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靜悄悄的,眾人似乎仍在沉睡。


    皮皮在昨天的狩獵中受過不少皮肉傷,在賀蘭觿背著她去溫泉的路上已漸漸愈合,不然也不可能舒服地享受溫泉浴。


    一路上想必費了祭司大人不少功力。


    臉上劃了一刀,皮皮起初並不在意,找了塊鬆脂塗在傷口上。過了片刻未見好轉,半張臉反而紅腫起來。她用清水衝洗了一下,被刺骨的山風一吹,凍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連忙找到一堆最旺的篝火坐下來取暖。一轉頭發現嚶嚶正靠在樹邊打盹,聽見動靜睜開眼:“王妃殿下?”


    皮皮一愣:“你叫我什麽?”


    “鍾沂姐說,您是賀蘭殿下的妻子……”


    “叫我皮皮,而且不要用‘您’字,不然我可不理你啦。”


    “那就叫你皮皮姐,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皮皮摸了摸她的頭。


    “皮皮姐你的臉怎麽了?”嚶嚶指著她臉上的傷口,“流膿了?”


    “這是鬆脂,小傷,沒事的。”


    “不要亂塗藥喔,會破相的啦。”


    心裏裝了太多事,皮皮無心閑聊,隨手拾起一根樹枝,將火堆裏的柴鬆了鬆,問道:“嚶嚶,請教你一個專業上的問題,可以嗎?”


    “你說。”


    “狐族中大概有多少人具有賀蘭、青陽這樣功力?”


    ——有冒充者必有冒充之人。首先他有白狐的尾巴,說明他是狐族。與關鶡、青陽交過手,功力相當,說明他不是一般人物。了解賀蘭的行為習慣,說明他擅長模仿且熟悉賀蘭。


    滿足這三個條件的人在狐族中應當不會太多,用排除法就可以把他找出來。


    嚶嚶想了想道:“應當不超過十五個。長老會的長老、左右祭司、各部落的酋長、護法。”


    皮皮心想,這些人選青陽、關鶡一定都考慮過了。如果連他們都摸不著頭腦,想必不在其間。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特殊的高手嗎?”


    “嗯……沙瀾族裏有不少神秘人物。早年得罪青桑,又遭狼族入侵,加上內部互相殘殺,能在上百次戰鬥中活下來的就隻剩下了頂尖高手。不過他們行蹤詭秘,流竄於窮山惡水之間,與其它部落不相往來,小一輩的人都不大知道他們的身份和下落。”


    賀蘭與金鸐差不多是結伴來到c城的,皮皮心想,這個冒充者很可能是沙瀾族。但很快又否認了這個想法。這些天她一直戴著金鸐的戒指,也遇到過祭司大人饑餓的時候,戒指從未變過一絲顏色。他若與金鸐同族,戒指應當有所感應。於是又問:“為什麽沙瀾族不能忍受饑餓?一旦饑餓就會自相殘殺?”


    “說來話長。開始的時候不這樣……”嚶嚶打了個嗬欠,“沙瀾族驍勇好鬥,能征善戰,深得狐帝的喜歡。酋長金澤——也就是金鸐的父親——娶了柳燈族的美女薑圓圓。圓圓生得一頭卷發,大家都叫她‘卷兒’。據老一輩的人說,金澤倨功自傲、侍寵而驕、向狐帝進言要求取代青桑掌管蓄龍圃。青桑看出狐帝有點動心,反咬一口說金澤企圖謀逆,曾潛入蓄龍圃偷窺禁地,還盜走了裏麵的一件珍貴物事。狐帝大怒,命他一日之內將那物事交出來。金澤交不出,遭來滅族之罪。長老會向狐帝求情想保住他,但架不住青桑幾句讒言,最終判了個去籍驅逐。沙瀾族於是和昆淩族結下了仇怨。”


    嚶嚶劈裏啪啦地往下說,皮皮沒聽到重點,隻好插口又問了一遍:“那沙瀾族為什麽餓了就胡亂咬人?”


