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通話,仿佛是一場冗長的夢。


    滿腦子灌滿了童年的記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媽媽的小甜餅,脆脆酥酥的,有時候還會和哥哥為了最後一塊打上一架。跟著哥哥去踢足球,總被他的小夥伴們嘲笑個子太矮沒有天賦,哥哥會為了自己與他們吵架掐架決裂,帶著他在花園裏踢一個破了的足球,兩個人無聊的踢來踢去,結果還是會迴歸到小甜餅上。


    那時候他很小,天天掛著大鼻涕,隻知道爸爸很嚴厲,媽媽很溫柔,哥哥很討厭。


    後來媽媽拎著行李走了,不管他和哥哥怎麽追怎麽喊怎麽哭。人總是要經曆一些事情才會一夜長大,卻再也盼不迴當初的童真。


    然後呢?


    再也沒有然後了——


    電話通畢,沈秋成緩緩垂下手,神色又恢複他往常的古井無波,淡淡的說:“舟哥,你看看我的刀是不是在你手邊的盒子裏。”


    許恆舟沉吟片刻,“你還準備去殺人嗎?”


    沈秋成一絲不苟地係好領帶,沒有起伏的音調:“防人之心不可無。”


    “秋成,別恨她。相信她是有苦衷的,你會開心許多。”許恆舟語重心長,“用我送你嗎?”


    “不用,你迴家照顧嫂子吧。”沈秋成打理好自己,飛揚起風衣穿上,從鞋櫃的角落裏拿出一把透明雨傘,“謝謝舟哥,迴頭見。”


    那是一個連導航都找不到的地方,沈秋成輾轉了幾個小時才把車開進去,已經淩晨。


    清一色的矮平房,年代已然久遠。隨處可見的垃圾箱排放著各種垃圾,電線杆和枯樹枝橫七豎八,仿佛剛被土匪打劫過一樣。路邊幾家門麵黑乎乎的小飯店,男人們身穿破舊的軍大衣成群結夥地圍在一起抽煙。還有幾家發廊,飄雪的冬日夜晚,濃妝豔抹的女人們抖著大腿攬活。


    沈秋成把車停在路口,單手撐開傘下車。


    他叼著煙行走在這條街上,氣質衣著皮相,都是相當的格格不入,看起來就像一隻穿金戴銀的肥羊,以至於每個人都要多賞他們一眼。


    45號到了。


    沈秋成抬頭盯著歪歪扭扭的牌匾,“杜袁飯店”這四個字寫的倒是意外的漂亮。那是一個破舊的院子中佇立著一間小房子。


    他就那麽靜靜的佇立在夜風冬雪中,直到傘上落了一層不薄不厚的雪,直到隔壁發廊一個打扮很是妖豔的女人凹了很多造型搭了他四次訕。


    他仍舊沒有去敲門。


    算了,走吧,相見不如懷念。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小飯店的鐵門從裏拉開了。


    沈秋成定住腳步,微微側身,麵無表情的看了過去。


    出來的人顯然也瞧見他了,畢竟他在這個地方太過於紮眼,讓人不得不一眼看到他。


    這一眼,仿佛看了一個世紀,中間相隔的距離比王母娘娘一釵下去的銀河還綿長。


    “秋成?”喜極而泣的聲音。


    沈秋成不語一字,拔腿要走。


    “你是秋成嗎?”那人追下來幾步,單薄的身影在寒冷的風中瑟瑟發抖。


    沈秋成終於還是邁不出下一步,頭也不迴,“是我。”


    那人拚命抑製住想緊緊抱住他的衝動,激動的搓了搓手,“進來吧,外麵太冷了。”


    沈秋成歎了口氣,跟著走了進去。


    這間飯店並沒有想象中的破舊,大廳裏擺著幾桌,有個木製的收賬台,還有個小二層。


    那人在收賬台上搗鼓半天,端了兩杯熱茶水出來。


    “椅子都是幹淨的,我下夜之前剛擦過。”


    那女人又開一盞白熾燈,自顧自坐沈秋成身旁的桌子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沈秋成望向那人快枯萎的身影,想起當年的她多麽的風華正茂傾國傾城,如今空餘一聲歎息。


    一朝春盡紅顏老。


    她喝了一口茶水,抬起不複時光恩寵的眼睛,“辰風呢?我叫辰風來,怎麽你來了?”


