一趟嗎?好久沒到朋友那裏玩了,想在那裏住上兩三個晚上,你就看家好啦。要做飯,可以請那位幫幫忙。”


    抓住直治的弱點,將了他一軍。這就是所謂靈巧像蛇。我把化妝品和麵包塞進提包,極其自然地到東京去見那個人了。


    乘國營電車來到東京郊外,在荻窪站北口下車,從那裏再走二十分鍾光景,似乎就能到達那人戰後購置的新居。這是我以前若無其事地從直治那裏打聽來的。


    那是個寒風唿嘯的日子。從荻窪站下車時,周圍已經晦暗,我抓住一個行人,對他說了那人的住址,大致得知了什麽方位,在沙石道上徘徊輾轉將近一個小時,心裏忐忑不安,不由流出了眼淚。其間還被路麵的石頭絆倒,跌了一跤,木屐帶子掙斷了,呆呆站立著,一時沒了主意。突然,我看到右首兩座毗連的平房其中一家的門牌,在夜色裏泛著模糊的白光。上麵仿佛標著“上原”兩個字。我顧不得一隻腳隻穿著布襪子,直奔那家大門跑去。到了跟前再定睛一看,沒錯,寫的正是上原二郎。宅子中一派昏暗。


    怎麽辦呢?一剎那我又呆立不動了。接著,我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咣當”一聲靠在玄關的格子門上了,仿佛要倒下去。


    “有人嗎?”我說著,用兩手手指撫摸著木格子,小聲地嘀咕著,“上原先生。”


    有人答應,不過是個女人的聲音。


    大門從裏側打開了。一位長著瓜子臉的傳統裝束的女子,似乎比我大三四歲,在玄關的陰影裏笑著問道:


    “是哪一位呀?”


    她那問話的語調裏沒有一點兒惡意和戒備。


    “不,那……”


    但是,我失去了自報家門的機會。不知怎的,我的戀愛隻對這位女子才感到內疚。


    “先生呢?他在家嗎?”


    “啊。”她應了一聲,有些抱歉地望著我的臉,“他總愛去……”


    “很遠嗎?”


    “不。”她好生奇怪地用一隻手捂住嘴,“在荻窪。隻要找到站前一家名叫‘白石’的賣魚肉雜燴的小飯館,大致就能找到他了。”


    “哦,是嗎?”我感到十分高興。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勸說下,我走進大門,坐在木板台上,夫人給我一根簡易的木屐帶子,這種木屐帶子隨時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間,夫人還為我點上一支蠟燭拿到大門口來。


    “真是不巧,兩隻燈泡都壞了。最近的燈泡很容易斷絲,價錢又死貴。要是丈夫在家,還可以去買,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沒有迴家。我們三個晚上,身無分文,隻好早點兒睡覺。”


    她打心裏毫無遮攔地笑著說。夫人背後,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大眼睛,細高挑兒,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敵人,我雖然不願這麽想,但這位夫人和這個孩子,總有一天會把我當作敵人,憎恨我。想到這兒,我的戀心一時冷卻下來,係好木屐帶子,直起身呱嗒呱嗒拍掉兩手的灰塵。一種悲涼之感猛然襲上我的全身,使我難以承受。我恨不得跑進客廳,在黑暗中緊緊抓住夫人的手大哭一場。我心中一陣激烈地翻騰,忽然想到,那樣做會給自己造成難堪的下場和敗興而歸的可怕結局,便作罷了。


    “謝謝你啦。”


    我恭恭敬敬向她告別,來到外麵。寒風吹打著我,戰鬥開始了。戀愛,喜歡,嚮往。真正的戀愛,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嚮往。實在愛得不得了,喜歡得不得了,嚮往得不得了。那位夫人確實很是個難得的好人,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然而,我即使站在上帝的審判席上,也絲毫不後悔。人是為了戀愛和革命而生的,上帝沒有理由責罰他們。我一點也不可惡,因為太愛,所以才會如此風風火火急著要和他見麵。即便兩三夜露宿荒野,也一定要實現這個願望!


    站前白石小飯館,立即就找到了,他不在這裏。


    “肯定去阿佐穀了。從阿佐穀站北口一直向前就到了,大約一百五十米光景吧?那裏有家小五金店,從那座店旁向右,再走五十米,有一家柳屋小飯館。先生近來和柳屋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熱,整天家在那裏廝磨,真是沒法子呀。”


    我在車站買了張票,乘上駛往東京的國營電車,到阿佐穀下車,從車站北口走上一百多米,自小五金商店向右轉,再走上五十多米,到達柳屋。店堂內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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