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帝後觀禮,安福門上早就支起了明黃紗帳。皇後看著載著愛女離去的車行,隻覺得眼中一片模糊,想要抬指稍微撥開那曾朦朧的紗幕,將那蜿蜒行跡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到底還是端莊地立在那裏默然不動,隻在不經意間略沾了沾泛潮的眼角。


    皇帝握住她的柔荑,含笑頷首:“朕明白,可這是好事,你又何必感傷呢?”


    說著又輕輕湊過去,貼著皇後耳邊道:“你如果實在舍不得,就再生一個孩子吧。朕一定給他許多寵愛,就如同現在對衍之和令辰一般。”


    皇後不露痕跡地側過頭去,作出含羞拭淚的模樣,持著絲帕遮掩著如羽墨睫下的冷淡眼神,脈脈答道:“臣妾欣喜不能自勝,有辱陛下聖鑒了。”


    這一場喧騰熱烈的繁華,徐徐穿過了被掃撒潔淨的街道,吸引了滿雲京的目光。而行至一半的時候,能望見另一隻迎新婦的隊伍,正緩慢地通過寬闊的街口,自虞平章家往盧家行去。


    如出一轍的人潮湧動,難分高低的浩浩蕩蕩。


    榮顯在厭翟車中聽到外麵人的紛紛議論,便抬指想要略撩起車簾望一眼,可思慮了片刻,還是作罷了。


    有什麽好看的呢?有這樣的舉措,是盧家在造勢。既然造勢了,後麵勢必就會有動作。


    榮顯在心中輕輕歎息。


    就這樣被示威了,即便自己想置身事外,恐怕也是不能了。而盧氏這一番做作,不僅是針對衍之和自己,恐怕還在心中算計著,想要借此硬將琅琊王推到衍之的那一端。一旦這樣,儲副結交握有軍柄的外臣,即便隻是捕風捉影的傳言,衍之也必會為君王所忌……


    榮顯越想越恨,指甲掐進掌心中,暗道盧氏其心可誅。


    白日就灼灼燃燒著的鬆油枝炬,翻卷吞吐的烈烈火焰烤焦了公主府巷道兩側嬌妍盛開著的爛漫夏花,如同這場舉國矚目的繁華一般洶湧熱烈。


    黃昏時分,送公主下降的車行儀仗終於到了公主府。


    司禮又轉了一個調子,開始大肆鼓樂,驚得李延慎的坐騎不安地移動著,在石板上輕敲著蹄子。


    李延慎翻身下馬,輕輕拍著那匹溫順駿馬的脖子,撫慰著它,也撫慰自己忐忑的心情。他執禮立於大門前等待,等到榮顯降車之後,揖請公主入內。待行至寢門,李延慎再度長揖,導之升階,恭請公主入內盥洗。


    然後,掌事官置好相對的座位,李延慎再度向榮顯長揖,兩個人才入座。麵對著麵,各自低垂著目光,如同任人擺布的精致玩偶,接過掌事官遞上的酒盞。


    對飲三盞,起身互拜,唱讚的人撤下酒盞,再行同牢禮。


    掌事官切下一片削薄的羊肉,送至二人麵前。李延慎和榮顯各自咬了一小口,淡而無味地在嘴裏幹澀地咀嚼著,許久才能勉強吞咽下去。


    禮畢,掌事官自去奔忙。留下新婚夫婦兩人各自尷尬,相對無言。滿室濃香中,混著一股火把鬆油的濃烈味道。摻了香脂的高燭上爆開燈花,微弱的劈啪一聲,顯得屋內的靜默愈發沉重,壓得人連唿吸都變得艱澀無比。


    此時有香圓身邊很得公主喜歡的小宮娥梅薑,她看著榮顯指尖不安地摩挲著青色褕翟上繡著的彩雉長長的尾羽,靈巧地轉著心思,便故作天真地湊上去,輕聲問:“公主,那羊肉好吃麽?”


    “沒吃過羊肉麽?瞧你沒規矩的樣子!”


    香圓忙將她拉迴來,壓低聲音罵她,還作勢打了幾下。又細察榮顯麵色,看到她翹起嘴角,流露淡淡笑意。


    滿屋子的人心神一鬆,都似有似無地笑了起來。


    許久,李延慎也微笑開口:“羊肉有些淡,是不是?沒有什麽味道。”


    榮顯微微一怔,低垂著目光,笑答:“嗯,是有些淡。”


    同牢的羊肉,隻是為了完成婚儀,誰會真的在意它的味道?