    聞言沈秋成眉頭一皺,眼神鋒利。


    她自己也反應過來話不應該這麽說,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秋成。我隻是太意外太驚喜了,十幾年了……”


    “你自己也知道十幾年?”沈秋成毫不留情打斷她的話。


    “我,我……”她抱緊腦袋,痛哭了起來,“我想見你,但又不知道用什麽臉麵對你,辰風也不太願意搭理我,我想從他那打聽你的消息,他總是很小心,隻是說你身體健康,說你非常有出息,說你考上b大了。但有這些就足夠了,你是我的驕傲,秋成。”


    “如果是因為今天你有事情求到我的頭上,才說這些話,那太沒必要了。”沈秋成吹了吹雨傘上餘落的雪,“我一點不認為那會是一個拋棄丈夫孩子時眼也不眨的女人的真心話。”


    “不!這是真的!”袁嵐抬起泛紅的眼睛,眼淚一串串的掉,“你要相信我,我的秋成,我的兒子!”


    “如果我想知道你在哪,早幾百年前我就能把你揪出來,但是我沒有,我寧可催眠自己您死了……”沈秋成眺望遠方,眼神有些迷離,“強扭的瓜不甜,你那麽討厭爸爸,討厭姓沈的,討厭沈辰風,討厭沈秋成,討厭我們周圍的一切。我不止一次幻想過有朝一日我們再見麵會是什麽場麵——”


    “估計你有足夠的理由,會來撕爛我這張七分像你的臉。”沈秋成聳聳肩。


    “秋成……”袁嵐看著他清秀挺拔的背影,哭的不能自已。


    沈秋成淡淡一笑,“還算好,至少沒來撕臉,還假惺惺的說了那麽一堆話。”


    “秋成,我的秋成!”袁嵐瘋了一樣站起來,衝過去抱住沈秋成。


    沈秋成下意識想掙脫,但終究沒有行動,畢竟沒有人不渴望母親的懷抱,不論它是溫暖的,還是冰冷的,或是虛偽的。


    “到底有什麽事情。”沈秋成低聲問。


    “辰風呢?”袁嵐還是這個問題。


    沈秋成伸出手遮住一隻眼睛,仰視窗外的茫茫大雪,漫不經心的說:“今天的雪有點大啊……”


    袁嵐順著沈秋成的目光看去,心中莫名的不安,又問了一遍,“辰風呢?”


    “好問題,辰風呢?”沈秋成癡癡地笑,“辰風呢?”


    袁嵐一看沈秋成這樣嚇個半死,抱著他渾身顫抖,“秋成你還好嗎?”


    “我當然挺好的。”沈秋成放下擋著眼睛的手,“淵深現在我當家。”


    袁嵐如遭雷劈,直愣愣地問:“什麽意思?”


    “估計我哥哥也跟你說了,我對家裏這些事沒什麽興趣。”沈秋成微微笑著,輕聲說:“可是現在輪到我當家了。”


    “什麽意思?”袁嵐重複一遍,目光漸漸呆滯。


    “你還問我什麽意思?”沈秋成偏頭看向袁嵐,淡淡說:“沈家但凡還有一個人會輪到我嗎?意思就是,沈家沒人了。”


    “辰風!!!”袁嵐險些站不穩,虧得沈秋成扶住她,她在那撕心裂肺哭天搶地,還不忘罵自己的前任,“沈東上你個畜生,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然後袁嵐大哭了五分鍾,大罵了沈東上五分鍾,肩膀一抖一抖,抽抽泣泣。


    “先把活人的事辦了。”沈秋成燃起一根煙。


    袁嵐抽了抽鼻子,坐了下去,“你弟弟……”立馬改口道:“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兒子,杜澤揚,在警局裏。”


    “就這事?”沈秋成微微皺眉。


    “我們鎮長的兒子,被澤揚打破了頭,傷的很重很重,和解醫藥費張嘴就管我們要三十萬,不然就要把澤揚告上法庭,讓他坐牢。他今年大二,雖然跟你比不了,但好歹也是個重本,將來大好的前途……”袁嵐哭的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本來叫我大哥來是準備讓他給你們拿錢還是撈人?”沈秋成吸了口煙,聲音冷了下去,臉色晦暗不明。


    “我……”袁嵐垂下頭,“這些年辰風已經明裏暗裏救濟我們不少了,雖然這對於他來說可能就是幾頓飯的錢。但畢竟當初我深深傷害了你們——可是秋成,你要相信媽媽是愛你們的。這個世界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嗎?那時候你太小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沈秋成眉心微微動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盯著袁嵐。


    袁嵐擦了擦眼淚,轉身跑上樓,過了兩三分鍾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盒子,走了下來。


    她將東西遞給沈秋成,“這些事情,連辰風都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帶進棺材裏的,但是秋成,我不想你一直這麽恨我,你都沒叫我一聲媽!”說著袁嵐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沈秋成拿起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封泛黃的信件和綠皮活頁本。


    他把信封壓在綠皮活頁本上麵,然後輕輕拆開了那封看起來就很有年代感的信件。


    清秀雋永的褪色藍黑字跡在泛黃老舊的信紙上寫道:


    “沈先生,見信好。我從牛老師那得知了你的情況。我是在十七歲的那年夏天,確定了自己不喜歡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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