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中的女主人公和子的原型,本名太田靜子,1941年在朋友家中偶遇太宰治,一見鍾情。此後兩人常常書信來往,墜入愛河,不得自拔。1944年,太宰到小田原車站同靜子相會,並一起探望住院的靜子的母親,然後前往靜子住處下曾我。太宰再次到下曾我會見靜子是戰後的1947年,為了創作《斜陽》而去向靜子借閱日記。


    太宰治絕命前的一兩年間,原配美知子和情婦靜子同時懷妊,第二年分別生下女兒,這就是後來的著名女作家津島佑子和太田治子。


    本係列選入的五部作品,均屬中短篇小說。太宰治這些為讀者耳熟能詳的名作,再次有機會付梓出版,能否不辜負讀者們的期待,老實說我心中沒底。一來畢竟是名家名作,且不乏名譯,珠玉在前,難以企及;二來譯者多屬新手,鋒芒初試,經驗不足,譯文難免有不盡人意之處。望讀者多加批評,以便再版時改進。


    走筆至此,忽然記起今日是所謂“憲法紀念日”,電視裏正在播送東京街頭為反對“改惡”憲法,政界和民間紛紛舉行各種類型的保衛和平憲法的活動。正當日本國內右翼勢力抬頭,“改憲”和“護憲”鬥爭逐漸走向白熱化時期,再度閱讀太宰文學,重溫戰爭給廣大民眾造成的苦難和精神創傷,對當代讀者來說,或許更具深義。


    陳德文


    2013年5月3日杜鵑花開


    記於愛知縣春日井迓光亭


    一


    早晨,母親在餐廳裏舀了一勺湯,“嘶”地啜了進去。


    “啊!”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


    “是頭髮嗎?”


    湯裏想必混進什麽不潔的東西了吧,我想。


    “不是。”


    母親若無其事地又舀了一勺湯,動作靈巧地送進嘴裏,然後轉頭望著廚房窗外盛開的山櫻花,就那麽側著臉,動作靈巧地舀一勺湯,從小小的嘴唇縫裏灌了進去。“動作靈巧”這種形容,對母親來說一點兒也不誇張。母親的進食方法,和婦女雜誌上介紹的完全不一樣。弟弟直治有一次一邊喝酒一邊對我這個姐姐說過這樣的話:


    “有了爵位(1),不等於就是貴族。沒有爵位的人,也有的自然具有貴族高雅的品德。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有的光有爵位,根本談不上貴族,僅僅接近於賤民。像岩島(直治舉出同學伯爵家的名字)那種人,給人的感覺甚至比新宿的遊廓(2)拉客的雞頭還要下賤,不是嗎?最近,柳井(弟弟又舉出同學子爵家次子的姓名)的哥哥結婚,婚禮上瞧他那副德性,穿著簡易的夜禮服,有必要穿那種衣服嗎?這還不算,在致辭的時候,那傢夥一個勁兒運用敬語表達法,實在令人作嘔。擺闊和高雅根本沾不上邊兒,他隻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本鄉(3)一帶有很多掛著高級宅第的牌子,實際上,大部分華族(4)可以說都是高等乞丐。真正的貴族,是不會像像岩島那般擺臭架子的。就拿我們家來說,真正的貴族,喏,就像媽媽這樣,那才是真的,有些地方誰也比不上。”


    就說喝湯的方式,要是我們,總是稍微俯身在盤子上,橫拿著湯匙舀起湯,就那麽橫著送到嘴邊。而母親卻是用左手手指輕輕扶著餐桌的邊緣,不必彎著上身,儼然仰著臉,也不看一下湯盤,橫著撮起湯匙,然後再將湯匙轉過來同嘴唇構成直角,用湯匙的尖端把湯汁從雙唇之間灌進去,簡直就像飛燕展翅,鮮明地輕輕一閃。就這樣,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之中,“唏溜唏溜”地操縱湯匙,就像小鳥翻動著羽翼,既不會灑下一滴湯水,也聽不到一點兒吮湯和盤子的碰撞聲。這種進食方式也許並不符合正規禮法,但在我眼裏,顯得非常可愛,使人感到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做派。而且事實上,比起俯伏著身子橫著湯匙喝湯,還是微微仰起上半身,使湯汁順著匙尖兒流進嘴裏為好。而且,奇妙的是這種進食法顯得湯汁更加香醇。然而,我屬於直治所說的那種高等乞丐,不能像母親那樣動作輕巧地操動湯匙,沒辦法,隻好照老樣子俯伏在盤子上,運用所謂合乎正式禮法的那種死氣沉沉的進食方法。