    “去籍的懲罰就是這樣啊。狐帝一道旨意下來,所有沙瀾族人必須去沉燃古渡報到消籍。那地方是狐族的刑區,進去的人多半就出不來了。勉強出來的就成了現在你看到的樣子,餓起來根本管不住,親兒子都能活活吃了。沙瀾族本來就愛聚居,那年沙瀾大旱,*之後趕上天災,大部人馬在流徒途中就開始互相殘殺,遠方的狼族聞訊而至,不出數載就將他們的領地侵占殆盡。話說這金澤下場很慘,被狼王修魚亮追到潼海海邊,一刀斬首,當眾分食。他的妻女被擄迴修魚堡送與眾兄弟取樂。怕女兒受辱,圓圓不得不趁人不備將她咬死。自己則被狼族的男人玩弄了一圈後就瘋了,綁在地穴裏天天吃土,還給修魚亮生了個兒子,等她清醒過來想咬死那個嬰兒,又被拖出去砍成幾段當眾瓜分。唯一的兒子金鸐被宮家拚死救下向北逃逸,才躲過這一劫。”


    皮皮聽得頭皮一麻,金鸐身世如此淒慘,此番故土重遊,必是複仇。可是數來數去狐族的人就算加上宮家兄弟也不到十個,怎可能是狼族的對手?


    這麽一想,頓覺自己到沙瀾最多是個一日遊。真出了什麽事,賀蘭、金鸐還能溜掉,家麟、小菊和自己肯定是炮灰。莫說一條命,隻怕一塊骨頭都撿不迴來……


    “所以賀蘭觿與金鸐走到了一起,因為他們都恨狐帝?”


    “俗話說,兵到用時方恨少,船到江心補漏遲。沙瀾族出事的那年,狼王修魚亮想乘勝攻下蓄龍圃,兩邊人馬在潼海打了起來,結果是:修魚亮沒攻下蓄龍圃,狐帝這邊也徹底地喪失了沙瀾的管轄。這就是狐史上著名的‘潼海之戰’。”


    “這事發生在真永之亂之前,還是之後?”皮皮問道。


    “之前。真永之亂的時候,假如沙瀾族還在,賀蘭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扳倒狐帝。沙瀾式微,會打仗的就剩下了柳燈族。這一族倒也個個強悍,偏偏最愛的是窩裏鬥,誰也不服誰,所以一打起來就是一盤散沙。如果狐帝能預知未來,知道兒子要打老子,就算發再大的火兒也斷斷不會驅逐了金澤。說到底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聽到這裏皮皮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此行的任務是幫金鸐救東靈,金鸐肯定知道賀蘭觿的真實身份。別看他平日喜歡調笑、好打嘴仗,其實城府森嚴、刀槍不入。自己肯定挖不開他的口。若讓小菊拿一枚“惆悵”去試試,倒有可能成功。


    想到這裏,恨不得快些找到小菊將口袋裏的玉瓶交給她。一抬頭,嚶嚶忽然不說話了,仿佛中了邪一般,唿吸急促,滿臉通紅,嘴半張著,好像要流口水的樣子,雙手緊拽著皮皮的衣角,兩隻腳激動得在地上亂跺。


    “嚶嚶?”


    “呃,我的偶像……祭司大大……賀蘭殿下……好帥哦……”


    皮皮轉過身去,看見賀蘭觿拿著一個牛皮水袋正穆穆閑閑地站在帳邊喝水。喝了幾口,將餘下的水滴在食指上,用手指向空中測了測風向。


    再迴頭看嚶嚶,見她捂著胸口,半癱在自己身上喘著粗氣,心裏覺得好笑,卻不好意思笑出來。假如有誰將畢生的精力用來研究秦始皇,忽然見到了活人,一定也會激動成這樣吧。於是拍了嚶嚶一下,將她拉起來:“啊哈!你的論文課題出現了,跟我來。”


    嚶嚶扭抳地躲在她身後,一步兩蹭地跟著她。


    “賀蘭,這是嚶嚶,我在路上認識的一個妹子。”皮皮介紹道。


    嚶嚶單腿下跪垂首:“小女嚶嚶,問候殿下大人。懇請大人賜福。”


    賀蘭觿遲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嚶嚶,嗯,你有個很好聽的名字。”


    “螻蟻小族,不敢當得殿下的誇讚。”嚶嚶幹脆另一條腿也跪了下去。


    “起來吧,你是外族,不用講這些虛禮。”


    “有幸沾得大人的手澤,必然是吉祥的。”


    嚶嚶說罷站起身,見賀蘭觿看著關皮皮,似乎有話要說,於是知趣地退了一步,道:“鍾沂姐該做早飯了,我去幫幫她。”說罷一溜煙地跑了。


    皮皮看著嚶嚶的背影,吹了一聲口哨:“你倆的對話,讓我有種穿越到清宮的感覺。”


    “昨晚迴來的路上,你一句話也不說,”賀蘭觿拾起門邊的盲杖,“是在生我的氣嗎?”


