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就這樣變得以真亦幻起來。很多次,想起來的時候,真實得仿佛曆曆在目。


    我力求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把當時的每一個細節都記錄得真實美好。每個夜晚,當我迴到自己的房間,取出日記本的時候,我似乎可以看到當時的張懌,一次又一次,給我幫助和感動。


    其實我想他不需要這個樣子的。因為我是很多人都不在意的女孩子,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討厭我,可是大家也沒有必要刻意去記住一個總是排倒數幾名的女孩子。大家對我全部的印象,或許僅僅限於每天下午上課前我的檢討——常常在這個時候,屢教不改的我,要因為自己的課外書被沒收而宣讀檢討書。


    可是憑良心起誓,因為張懌的緣故,因為不想讓他更加瞧不起我,我已經極大地減少了上課看課外書的次數。雖然,那些雀躍著想要努力鑽出的懈怠感讓我抑製不住地想要打盹,或者幹脆就是瞪大眼睛也絲毫聽不懂,可是,我還是努力克製自己想要看課外書的欲望。


    因為我無法想象,當我再次被老師抓到的時候,當我再次走上講台宣讀檢討書的時候,張懌,他看著右手邊空蕩蕩的座位和講台上窘迫的我,心裏會是什麽滋味?


    因為喜歡,偷偷的、默然的喜歡,我在16歲的某一天裏,居然可以嚐試改變自己依賴已久的習慣,這真是個奇跡啊!


    不過,我還是在書包裏放著課外書,每到我實在無法忍受的數學課上,或者課間以及活動課的時候,就如饑似渴地讀著。


    《平凡的世界》我開始讀第二卷,勤奮敏感的農村少年孫少平,他終於高中畢業做了一名初中老師。到這個時候,我還是無法忘記第一卷開篇,那段關於兩個黑饅頭的描寫。我閉上眼睛,似乎就可以看見一個同樣處在花季、自尊心無限強烈的少年,家境貧寒,隻能在同學們都取完自己的白麵饃或者玉米麵饃之後,悄悄走過去取走屬於自己的兩個黑色高粱麵饃。那個年代的孩子們把三種不同顏色的饃饃分別叫做“歐洲”、“亞洲”、“非洲”,生動形象的綽號裏卻飽含著無盡的辛酸。我似乎可以看見,雨雪交加的日子裏,一個男孩子走到饃筐前,拿起自己的兩個高粱麵饃,扭頭看看旁邊盛著乙等菜的盆子。他看四周沒有人,就像小偷一樣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碗裏舀。雨水滴在盆裏,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上眼,兩顆淚珠慢慢滾下來……


    農村少年孫少平,他生活在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裏。我雖然沒有父母在身邊,可是衣食無憂。而且遠方的父母總覺得虧待了我,每次迴家都要給我買最好看的書、最好吃的食物。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孫少平在那麽艱難的生活裏都沒有放棄去外麵的世界看看的理想,而我,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理想?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或許太冷淡疏離了。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在我的左手邊,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你看的是什麽書?”


    我一扭頭,看見張懌,他好奇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手裏的書。


    我說:“《平凡的世界》,路遙的。”


    這樣說話的時候,其實我很想衝他微笑,可那麽努力,仍然表情生澀。


    他卻高興起來:“我聽表哥說過這本書,他還是在學校圖書館裏借的呢,沒想到你有啊,借我看看行不行?”


    我愣一愣,下意識點點頭。


    他笑著伸出手,從我手裏把書接過去,翻幾頁,問我:“有第一卷嗎?我得從頭看起啊。”


    我點點頭:“明天帶給你。”


    他很高興:“別忘了啊。”


    我有點擔憂:“如果被王老師知道了,會不會說是我把你帶壞了?”


    他輕輕笑:“不會的,這也是一種學習嘛。”


    然後頓了頓:“隻要不上課看,誰也幹涉不了我們的課外閱讀啊。”


    他若有所指地看著我,我又不爭氣地臉紅了。我當然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是在告訴我,有些事,隻能在有些時候做,才有價值。


    可是他不知道,課外書對我來說,或許已經如同罌粟——絢爛、誘惑,直侵入骨髓,無法割舍。


    第二天下午,我把《平凡的世界》第一卷帶給張懌。他小心翼翼裝到書包裏,他這樣做的時候,夏薇薇看到了,瞥一眼,沒出聲。


    放學的時候,我照例是一個人背上書包往外走。走到校門口,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一扭頭,看見張懌微笑的臉:“一起走啊。”


    我有點犯暈。


    我在想,我這樣的女生,犯得著他對我表示這麽多的親近嗎?再或者,僅僅是為了我借給他書看,而表示一種熱情的感激?


    想到這裏,我自己都覺得這種想法很可笑,就笑著晃晃腦袋。


    張懌看見了,很好奇:“笑什麽?”


    我不說話,隻是抬起頭看看他,挺拔、幹淨,目光純淨,不含雜質。


    有一點點惶惑,在心裏細密地漲潮,起起落落,偶爾會有一點點響聲。


    我仍舊不出聲,或許,是不知該如何接一個聽上去如此親近的話茬。


    他隻好換個話題:“陶瀅你是不是看過很多書?”


    我看看他,覺得他有點沒話找話。


    他看著我:“你最喜歡哪一本?”


    我想了想:“就是借給你的那本吧,我最喜歡那本。”


    他“哦”了一聲,說:“以後我想多借幾本書,可以嗎?”


    我點點頭,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呢?何況,他是張懌啊。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趕上來幾個男生,他們平時和張懌走得很近,包括坐在我前麵的徐暢,他笑嘻嘻地看著張懌:“哎,走那麽快幹嗎,重色輕友啊!”


    我很厭煩地把頭扭向另一邊,聽見張懌笑嘻嘻的聲音:“別胡說八道。”


    我急忙快走幾步,把他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大概走出十幾米後,我轉身看他們,他們正在朝我擠眉弄眼,徐暢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除了微笑著的張懌以外,那群男生一個接一個地吹起了口哨。


    沒多一會,他們騎著色彩絢爛的山地車,從我身邊飛快地駛過。天已經慢慢黑下來,我隻能隱約看見張懌坐在一個男生的車後座上,飛馳而過的瞬間向我招手。冷風差點吹飛他的帽子,他慌忙用手按了按,模樣很滑稽。漸漸地,他們融在遠方路燈的光暈裏,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小點。


    直到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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