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行租來的尋常單馬車,深色油帷在夕照下閃著晃眼的光亮。如同披上了一層金箔,在公正的太陽下麵,最普通的人家也能享受這片刻的紙醉金迷。


    廣陽王世子徐子鈞就坐在這樣一輛車裏,陰沉著盯著巷子對麵的一扇大門。青瓦高牆,烏黑的門扉,如果不仔細看,大概會認為是普通的殷實人家的宅院。但盡管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擦踵,那院門附近卻很安靜,甚至讓人隱隱有肅穆之感,更兼進出的下人訓練有素的恭謹姿態,還是能依稀辨別出一點不同。


    他問身邊幕僚:“是這裏?”


    幕僚點點頭。“不會有錯。派去跟蹤王爺信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上一迴屬下也是在這裏見了那位先生。”


    “去叫門。”


    那幕僚起身下車,徐子鈞又拉住他的袖子:“看仔細了再說,不要輕易泄露我的行跡。”


    “屬下明白。”


    黃銅門環,擊在門上錚錚作響。幕僚輕擊了三下,很快就有一個白麵無須、容貌俊朗的年輕人來應門。


    門開一道尺餘的縫,露出他修長的身形,背後的間隙中能看到高大的影壁,牢牢遮擋著來人向內窺探的視線。


    年輕人十分和氣,先叉手行禮,又含笑問:“敢問閣下是?”


    “在下是來拜謁府上大人的。”幕僚還禮,雙手遞上名帖,工整的楷體寫著溫羽兩字。“請小哥代為通報。”


    那年輕人微微訝異。多少有些人,通過什麽門道,能打聽到這宅子的所在,每個月他收上來的拜帖也不少,可能夠如願得見的人總是寥寥。於是他又好心地問:“閣下可是與我家先生有故?還請透露一二,小人也好在旁提些印象。”


    溫羽笑道:“小哥隻管放心,大人看到這名帖就會想起在下了。”


    年輕人頷首,不再多問。“還請稍候。”


    片刻之後,夕陽熄滅了最後的餘燼,天際那片暗紅也逐漸變得灰沉沉的。那年輕人再度出現,手中已經提了長柄燈籠。


    “就等了。”他還是將門隻張開同身寬的縫隙,對溫羽說:“我家先生說,他在西側角門恭候。若溫先生不是獨自一人,不如一起由西側入府。”


    溫羽十分驚異,不知道是如何露了世子的行跡。但是想到世子本來就有相見之意,又安下心來,道了聲辛苦轉身去迴稟徐子鈞了。


    烏油馬車直接沿著側巷繞至府後,自寂寥無人的角門入了內府。


    而徐子鈞步下車子的時候,他想見的人已然在那裏相候。他穿了一身普通士人穿的白羅襴衫,頭上戴著桐胎襆頭,已見鬆弛的麵皮因為笑容而出現了慈藹的褶皺。


    江朝嶽笑道:“恭迎世子。”


    徐子鈞含笑上前,恭謹地執晚輩禮:“常侍,一向可好?”


    “行將就木,苟延殘喘罷了,全仗著廣陽王和世子的福氣。”江朝嶽說得十分客氣。


    兩人寒暄一番,相攜步入室內。


    江朝嶽招唿了徐子鈞及溫羽落座,又叫那應門的年輕人:“定平,將我新得的小青團取一餅來,我要親自為世子煎茶。”


    “這怎麽使得?”徐子鈞連連推辭。“家父常說,常侍與他如兄弟一般。我就如同常侍的子侄,又怎麽能勞動您呢?”


    又看了看溫羽,對江朝嶽說:“若是常侍不怪,不如讓我這僚屬去試一試。他的手藝,我是見過的。”


    江朝嶽知道徐子鈞此舉擔心自己府上隔牆有耳,但也不以為忤,欣然道:“那自然好。”


    溫羽見機會意,便起身行禮退了出去,和定平一道守在外間,轉身前還不忘為徐子鈞和江朝嶽掩上門。


    “常侍是如何發覺晚輩的呢?”徐子鈞好奇地問。


    江朝嶽哈哈一笑。“雲京的人都去了兩處婚宴,此時來訪必定是為了掩人耳目。可溫先生仍然坦然地遞了拜帖,可知所要隱藏行跡的,不是他了。而支使得了他的,除了世子還有誰呢?”