    不隻是喝湯,母親的進食方法大都不合乎禮法。上肉菜時,她先用刀叉全部分切成小塊,然後扔下刀子,將叉子換在右手拿著,一塊一塊地用叉子刺著,慢條斯理地享用。遇到帶骨的雞肉,我們為了不使盤子發出響聲,煞費苦心地從雞骨上切肉時,母親卻用指尖兒倏地撮起雞骨頭,用嘴將骨頭和肉分離開來。那副野蠻的動作,一旦出自母親的手,不僅顯得可愛,而且看上去很性感。到底是真貴族,就是與眾不同啊!不光是帶骨的雞肉,午餐時母親對於火腿和香腸等菜餚,有時也用手指尖兒靈巧地撮著吃。


    “飯糰子為什麽那麽好吃,知道嗎?因為是用人的手指尖兒捏成的緣故啊。”


    她曾經這樣說。


    用手拿著吃的確很香,我也這麽想過。可是像我這樣的高等乞丐,學也學不像,隻能是越學越覺得像個真正的乞丐,所以還是堅忍住了。


    弟弟也說他比不上母親,我也切實覺得學母親太難,有時甚至感到很絕望。有一次在西片町住宅的後院,初秋時節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和母親坐在池畔的亭子裏賞月,娘兒倆個說說笑笑,談論著狐狸出嫁和老鼠出嫁時,配備的嫁妝有什麽不同。說著說著,母親突然起身,鑽進亭子旁邊濃密的胡枝子花草叢裏,透過粉白的花朵,伸出一張更加白淨的臉孔,笑著說:


    “和子呀,你猜猜看,媽媽在幹什麽來著?”


    “在折花。”我迴答。


    “在撒尿呢。”她小聲地笑著說。


    她一點兒也未蹲下身子,我感到很驚奇。不過我們是學不上來的。我打心底裏感到母親很可愛。


    正說著早晨喝湯的事,話題扯遠了。不過,我從最近閱讀的一本書上,知道路易王朝時代的貴婦人也在宮殿的庭院或走廊的角落裏小便,她們根本不當迴事兒。這種毫不在乎的行為實在很好玩,我想我的母親不就是這種貴婦人中的最後一個嗎?


    再迴到早晨喝湯的事兒上吧,母親“啊”地一聲,我問:“是頭髮嗎?”她迴答:“不是。”


    “是不是太鹹了?”


    早晨的湯是用美國配給的罐裝青豌豆做底料,由我一手熬煮的potage(5)。我本來對做菜沒把握,聽到母親說“不是”,心中依然犯著嘀咕,所以又叮問了一句。


    “味道挺好的。”


    母親認真地說。吃完湯,接著伸手撮起一個紫菜包飯糰兒吃了。


    我打小時候起就對早飯不感興趣,不到十點鍾肚子一點兒不餓,那時候有點湯水就好歹對付過去了。吃起東西很犯愁,先把飯糰子盛在盤子裏,然後用筷子戳碎,再用筷子尖兒夾起一小塊兒,照著母親喝湯的樣子,使筷子和嘴巴成為直角,像餵小雞一般塞進嘴裏。當我慢慢騰騰吃著的當兒,母親早已全都吃好了,她悄悄站起身子,背倚著朝陽輝映的牆壁,默默看著我吃飯的樣子。


    “和子呀,這樣還是不行,早飯一定要吃得香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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