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刀客離開人世間的那一日,也很普通。


    他的屋子裏有許多未曾開封的酒水,從南到北,有名的無名的都有。


    他的眼睛混濁不堪,頭發花白,手指彎曲,還握著那把陪伴了他一輩子的關中刀。


    他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裏邊還有她贈送的平安符和刀把上懸掛著的紅櫻。


    這樣物件和他的人一般,已經很舊很舊了。


    好似稍微一扔,就要飛灰湮滅一般。


    大小姐,我要去找你了,我這般醜陋,會不會嚇到你?


    小魚,小月亮,那個時候一起殺敵,日夜相對好開心


    張星月,我還欠你最好的桂花釀。


    換了一身幹淨衣衫,提前刮了胡子的男人抱著刀握著他為數不多關於張星月的物件離開了人世間。


    “刀客…”


    女子含著笑意的聲響起,魂魄離體的刀客循著聲看去,青色衣裙的女子一如江上初見之時清絕動人。


    他垂眸看向女子,喃喃道:“你特意來接我?”


    “嗯,走吧,木頭。”


    “好,我隨你走。”


    木頭一樣的刀客抱起來自己的刀,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午後的曦照穿過婆娑的枝葉間,灑落在孔武有力的男子與女子身上,漸行漸遠。


    這個時候已經接近千禧年了,刀客有了一個體麵的後事。


    齊恆算到他的離世,帶人上門幫忙收殮屍體,處理後事。


    二月紅、副官都上門給曾經的同門上香,解語臣知道他和爺爺的交情也送了他最後一程。


    二月紅忽然話鋒一轉:“故人越來越少,無老狗走了,六爺也走了,就剩下我這個唱戲的和你這個算命的。”


    齊恆微微一怔,迴道:“生死有命,時間未到,二爺急什麽。月月兒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二月紅上了香,飲了半盞茶水隨口吐槽著:“夫人個小沒良心的,怎麽都不來看看我?她答應你,怎麽沒有答應過我?”


    “紅官,我會來的。”有女子在他耳側輕輕說著。


    不等他有什麽反應,她就急匆匆帶著刀客走了。


    江南念和已然二十一歲的解語臣擦肩而過,她路過的時候甚至捏了一下他的手心。


    小花長大了,一身粉色都壓不住殺氣。


    想來,屬於九門三代小九爺的時代已經來臨了。


    解語臣感受到掌心的溫度,便知是許久未曾出現的人在作怪。


    隻是,他在夜深人靜之時等了許久,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


    隔年秋日,齊恆自知大限將至。


    他處理了遺產,對著管家交代了後事。


    一如既往的坐在和長沙格局一樣的香堂搖著扇子,搖椅慢慢晃著。


    他歎息道:“勝天半子,算無遺策都有傷天和。”


    “解家有小花,這齊門八算可能要在我手上斷了香火。”


    “齊家主支就剩小秋一人了,我走了,也不知他的命是不是要應在那一卦上。”


    小院陳設清簡,雅致而熟悉,桌上典籍被翻開了幾頁。


    江南念俯身花枝輕輕掃過他的麵頰,女子俏皮的聲音令他陡然清醒。


    “齊恆…”


    “月月兒,你來接我了。”


    和當年她頭一次來香堂尋他如出一轍,不過那次她捂住齊恆的眼睛,戲謔著他。


    這一次,齊恆依舊闔目,江南念如約而至拿花枝戲弄他。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小秋天的近況。”


    搖椅不再晃動,老九門離開的人又多了一位。


    “月月兒,你改了他的命格。對你可有傷害?”


    齊恆實在是怕了,他害怕眼前的女子會因此受到反噬。


    “無事,影響不到我。”


    江南念帶著齊恆去了一處神秘的地方。


    她啟唇低語:“齊家的絕學不會斷在你手裏,看,他會繼承齊門八算。後世會有很多人記得他是齊家的人,他是你齊恆的後人。”


    你們會受億萬人的香火,你們不會就此淹沒於塵世間。


    你們教會了我什麽是喜歡,給了我許多許多愛。


    我賜予你們想要的東西!