    徐子鈞笑道:“原來是這樣……晚輩真開眼界了。”


    “唉……無非是在陛下身邊久了,養成的一些察言觀色的小習慣罷了。”江朝嶽輕輕歎氣,轉口問:“廣陽王對世子,提過國難時的事情麽?”


    “稍微提起過一些,晚輩知道得並不多。”徐子鈞打量著江朝嶽神色,說:“家父倒是常常念叨常侍,說與他是患難相交。”


    “廣陽王是這樣說的麽?”江朝嶽語中唏噓之意更濃,感慨道:“我一個閹人,哪裏配和廣陽王相交?那時還是無人問津的一個小黃門,根本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死。若不是廣陽王救了我,隻怕我此時早已不知埋骨何處荒塚了。”言罷舉袖掩麵,狀似哽咽。


    徐子鈞看那袖上星點水痕不似作偽,旋即笑道:“阿公這是哪裏話?我竟然不曾聽父親提起過。想來全是阿公福大命大,危難之時自有上天襄助。”聲氣更加親厚,真如同對自己的叔伯一般。


    見江朝嶽悲愴神色漸漸緩和,徐子鈞又笑著說:“就如同上一次畫船的事情,我心底深恐自己連累了阿公,忐忑不已。可聽聞阿公並沒有露了痕跡,我就放心多了。”


    江朝嶽聽徐子鈞到底還是提起了畫船的事情,就正色道:“世子這是哪裏話?我既然決意為世子周旋設計,自然要和世子同舟共濟,怎麽會擔心受牽連。”


    他說著皺起眉,額間出現一道深深的凹痕。“上一迴,是有人棋高一著。宮中事後才發覺,我安排的那人的靴底,不知何時被人塗了礬泥。白天看不出來,可若是在火焰炙烤之下,一定會在清漆船板上露出腳印。”


    “哦?有這樣的事情麽?”徐子鈞訝異地揚起眉毛。


    江朝嶽頷首以應,麵色沉鬱:“幸好有人在他之前動手,將公主推入水中,那些礬泥腳印遠離公主落水的船頭,反而洗脫了他的嫌疑。否則一旦被聖上抓住了把柄,恐怕就是真的反受製於人,你我都脫不了身了。”


    徐子鈞這才知道自己險些被算計,心底驚濤駭浪,麵上仍是疏淡鎮定的笑容。“那又是誰推了公主,宮中可有定論麽?”


    江朝嶽瞥他一眼,語焉不詳:“找不到究竟是誰。公主嚇得不行,說話含混得很。但陛下心中對幕後指使,大抵也是有數的。如果不是世子,那就是李家三郎了。二位都匆忙離京……”


    他幹笑幾聲,晦澀道:“在陛下眼中,二位看起來,都是有些心虛吧……”


    徐子鈞辯白道:“阿公,不是我做的。我既然托了阿公,就是信得過您,又哪裏會自己再留後手呢?”


    “世子多慮了,我怎麽會懷疑世子呢?”


    江朝嶽和徐子鈞互相剖白了心跡,又說:“這件事情,是有兩方勢力,一撥人和世子想到了一處,處心積慮,將公主推下了水。而另外一撥人,卻不知道從哪裏得了風聲,竟然想著要黃雀在後,要算計我,或者是坑害廣陽王。”


    “這一遭選婿,真是兇險……”徐子鈞將後背貼在圈椅的雕花扶手上,額頭上冒出了薄而涼的汗水。“究竟是誰要害我們?”


    “其實,倒未必一定是為了世子。我在陛下身邊任常侍這些年,多少也會遭人忌恨的。可挑了選婿的時候布這樣一個牽涉頗廣的局,不得不說用心狠毒。”


    徐子鈞苦笑,起身對江朝嶽躬身行禮:“若沒有阿公,我還被蒙在鼓裏。不敢再牽連阿公,隻求阿公能指點我一二。”


    江朝嶽起身扶住他,也麵帶苦楚:“我如果知道,又怎麽會隱瞞世子呢?可實在有太多人,能從中得到好處了。盧氏生怕郎君得了強助,想以此破壞婚事。琅琊王若將禍水引到廣陽王身上,在陛下麵前就能暫保平安。中宮與青宮,均不願意讓公主出降鳳翔二子,也難保不會這樣做……”


    屋內越來越暗,江朝嶽親自去點了燭火。他用手護著風,看那火苗躍動著,越燃越烈,滿室搖晃著撲朔的光影。


    他背對著徐子鈞,淡淡地說:“即便是陛下,不也正缺那麽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來證明廣陽王有不臣之心,好名正言順地裁了南鳳翔麽?”


