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有酒嗎?這時候喝點兒酒,就能很快地睡著。”


    母親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態度裏閃過一絲頹廢而細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進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麗的天空,而像梅雨時節一樣,連續都是陰濕而鬱悶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親的體溫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間。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現象,母親的手腫了。早飯一向吃得很香的母親,這陣子也隻是坐在被窩裏,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濃烈的菜餚。那天,我端給她一碗鬆菇湯。看神色,她還是不喜歡鬆菇的香味兒,將湯碗放在嘴邊,隻做了個樣子又放迴飯盤裏了。當時看到母親的手,我不由一驚,右手腫得圓溜溜的。


    “媽媽!手不要緊的吧?”


    母親的臉看起來有些慘白和浮腫。


    “不要緊的,這種樣子,沒什麽。”


    “什麽時候開始腫的呢?”


    母親似乎帶著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語。我真想放聲大哭,這隻手已經不是母親的手了,是別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親的手又細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優美的手、可愛的手,那隻手就永遠消失了嗎?左手雖然不那麽浮腫,但看了也叫人難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轉移視線,凝視著壁龕裏的花籃。


    眼淚就要流出來,強忍著猝然站起身走進餐廳,直治一個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難得來一趟伊豆這個家,每次來夜裏必然去阿笑那裏喝燒酒,早晨一臉的不高興,飯也不吃,隻吃四五個溏心蛋,然後就跑到二樓,時而睡一陣子,時而起來一會兒。


    “媽媽的手腫了。”


    我對直治說到這裏,不由低下頭,再也說不下去了。我低著頭,抽動著肩膀哭個不停。


    直治悶聲不響。


    “媽媽不行了,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嗎?腫得那個樣子,已經沒救啦。”我仰起臉,抓住桌角說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麽淨是這些掃興的事啊?”直治陰沉著臉說。


    “我要再次給媽媽治病,想辦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緊握著左手說道,突然,直治抽噎著哭起來。


    “怎麽沒有一件開心的事呢?我們怎麽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邊說,一邊用拳頭胡亂地擦眼睛。


    當日,直治去東京向和田舅舅通報母親的病情,請求指示。我不在母親身旁時,幾乎從早哭到晚上。冒著晨霧去拿牛奶的時候,對著鏡子撫弄著頭髮、塗著口紅的時候,我總是哭個不停。同母親一起度過的快活的日子,一樁樁,一件件,繪畫一般浮現於眼前,總是忍不住流淚。傍晚,天黑之後,我站在中式房間的陽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閃耀著星星,腳邊盤縮著一隻別家的貓咪,一動不動。


    第二天,手腫得比昨天更厲害,吃飯時滴水未進。母親說,口腔幹裂,連橘子汁也不能喝。


    “媽媽,再照直治說的,戴上口罩怎麽樣?”


    我正要笑著對她說,可是說著說著,一陣難過,“哇”地大哭起來。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個護士來吧。”


    母親沉靜地說。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擔心和子我的身體。這使我更傷心,站起來跑到浴室三鋪席房間裏,盡情地大哭了一場。


    過午,直治領著三宅醫生還有兩位護士趕來了。


    這位平素愛說笑話的老先生,此時忽然擺出一副生氣的麵孔,他快步走進病人臥室,立即進行診察。


    “身子衰弱多了。”他輕輕說了一聲,開始注射強心劑。


    “先生住哪兒?”母親像說夢話似的問道。


    “還是長岡,已經預約好了,不用擔心。您有病,用不著為別人操心,隻管多吃東西,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有了營養,才會好得快。明天我還來,留下一位護士,您盡管使喚吧。”


    老先生對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大聲說,然後對直治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來的一名護士出門去,不一會兒直治迴來後,我發現他臉上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我們悄悄走出病室,來到餐廳。


    “沒救了嗎?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著嘴苦笑著,“衰弱急劇地加快了,今明兩天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直治說著,兩眼噙滿淚水。


    “不給各處發個電報能行嗎?”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地平靜下來。


    “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過了,舅舅說,現在還不到大夥兒蜂擁而至的時候。他們來了,屋子又小,反而會覺得失禮。這附近又沒有合適的旅館,即使是長岡溫泉,也不能預訂兩三處房間。總之,我們窮了,沒有力量邀請有頭麵的人物。舅舅他說迴頭就來,不過,那個人一向吝嗇,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媽媽的病撂下不管,隻顧教訓我。古今東西從未聽到過一個吝嗇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們姐弟都討厭舅舅,這個人和媽媽完全是天壤之別。”


    “不過,我且不說,你將來還得繼續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當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來,姐姐今後隻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說著,又流淚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談對象了?決定了嗎?”


    “沒有。”


    “自己養活自己?勞動婦女?算啦,算啦!”


    “不能養活自己嗎?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麽?”


    直治帶著怪訝的神色瞧著我。


    這時,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護士喊我來了。


    “老夫人好像有話要說。”


    我連忙到病室,坐在母親的床頭。


    “什麽事?”我湊過臉問。


    母親想說些什麽,但又沉默不語。


    “要水嗎?”我問。


    母親微微搖搖頭,似乎不想喝水。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


    “我做了個夢。”


    “是嗎?什麽夢?”


    “蛇的夢。”


    我不由一驚。


    “廊緣腳踏石上有一條紅色斑紋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渾身打了個寒噤,呆呆地佇立在廊緣邊上,透過玻璃窗一看,腳踏石上拖著一條長蛇,沐浴在秋陽下。我眼前一陣黑暗,頭腦眩暈。


    我認識你,你比那時稍微長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條被我燒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復仇,請到那邊去吧,快,快到那邊去。


    我心中念叨著,死盯著那條蛇。然而,蛇卻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不想讓那位護士看到這條蛇。我用力跺了一腳,大聲叫道:


    “沒有啊,媽媽,夢見什麽了呀?根本不對!”


    我故意誇張地大聲喊叫,朝腳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終於挪動著身子,慢騰騰從石頭上滑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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