    神的祝福,會讓你們如願以償。


    “月月兒,千言萬語道不盡我的感謝之意。我……”


    江南念卻盈盈一笑,捏住他的下巴,打量他這張清雅的容顏。


    隨後,抬手用指腹輕掃過他的眉眼,迴握住他的手掌。


    “這是迴饋你們予我之愛意!”


    這一句話,更是令齊恆紅了眼眶。


    她原本就是值得人好好去愛的人,她予他們的卻更多更多。


    他總覺得自己給予她的不夠多不夠久。


    她帶齊恆迴了解九這些年停留的地方,那裏還有刀客在。


    “迴來了。”


    “嗯。”


    她慵懶的俯在解九膝頭,漫不經心的樣子如舊。


    “月月兒…”齊恆語氣裏有些幽怨,怎麽就這般扔下他不搭理了。


    “嗯?”


    齊恆道:“怎麽一見到小九就不要我了?”


    倒也不是說江南念行為不妥,而是氣質變化太大。


    此時,她身上的棱角,她骨子裏的清冷、高傲,仿佛一下子消失殆盡。


    她也不願多解釋,耷拉著眼瞼懶洋洋地笑著:“解郎陪我最久嘛,習慣了。”


    一角素衣拂地,她看著送過來的信息隨意掃了一眼。


    解九瞥了一眼齊恆,隨即又收迴目光,擺弄著茶盞。


    “都一把年紀了,吃這陳年老醋。”


    “小九,月月兒偏心你。你當然不覺得有什麽,我都多久未曾親近夫人了。”


    不曾言語的刀客看了齊恆一眼,還是沒說話。


    少刻,解九搖搖頭舉起茶壺,倒了大半盞熱茶,喂到女子嘴邊:“夫人,又要出門了?”


    齊恆有些好奇,自斟自飲:“這不是才帶我迴來,你做什麽這般忙?”


    江南念就著解九的手飲了半盞茶水,起身歎息:“處理亂攤子唄,我去去就迴。”


    反正,他們的時間線還未到,送他們離開也是去地府排隊。


    何必呢,還不如留在這裏陪陪她。


    “那月月兒,早點迴來。”


    齊恆有些不開心,他才過來呢。


    還沒有鬧明白什麽意思,她又要離開了。


    “齊恆,乖。”他這般反應令她很是喜歡,故而心情極佳,俯身吻了吻他的臉頰。


    齊恆實是不知該如何迴應,隻能強作鎮定,人卻已羞赧得耳根浮紅。


    齊恆掃了一圈周圍,看向隨意自在的發小:“張家人?佛爺呢?”


    解九抬眸看著女子又消失了:“夫人說是送他們去了一個有她的世界,我們還要在等等。”


    “六爺,你呢?”


    “一樣,等。”


    她的芥子空間裏,他們聊了什麽,女子也不是太在意。


    收到祈願,她落在了一方暗黑血腥味十足的地方。


    她順著地道往前走,突然有一處傳來輕微的唿吸聲。


    若是旁人恐怕就忽略了過去,但江南念身為修者本就耳聰目明。


    她打著手電筒慢慢走了過去,一個坐在棺木之上的人。


    半長的頭發亂嘈嘈,上半身赤裸著,有黑紅的血淌下,下半身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


    他看過來的眼眸卻又純潔至極,哪怕他滿身汙土血跡,你都隻覺得他是誤墜塵世的天使。


    即使他被關在暗不見天日的裏,他很茫然自己為什麽被拋棄,但他又好似不在意自己被帶去幹什麽。


    他就是這樣一直茫然自己的宿命,但是又好似不在意宿命給自己帶來的悲慘。


    這樣一雙純淨迷茫的眼,生在這樣一個強大的人身上。


    江南念柔和了目光,輕輕喊著這個小可憐:“小官!”


    他猶豫了下,沙啞的聲音詢問突然出現的女子:“你是誰?”


    他這雙淡然如水的眼睛,好像他的心,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如初。


    這方世界,張家的小族長又被天授忘記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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