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天,下午活動課,我讀《圍城》的時候,左手邊的人用手肘頂頂我的胳膊。我抬頭,看見張懌微微的笑。


    他的笑容單純幹淨,好似春末一縷熱而明亮的陽光,帶著含蓄的穿透力,一路照耀過來。


    “這個,還你。”他推過來一本書,包著書皮,四角規整,每個角都堅硬挺拔。


    我翻翻扉頁,是我的《平凡的世界》第一卷。


    “不客氣。”我微笑一下,然後開始懊惱:為什麽我沒有夏薇薇那麽甜的笑容?


    “下一本。”他伸出手,手掌攤開在我麵前,修長的手指,食指上還纏一小塊創可貼。


    “手怎麽了?”我下意識地多問了一句。


    “打球,破了,”他不在乎地看一眼,仍舊攤開手:“書啊,你答應借我的。”


    “張懌,你看書這麽快,不會影響功課嗎?你爸媽不管你?”我有點懷疑人和人大腦的構成存在本質區別。否則,為什麽我看課外書就是無藥可救,而他就算博覽群書?


    “功課完成了,看書就算休息了,”他語氣平靜:“學生就是這個樣子,隻要你學習好,一俊遮百醜。”


    他頓了頓:“初中的時候,我看漫畫看得很瘋,考班裏倒數第三名。我媽用雞毛撣子抽我,十二下,抽到我後背開花。”


    我倒抽一口冷氣。


    十二下,他記得這麽清楚。


    他用手比劃一下:“這麽粗的撣子把兒,‘啪’地就斷了。”


    我失語。或許,我隻是不想承認:假使我媽也能抽我一頓,或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樣一敗塗地,一塌糊塗,一籌莫展。


    可是,為什麽,我的媽媽,她對我的成績,可以不在乎?


    心裏悄悄滋長一點蚯蚓樣的怨,細細地蜿蜒。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他頓一頓,目光一點點從明亮到模糊:“後來我就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所謂好學生,考第一名,得獎,她再也沒有管我。”


    “終於還是妥協了。”我瞥他一眼。


    “可是妥協在許多時候不一定就是失敗。”他解釋,手在課桌上劃拉著,沒有規則。在下午的陽光下散開一點淺白的光。


    “噢——”我應景。


    “做個好學生,對你來說又不難。”他看著手中的課本,聲音低而輕。


    “聽起來像我外婆在嘮叨。”我取笑他。


    “是真的,你這麽聰明,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他仍然不生氣。


    聰明?自7歲上小學之後,這個形容詞似乎距我越來越遠了。機會?什麽叫做機會呢?


    “做個大家認可的好學生,釋放自己的壓力,做點自己想做的事,這些機會不是沒有。其實就像書上說的,自由是有紀律的自由,紀律是有自由的紀律,這世界上的事大概都是有規則的吧。”


    太哲學了,從他口中說出來,好像繞口令。


    我沉默,雖然覺得他說的那個聰明的女孩子並不是我,可是卻情不自禁地想: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他的建議?


    “和大家公認的規則對抗,可以成功,但未必快樂。有時候,妥協一點點,可能有意外的驚喜,”他看看我:“足夠強大以後,就可以隨心所欲。”


    心底有什麽東西“轟隆”一聲倒塌,塌陷的碎片激起了陳年的塵埃。


    我突然發現,其實他說得不是不對。


    卻覺得有些狼狽:我憑什麽要聽他說這些話?


    帶點指點,帶點教誨,帶點老成,帶點滄桑,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是同一平麵上的人。


    那麽是不是說,如何走,都永遠不會相逢?


    心裏突然又悶悶地疼,胸腔有點脹氣,隨著唿吸一鼓一鼓的,很難受。


    “不是要借書嗎?記得按時還。”我把《平凡的世界》第二卷推到他麵前,他愣一下,接過去。


    我順手從第一卷上扯下書皮,塞到他麵前:“不必包新的了,這個還可以用。”


    他怔住,繼而接過書皮,用粘著創可貼的食指壓住書皮邊緣,一下下抹壓。


    “書皮包得這麽好,仔細得像女孩子。”我打破僵住的空氣。


    他突然笑了,他伸出手,把書皮包到第二卷上:“我以為你嫌我多此一舉。”


    我看他一眼:“怎麽會,別人幫我保護我的書,感謝還來不及。”


    我們終於相視而笑。


    隱約,看見夏薇薇飛快地抬起頭瞥我一眼,目光複雜,而後又飛快地低頭繼續寫作業。


    我當作什麽都沒有看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在我的左手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萱並收藏你在我的左手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