    徐子鈞的臉色,立時變得更加晦暗灰敗了。


    徐子鈞走後,席上的氣氛又和緩了許多。李延慎又敬過一輪,賓客也迴去了不少。戌時終於稍微得了清閑,便偷偷走到角落與沈覓對飲閑話。


    沈覓暢飲著佳釀,臉上已有了酡色,恣意譏誚地笑道:“延慎,那徐子鈞說的,其實也有一點道理。公主那樣的新婦,可不是好惹的。”


    李延慎臉上含笑,喚仆從給沈覓端上熬出白膏的鵪鶉湯。


    “你別隻喝酒,好歹也吃些菜肴吧。”


    盡管飲酒飲得舌頭發麻,仍有滴滴鮮味在唇齒間逸散開。沈覓喝下一碗,嘖嘖道好,但仍是不依不饒:“你若開罪了這位公主的脾氣,天子,中宮,儲君,三撥人與你為難,你可招架得了麽?”


    李延慎笑了,他也淡淡抿了一口杯中酒,溫煦道:“她雖然有點脾氣,但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婦人。如果是那種一味驕橫、不知進退的人,又怎麽會那樣得陛下的喜愛呢?”


    他想起那追著自己腳步的剪水雙瞳,眸光低垂流轉,燦若星辰,嘴角輕輕翹了起來。他拍拍好友的肩,笑道:“那樣千嬌百寵長大的女兒,離開嗬護她的家人、錦繡堆的皇宮,來做我的妻子,我是能夠包容體諒她的。至於你,還是多留神自己的終身,不必再為我擔心了。”


    “難道,你竟然喜歡她麽?”沈覓嘲謔地看著好友,發覺李延慎想起榮顯時目蘊溫柔的神態,便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又調侃他:“那你可好好收拾收拾,那些什麽香囊戒指啊、淚絹紅帕呀,該丟的都丟了,可別叫這位通情達理的懿德榮顯公主發覺了。”


    本來是調笑的話,沈覓卻看到李延慎出神地思索著什麽,臉色也漸漸沉下來,有些發懵地默然不語。


    沈覓扯扯他袖子:“別跟我說,還真有那種東西。”


    李延慎自責地一拍額頭,蹙眉道:“確實,還真有。”


    沈覓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但是審時度勢並沒有追問,撫慰地拍拍朋友的肩膀:“有也無妨。公主自己開府居住,即便要留心你的物件,也要等複麵拜門過後了。”


    “唉……公主是等得了,這件事情我卻沒辦法拖了。”


    李延慎苦笑歎道:“恐怕等會兒我也要和廣陽王世子一樣,‘先走一步’了。”


    沈覓一驚,一貫浮浪的麵色上有幾分少見的認真。他四下打量一番,低聲說:“難道你就能在新婚之夜拋下她麽?即便是菩薩一樣的人,也沒有那樣的好性情!”


    李延慎一五一十對沈覓講了李延忠的所托,無奈歎道:“這件事,實在是我疏忽了。可是受兄長所托,我又怎麽能失信呢?”


    “那你就明天再去送。”


    “明天那虞姑娘就是盧氏妻子,再送這樣舊物,恐怕不是了結舊緣,而是又要給我三哥添一筆新債了。”


    沈覓勸不了他,便目指琅琊王。“即便公主礙於情麵不為難你,那你爹爹呢?”


    “一定得想出辦法瞞著爹爹,至於她……”李延慎流露難色,也心有不忍,低聲道:“隻能盡量快去快迴,事後再向她好好賠禮了。”


    “事君以忠,待人以誠。你真是琅琊王的兒子,看著機靈,骨子裏一模一樣的刻板固執……”沈覓陰陽怪氣地說。


    他冷眼看著朋友,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但心念一動,旋即麵上又勾起微笑:“也好,這也是個機會。咱們好好地看看你的這位新婚妻子,到底有幾分氣量,能比她陰狠的母親兄長,到底強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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