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忽然籠了上來。


    沙瀾的夜霧非常奇特,有時候像一團一團的棉花,摸在手中有纖維的觸感;有時候又像滅火器裏擠出來的泡沫,粘粘地懸浮在空中。賀蘭觿就站在她的對麵,卻像隔了一層乳白的奶油看不清他的臉。


    “霧濃了,迴去吧。”她輕聲道。


    “等等。”


    他忽然伸出手指在濃霧中戳戳點點,在白霧上畫了一匹馬:“這是我小時候喜歡玩的遊戲。”


    皮皮也伸出手指畫了兩道,什麽也畫不出來,濃霧根本不理睬她……


    他輕輕一吹,那匹馬向她跑了幾步,在她的麵前散開了,他孩子氣地笑了,道:“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眼前,眸中有種罕見的天真。


    此刻的皮皮卻沒了心動的感覺,她的判斷越來越走向反麵:以前的賀蘭也有很多秘密,但他對自己是虔誠的,虔誠到近乎偏執;而麵前的賀蘭卻撲朔迷離,暗藏殺機。


    她必須理智地謀劃後麵的行動。不能相信直覺、不能沉溺於快感,更不能投降於他的魅力。


    這人絕對不是賀蘭靜霆。


    他是個魔術師,而自己隻是他手中的一張牌,正被他翻來翻去。


    迴到營地時已過了午夜。


    賀蘭觿說要找金鸐說點事,讓皮皮先睡。她於是鑽進帳篷,爬上吊床,瞬間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醒來,發現吊床沉甸甸地,身後睡著另一個人,半卷著身子緊挨著自己,臉埋在頸邊,均勻地唿出一團團熱氣。一隻毛茸茸的尾巴繞過來,被她緊緊摟在懷中,好像抱著一個熱水帶。難怪夜寒如水她居然睡得如此安穩。


    皮皮翻了個身,正麵對著他。祭司大人睡得正香,全身上下處於放鬆的狀態。睡姿霸道,一條大長腿擱在她的腰上,好像要把自己當作一張毯子將她緊緊包住。


    她輕輕摸了摸貼身的口袋,那枚丹石妥妥地放在原處,於是慢慢掏出來,捏到手中。


    夜長夢多,真要下手,現在就是最佳時機。隻要他一睜眼,一枚丹石塞過去,便是大仇已報。


    握著丹石的掌心已被冷汗浸濕了,腦中有數不清的念頭在打架。


    漸漸地,理智還是占了上風:不能讓他輕易地死,更不能讓他帶走最後的真相。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必須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賀蘭。


    不就是演戲麽,皮皮咬咬牙,在心中憤憤地想道:賀蘭觿,你繼續裝,本姑娘我陪你玩下去!


    晨光熹微,白霧迷蒙。


    皮皮在一塊空地上打了一套詠春拳,眼看到了收勢,霧中隱隱約約走出一個女子,穿一身月白色一字襟梅蘭竹菊百花圖案的旗袍,身形窈窕,綽約多姿。


    天氣如此寒冷,那旗袍居然是短袖的。恍惚間,皮皮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卻下意識地握住了腰後的獵刀:“千花?”


    印象中隻有千花才有這種瑪麗蓮夢露般□□的身段兒。


    那人徑直走到她麵前,化著與千花一樣的妝容。皮皮這才意識到是千蕊,淡定開腔:“早。”


    千蕊冷冷地打量著她,忽從她的發稍上摘下一根柔軟的白毛,放到眼前端詳,哼了一聲,道:“他很喜歡你,呃?”


    說罷輕輕一吹,白毛飛到空中,不見了。


    那是賀蘭觿尾上的狐毛,皮皮抱著睡了一夜,自然會沾到身上。見她來意不善,皮皮抿了抿嘴,沒有接碴,正要繼續打拳。千蕊忽然一把扭住她的衣領,鼻尖幾乎戳到她臉上:“我姐呢?你把她怎麽了?”


    “我不知道。”皮皮保持鎮定。


    “整個蓄龍圃都知道她失蹤了,”千蕊咬牙切齒地道,“姐夫絕不會傷害我姐,但如果你對他說了些什麽,或者自己幹了些什麽,那就難說了!”


    “我一直住在c城,不可能知道蓄龍圃發生了什麽事,你應當直接去問賀蘭觿。”


    “他要肯說,我還來問你?”


    皮皮剛想接口,頸上一涼,一把鋒利的匕首比過來,令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千蕊喝道:“說!你是不是殺了她?”


    “我乃一介平民,她有八百年修行,你覺得我行?”


    “你不行?你不行能殺掉趙鬆?——既然我姐夫給你種過香,就說明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皮皮推開她的手:“千蕊我跟你說句實話。自從四年前北極一別,我再也沒見過你姐。我托她照顧賀蘭觿,對她隻有感激、沒有仇恨。她的失蹤,跟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關皮皮你聽好,”她的聲音很輕,卻充滿怨毒,“就算你害死了我姐,也別想得到賀蘭觿。我一定會把你扔到狼窩裏,讓一群狼咬死你!讓你身首異處,永世不能翻身!——沙瀾,不是你們人類可以活下來的地方,如果我是你,根本不會來,更不會帶著朋友來。既然你們自不量力地來了,就別想著迴去。”


    皮皮安靜地看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姐夫的魅珠在我姐身上,”她吐氣如蘭,幽幽地笑道,“別看著祭司大人身邊無人就想上位,你得先拚過我。賤人!”


    說罷反手一刀,皮皮臉上一陣刺痛,右邊的臉頰已被她劃了一道,幾滴血滲了出來。


    她捂著臉呆呆地站著,千蕊在她麵前走來走去,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氣:“你不是王妃嗎?你看你都沒生氣,都不敢還手,不要以為你是慧顏的轉世你就成了慧顏,你差著人家十萬八千裏呢。靠著一份稀薄的往事享受著不屬於你的恩寵,你配嗎?能長久嗎?”


    “……”


    “做了虧心事對吧?”她將匕首插迴皮套,“關皮皮,這隻是一個開始。咱們走著瞧。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的!”


    說罷轉身要走,被皮皮一聲喝住:“站住。”


    千蕊走迴來,輕蔑地看著她。


    “告訴你一個道理,也許今後用得著,”皮皮淡淡地看著她,“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配上配不上。隻有願意不願意。——賀蘭觿他願意喜歡我,不願意喜歡別人。你姐要是有辦法,也不用等幾百年。”


    千蕊怔住,臉越發白了。


    “你說得很對,”皮皮接著道,“趙鬆我都能殺掉,又怎麽會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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