    “不敢。”


    他捏住她的下巴,空洞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有什麽不敢,我喜歡有脾氣的女人。”


    看著他漆黑不見底的瞳仁,皮皮的心微微一動。


    白天的賀蘭喜歡摸她的臉,因為看不見,仿佛用手摸也能明白她的表情似地。也喜歡捏她的下巴,以確信她在聽他講話。除了慧顏以及她的幾個轉世,祭司大人潔身自好、從未跟任何女人親近過。這偽裝者居然能獲知這些細節,可謂神奇。


    他的氣息在她臉上吹拂,暖洋洋的,皮皮看著他的眼睛,研究他的瞳孔:“天已經亮了,你能看見我?”


    “不能。”


    “那你盯著我臉幹嘛?”


    “我聞到了一絲血腥。”他的手指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摸著,微溫的指腹撫過紅腫的肌膚,停留在那道傷痕上,眼睛眯了起來,“你有一道新鮮的傷口。有人……劃了你一刀?”


    皮皮不是個告狀的人,何況她的心已經夠亂了:“手誤。”


    “你心可真大,”他幽幽地笑了,將她的身子擰過去,雙臂從背後環住她的腰,“這裏就這麽幾個女生,誰劃了這一刀,很難猜麽?”


    “放開我。”


    他隻當沒聽見,反而摟得更緊,頑皮地用鼻尖拱著她的頸子,像個病人那樣將全身的重量壓在她的背上:“昨晚人家背了你那麽久,腰疼。”


    皮皮兩眼望天,在心底鬱悶地嗷了一聲。賀蘭觿極少在公共場合展示與他人的親昵,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圖。


    不遠處的帳篷掀開了,千蕊翩然而出,正好看見這一幕,氣得返身要折迴帳篷,被賀蘭觿叫住:“千蕊。”


    他放開皮皮,走過去,低聲和她說了幾句。


    皮皮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千蕊的臉色越來越黑,目光越來越仇恨。末了向賀蘭觿怒吼一聲:“憑什麽!你憑什麽說我任性!”


    “千蕊。”祭司大人的聲音也抬高了一度,帶著無形的壓力。


    她用力咬了咬牙,憋住快要湧出來的眼淚,終於低下頭。


    賀蘭觿說完話,轉身向皮皮走來,千蕊忽然在他身後大聲道:“那我姐呢?為什麽不在你身邊?為什麽不迴我的信?——你說她不想跟你去南嶽,出了蓄龍圃就分道揚鑣了,那她究竟去哪了?”


    賀蘭觿的身子滯了滯,沒有迴答,繼續前行。


    “你關心她嗎?在蓄龍圃我姐是怎麽對你的?為幫你修煉她去偷狼族的草藥,命都快丟了。現在她不見了,你就這麽不聞不問也不去找嗎?”


    “……”


    “你們吵架了,是不是?我姐說你在南嶽有女人,曾經給她種過香。如果你是她,怎麽可能不生氣不傷心,你願意去南嶽嗎?現在你身邊有了這個女人,你恨不得我姐馬上消失,是不是?最好死掉,對不對?”


    千蕊一邊哭一邊罵,賀蘭觿陰沉著臉沒有還嘴,隻是拉著皮皮走迴自己的帳篷。


    皮皮靠在吊床邊,看著他冷笑:“千蕊劃我一刀,我不介意。因為我知道千花已經死了。她要知道了真相,挨刀的人可不是我。”


    賀蘭觿淡定地整理著東西。


    “賀蘭觿,不想說點什麽嗎?”


    “……”


    “她照顧了你這麽久,就算不是愛人也是親人——”


    “——是她想殺我在先。”耳邊傳來他的低吼,“難道你不知道真永之亂?——我會殺掉任何人,包括我的親人。”


    皮皮一陣啞然。


    一個藥膏扔過來:“塗一下這個,你的傷口很難愈合。”


    “一點刀傷而已。”


    “刀鋒上有毒。”


    皮皮倒抽了一口涼氣。昆淩族精通草藥和巫術,族內出了不少著名的巫醫。當年賀蘭靜霆受傷,蘇湄的第一個建議就是叫她去找千花。


    “我暫時不能幫你治療,需要元氣應付一些事。”


    “……”


    “隻好委屈你破相了。”


    “無所謂,我不關心自己的臉。”皮皮彎下腰,緊了緊靴子,“我去找小菊。”


    皮皮大步離開帳篷時,確定自己在兩人之間噴了一道製冷劑。狩獵歸來,她明顯感到賀蘭觿對自己的態度變好了,但她對賀蘭觿的態度卻……變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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