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臨終的那一天,竇憲一直在她身邊。


    他眼看著昔日裏冷淡高傲的母親一直呦呦地、艱難地喘著氣,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痛苦而煩躁地不斷嗬斥著醫師們。


    他們惴惴地迴稟,“...小人們已經盡力了,實在是大長公主自己沒有生誌,小人們也沒有辦法。”


    他唿吸一窒,砸碎了手邊的茶碗,揮手讓他們都滾出去。心裏卻是明白的——母親確實已經不想活了。


    她和父親一生都是怨偶,竇憲本以為父親去世了,她會從這段婚姻裏得到解脫。


    然而沒有。


    在竇勳死後,她一日比一日地憔悴了下去。偶然生了病,也不肯服藥。就這樣積壓著,終於變成了不治之症。


    “憲兒...”大長公主忽然睜開了眼,艱難地喊。


    他忙握住母親的手,答應著,“娘,我在這裏!”


    “等到我咽氣了...憲兒,把我和你妹妹葬在一起吧。”


    他心裏一酸,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搖頭,“別這麽說,娘。別說這些喪氣話。你會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


    她搖頭,臉上是看破生死的寧靜,“我知道,我活不長了。”她看著青灰色的帳頂,怔怔地出著神,又仿佛是在透過它,看別的人事,“夜好長啊,那麽冷。你妹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定很可憐。”她轉向兒子,憐憫地說,“你也是。可憐蟲。我們都是。”


    竇憲哽咽著,把她枯柴似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娘,別走。留下來陪著我吧。”他幾乎在哀求母親,“求求你好起來。”


    但她沒有迴應這句話,隻是看著帳頂出神,“好希望能迴到小時候啊。”她喃喃地說著,臉上綻出了紅暈,帶著後半生始終不曾再有的溫暖笑容,“好想迴到以前,和母後在一起啊,還有哥哥們...一起去騎馬,一起去放風箏......”


    竇憲再也忍耐不住了,抱住她道,“娘,別說了,起來喝藥吧!好不好?”


    她厭倦地推開了他,固執地重複,“不要。”見兒子滿臉都是痛苦的神色,她終於軟了一點心腸,撫摸著他的臉說,“好孩子,不要哭,不要哭...”


    竇憲軟弱地把臉貼在她頸側,“娘,你陪在我身邊,我就不哭。”他極力地克製著眼淚,“我身邊隻有你了啊...”


    大長公主的眼神已經逐漸渙散。但聽到這一句,忽然渾身震了一下,隨即手指痙攣似的,緊緊抓住了兒子的袖子,“...知道麽?知道嗎?後來...後來我把他送去了旁支家裏......”


    竇憲一愣,追問,“誰?”


    但大長公主來來迴迴隻道,“我其實不討厭他...你可以,你可以......”她的手指忽然失去了力氣。


    竇憲不敢動,也不敢開口問她。隻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緊緊地抱住她。


    夜色越來越黑沉。


    可他一點也不敢動,生怕打破這一份寧靜。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竇順覺得裏頭始終沒聲音,不對勁,大著膽子推門進來,叫了聲“侯爺”。他才終於茫然地抬起頭。


    外麵的陽光那樣好,甚至亮堂的刺眼。可他的母親,已經永遠看不到了。她不在了。


    外麵隱隱約約地傳來鞭炮聲響。他屏住唿吸,昏聵的頭腦忽然想起,今天是元月初五,家家戶戶迎財神的日子。


    可是他再也不會有家了。


    時隔六年,竇府再一次地掛起了白幡。


    因為是正月裏,許多人都嫌棄過年拜祭靈堂晦氣,推辭了不肯來。所以泌陽大長公主,光武大帝唯一的嫡公主的喪禮,竟然異常冷清。


    竇憲獨自在靈堂裏,給母親燒著紙錢。


    明暗不定的搖曳燭火裏,他想起年幼時,母親也曾經溫柔地對待過他,手把手地教導他寫字。抱著妹妹,含笑看著他紮馬步、練武。


    不管後來她變成了什麽樣子。她終究還是唯一的、無可替代的母親啊。


    可是她為什麽連死亡也要冷淡而別?


    竇憲想起她臨終前,提到了女兒,提到了母親,還有幾位兄長。唯獨不曾提起後半生至親的兒子和丈夫。在心中自嘲地想:多可憐的父親啊,還有可憐的我。


    心中創痛,可是眼眶已經幹澀,沒有一滴淚落下來。


    這時候門口傳來響動。他麻木地轉頭去看,是履霜進來了。


    是啊,那是她名義上的養母,她又怎麽會不迴來。


    他看著她,澀然地說,“你來了。”


    她站在門邊問,“阿順和木香呢?湄姑姑呢?”


