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嗎?你丈夫在南方,真夠苦的。”


    “總之,今天你就在這裏看守著,你的盒飯迴頭我送來,好好休息吧。”


    說完,他急匆匆迴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閱讀袖珍本小書,看了一半,那位軍官又咕嗤咕嗤地走來了。


    “我送盒飯來了,你一個人很寂寞吧?”


    他把盒飯放在草地上,又疾步如飛地迴去了。


    我吃罷盒飯,爬到木板上,躺下看書。書全部讀完之後,我昏昏沉沉地開始睡午覺。


    醒來時,已經是午後三點多了,我猛然想到,那位年輕的軍官似乎從前在哪裏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我從木板上下來,用手攏一攏頭髮,這時,又聽到那咕嗤咕嗤的腳步聲。


    “呀,你今天受累了,現在可以迴家啦。”


    我走向那位軍官,然後將袖珍本小書還給他,想表示一下感謝。可是一時說不出口,默默仰望著軍官的臉孔。當四目對視時,我的兩眼溢出了淚水。同時,那位軍官的眼裏也閃現著晶瑩的淚光。


    兩個人默默分別了,那位年輕的軍官,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工地上見過他。我那天也隻是輕鬆過那麽一迴,此後仍然隔日到立川的後山出苦力。母親很擔心我的身體,可我反而身板兒變結實了,甚至滿懷信心,打算暗地裏做基建工賺錢;對於田裏的農活也不感到特別犯難了。


    關於戰爭,雖說既不想提也不願聽,但還是作為自身“寶貴的經驗”談出來了。不過,我對戰爭的迴憶中多少要談的也就是這些,就像那首小詩所說的:


    去年,平安無事。


    前年,平安無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無事。


    至今傻乎乎保留在我身邊的,就隻剩一雙下地的白粗布襪子,一切都變得難以捉摸。


    由下地襪子說了些廢話,扯遠了。可是,我就是穿著戰爭唯一的紀念品——白粗布襪子,每天下地幹活兒,心裏充滿不安和焦躁。這時候,母親明顯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


    蛇蛋。


    火災。


    打那時起,母親眼見著變成個病人了。然而,我卻相反,感到自己越來越像個粗野而卑賤的女子了。我總覺得我打母親那裏不斷吸取了生氣,漸漸養肥了身子。


    失火的時候,母親隻說了“木柴本來就是為著火用的”這句玩笑話,從那以後,再也不提失火的事了,反而不斷安慰我,但母親內心裏所受到的打擊肯定比我的大十倍。發生那場火災之後,母親經常在夜裏呻吟,颳大風的夜晚,她裝著去廁所,半夜裏不斷離開被窩在家裏巡視一遍。而且,她的臉色總顯得黯淡無光,走起路來也日漸吃力了。母親以前說過,要下地幫我幹活兒,我曾勸止過她,可她還是用大水桶從井畔打來五六桶水澆地。第二天,她說肩膀酸疼,喘不過氣來,整整躺了一天。從那之後,看樣子她對田間勞動真的死心了,雖然有時也到地裏來,也隻是呆呆地看著我幹活兒的情景罷了。


    “聽說喜歡夏花的人死在夏天,是真的嗎?”


    今天母親又來盯著我幹農活兒,突然發問道。我默默地給茄子澆水,可不是,眼下已是初夏了。


    “我喜歡合歡,可這座院子裏一棵也沒有。”


    母親又沉靜地說。


    “不是有很多夾竹桃嗎?”


    我特地用冷冷的口氣迴應她。


    “我討厭那種花,夏天的花我幾乎都喜歡,可是那種花太浪蕩了。”


    “我喜歡玫瑰,不過,它四季都開放,所以,喜歡玫瑰的人,春天死,夏天死,秋天死,冬天死,一年要死四次,是嗎?”


    兩人都笑了。


    “不歇會兒嗎?”母親依舊笑著說,“今天想同和子商量一件事兒。”


    “什麽事兒?要是談死,我可不要聽。”


    我跟在母親身後,走到藤架下,並肩坐在凳子上。藤花已經凋謝,午後和暖的陽光透過葉片落在我們的膝頭上,我們的兩膝浸染在綠色裏。


    “這件事兒很早就想聽聽你的意思,不過,總想找個好時機,兩人心情都很高興的時候再商量。這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情啊。今天不知為什麽,我總感到還是早說為妙。好吧,你就耐著性子聽我說完。其實啊,直治還活著。”


    我使勁兒縮起身子。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來信了,以前在舅舅的公司退職的一個人,最近從南方復員迴家了,他來探望舅舅。當時,他們天南海北無所不談,最後,那人冷不丁提到他和直治在一個部隊,還說到直治平安無事,很快就要復員迴來。不過,唉,令人頭疼的是,據那人說,直治似乎深深中了鴉片毒……”


    “又來啦!”


    我像喝了苦藥,歪斜著嘴角。直治讀高中時,模仿一位小說家,中了麻藥毒,欠了藥店老大一筆錢。為了向藥店還債,母親整整花了兩年工夫才全部付清。


    “是的,又重新開始啦。可是,聽那人說,不戒掉毒癮是不許復員的,所以肯定治癒之後才能迴來。舅舅信上說,即使治好病迴家來,這種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兒,也不可能很快讓他到某個單位上班去。目前,在如此混亂的東京工作,即使是正常的人,也會多多少少變得心情狂躁起來,何況又是個剛剛戒毒的半拉子病人,說不定很快就會發瘋,誰知道會惹出什麽亂子來?所以,直治迴來後,要立即把他帶到伊豆山莊來,哪兒也不去,讓他安心在這裏靜養為好。這是一,還有,啊,關於和子你,舅舅也囑咐到了。按舅舅的說法,我們的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什麽存款凍結啦,要繳納財產稅啦,舅舅不能像以往那樣,給我們寄錢來,照顧我們了。這樣,直治迴來後,媽媽我、直治、和子三個人一道兒過日子,舅舅要負擔我們的生活費,必須拚命吃苦才行。趁現在,和子還是及早嫁人或者找個奉公的人家為好,舅舅這樣吩咐了一番。”


    “奉公的人家,是去做使女嗎?”


    “不,舅舅的意思,喏,是去那個駒場家。”


    母親舉出某皇族的姓名。


    “那位皇族,和我們一直保有血緣關係,既兼任公主小姐的家庭教師,又同時操持家務,這樣和子也不會感到寂寞、單調,舅舅說。”


    “再沒別的混飯的路子了嗎?”


    “舅舅說了,別的職業都不適合和子。”


    “為什麽不適合?啊,為什麽不適合?”


    母親隻是淒涼地微笑,再也不想迴答什麽。


    “我討厭,我不幹!”


    自己也覺得說走了嘴,可就是止不住。


    “我,就穿著這雙下地的襪子,這雙下地的襪子……”


    我說著說著流淚了,不由“哇”地大哭起來。我揚起臉,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麵對著母親,心裏雖然想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但言語同肉體毫無關係,依然無意識地滔滔流出。


    “媽媽不是說過嗎?因為有和子,因為有和子陪伴,媽媽才來伊豆的,您不是說了嗎?沒有和子就去死。所以,正因為這樣,和子我哪兒也不去,就守在媽媽身邊,穿著這雙下地的襪子,種植好吃的蔬菜,我心中想的隻有這個。可是,您一聽說直治要迴來,就立刻嫌棄我,叫我去做公主小姐的什麽使女。太過分啦!太過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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