    他麻木地說,“阿順被我遣迴家過年了。木香管東管西的,被我嫁出去了。湄姑姑殉主了。”


    履霜悚然一驚。剛想問,“那你身邊豈不是沒有人了?”


    便聽他道,“這下子,我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了。”他痛的久了,反而因麻木而異常平靜。注視著飄飄蕩蕩的火苗,說,“...十八歲的時候,和你在一起,我以為整個人生可以改寫,我可以得到從前得不到的愛和家。可是沒有。到如今我二十八歲,沒有你,沒有爹,沒有娘,連家也沒有了。”他忽然抬頭看著她,問,“你知道孤獨的滋味嗎?”


    “我知道。”她心中一痛,卻是轉過臉說,“可是竇憲,我無能為力。”


    他一陣心寒,“為什麽...你突然說這樣的話?你忘記了嗎?那天劉炟責罵我,你抱著我說,你希望我好好的。後來我們還接了吻。你說不管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忘記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我鬼迷心竅,說了糊塗的話。”


    “那不是糊塗!你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他的唿吸急促了起來,“本來這些年,我已經慢慢地死了心。可是你突然又對我好了起來。為什麽救活了我,又撇下我不管?那我要怎麽辦?”


    她轉身想走,“那個時候我是糊塗了。”


    但他快步走到了她身邊,握住她的肩頭,“就算是糊塗吧,那也沒有關係。你不知道怎麽做,也不要緊。我來告訴你。我們,我們可以重新在一起!”


    他說的很認真,全然不像在玩笑。她問,“你瘋了嗎,說這樣的話?”


    他聽不得這樣的否認,自胸臆中爆發出強烈的怨恨和怒氣,“我沒瘋!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嗎?每一天,我都不敢停下來。宋家、梁家、劉炟,逼的我不得不外出征戰,在朝野裏大肆培植心腹。我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你又背負了什麽莫須有的罪名,竇家跟著陷入陷阱。可是到最後,謝履霜,我得到了什麽?!到了我該得到幸福的時候了!”


    她的手緊緊地攥著,“這不行...對不起。”


    竇憲忽然暴喝,“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為什麽這麽多年你隻會說一句?你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麽要嫁給劉炟?”他眼中恨意如刀,指著宮闕的方向大聲道,“除了他是皇帝,我不是之外,他比我強在了哪裏?他會十年來一心一意地對待你嗎?不管你是孤女還是皇後!他會永遠都相信你愛你嗎?給你他所有的東西?”他喘著氣,用力地把她按在了牆上,蠻橫地吻了下去。


    她沒有聲音,順從地忍受著。親吻,這樣親密的姿勢,可她神色那樣漠然,嘴唇也冰冷。


    他絕望地放開了她。這十年他為她輾轉反側,而她永不會迴應。他看著她,痛楚地說,“你沒有良心嗎?”


    你有沒有一個瞬間,心疼過我的執著?


    他的每一句問話都像最鋒利的刀子,劈入她心頭。她忍著眼淚,澀然地說,“我不想這樣的,可是這是我們的命...求求你了,別再逼我,也別再說這些話。你振作起來,去成個家吧...”


    “成個家?哦,我知道了。你是有了養子,所以想重新迴歸和劉炟的那個家。”他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把他送到你麵前,可不是為了這個。我已經忍讓了十年,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放手了。不要和我說什麽命,屬於我的東西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哪怕已經錯失,我也要盡力挽迴!”


    她心頭一跳,慌亂了起來,拉住他的袖子問,“你要做什麽,竇憲?”


    他沒有迴答,甩開她的手,打開門出去了。


    晚些時候,竇順迴了侯府。迴自己房裏換了衣服後,馬上就去找了竇憲。


    他見了,頗有些詫異,“不是讓你呆家裏過年麽,怎麽迴來了?”


    竇順道,“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竇憲心裏湧起一點暖意,低聲地說,“謝謝你,阿順。”


    竇順搖著頭說不敢當,“我和侯爺啊,雖是主仆,但從小也是一塊兒長大的,說句像兄弟,也不為過。您現在這樣,我哪裏好拋下您自個兒去過年呢?”他說著說著,忽然歎了口氣,“如今咱們家裏空空蕩蕩的,看著實在冷清。侯爺要實在不樂意娶妻,要不,我給您去相看下年輕的姑娘們?先迎進府裏做婢妾?”


    竇憲疲憊地搖頭,“我說過,我沒有這打算,何苦再去害了別人。”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旁支”,雖不明白什麽意思,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說,“扶風郡老家不是有幾戶偏支麽,等出了年,你去一趟吧。替我相看一下,有沒有年紀小的聰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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