    李延慎目光融融,端詳著自己的新婦,能感到她的睫毛下煙波輕轉,也在試探著望向自己。


    兩個人都輕輕笑了。


    李延慎還想順勢再說什麽,卻聽到掌事在門外招唿自己。


    已經有人在門外請駙馬去與賓客共享喜宴了。


    他含笑起身,心中不無遺憾。


    行至門口,他突然又轉過頭來望她。


    兩剪秋水盈盈流轉,正依著他的腳步而行。發覺李延慎迴首望向自己,榮顯的眼神輕輕顫動了一下,如同被風縈繞的燭焰,飄忽了起來。


    盡管仍在仆侍們的簇擁中,高坐於室。沉重的鳳冠流光溢彩,褕翟竹綬輝煌奪目,可她這樣光輝燦爛,無懈可擊的人,竟然也在暗暗地局促不安著。


    李延慎似有所感,在推門離去之前,神使鬼差一般,沒頭沒腦地對新婚妻子說:“你不要怕,我很快就迴來。”


    這樣唐突而樸實,引來了眾宮人們一片吃吃的暗笑聲。


    這些宮人們驚愕地發覺,公主並沒有笑,而是眸光斜斜地掃來,流露威儀。掌事官警示的眼神一剜,眾人又都垂目肅立,如沒有了生氣的泥人偶像一般。


    榮顯看著李延慎在門口長身玉立,他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不以為忤,仍對自己目露關切。


    她仍玩味著他叫自己不要怕時的聲氣,心中泛起歡喜的柔漪,不禁莞爾一笑,答:“好。”


    北鳳翔琅琊王的兒子尚主,還是食邑八百戶、備受皇帝寵愛的榮顯公主。中宮所出,青宮嫡妹,即便是再有權勢的高門顯貴,也沒有不來捧場道賀的理由。


    片刻間,琅琊王府前門庭若市,車馬駢闐,席上已經雲集了滿城的高士鴻儒。


    而雲京的另一端,文臣中並立的兩位魁首平章大人,竟然也結成了親家。整個雲京的豪門清貴傾巢而出,但無論去了那一端的喜宴,都不免有些惴惴難安。


    不少人微言輕的士族,哪一端都開罪不起,就存了兩麵周旋的心思。酒過三盞,便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悄悄離去,或許還能趕上盧平章家的喜宴。


    此時,卻有三十餘騎,一路絕塵而來,如同飛馳的烏光,以一片肅殺之氣,飛濺上酒綠燈紅觥籌交錯的喜宴。


    眾騎士簇擁之中,一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烏發束於金飾進德冠,手執金線束就的鑲玉馬鞭。他懶洋洋地一揮手,眾騎士便拉韁引轡,翻身下馬,整齊劃一如同一人一般,烏皮靴底在青石板上踏出錚錚響聲。


    “我是不是,來得有些遲了些?”


    那年輕人挑眼看看已漸垂的日頭,笑眯眯地自言自語著,如削一般的薄唇勾起了冷淡笑意。


    那原本打算悄悄離去的幾人,頓時失了迎過去的膽量。


    李延慎欲上前相迎,發覺琅琊王已經趕在了自己前麵,親自迎出大門。


    琅琊王李玠修長雙眼瞥過鞍側鳳翔軍特有的彩翼紋樣,當即心下了然,便笑著說:“看樣子,是廣陽王世子來了?”


    正是廣陽王世子徐子鈞。


    此時他才踩鐙下馬,對琅琊王躬身長揖,規規矩矩地執後輩禮:“見過琅琊王。家父令晚輩前來為賀,總算沒有誤了吉日嘉時。”


    琅琊王身著大科綾羅紫袍衫,腰間係著十三銙蹀躞玉帶,麵上不露威儀,倒如一個慈祥的老人。他撫須笑道:“廣陽王太客氣了,難為世子親自舟車勞頓而來,快請上座,進一杯水酒。”


    徐子鈞連道不敢,跟隨著引者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片刻之後,李延慎親自上前,向徐子鈞敬酒:“世子,請。”


    徐子鈞接過酒盞,朗然一笑:“賢弟,恭喜。”


    李延慎道謝之後,徐子鈞又怡然問道:“隻是你這幼弟都已婚配,三郎為何還遲遲未婚啊?”


    “三哥他常駐邊塞,暫時還沒有成家的意願。”


    “難道是效法前朝,立誌‘匈奴未滅不言家’?”徐子鈞擊掌大笑,“三郎好氣概啊!”


    徐子鈞說著,不待李延慎反應,又輕拍其肩,意味深長地說:“還是四郎有福氣啊。隻在京中錦衣玉食地長大,不曾彎弓提刀,更無須為家國流血流汗,隻仗著父兄餘蔭,便得到了陛下青眼,自此坐享眾生富貴尊榮,真是令人羨慕啊。”


    他一邊說一邊含笑掃視席上,眾人隻得抽動著麵皮,陪著一起笑了出來。


    徐子鈞待眾人笑過一陣,又親厚地整理著李延慎衣襟,如對奶娃娃一般替他撫平繡紋上的褶皺,語聲詼諧道:“如今做了駙馬,懿德榮顯公主便如同你的佛爺一般,賢弟可是要好好珍惜,日夜供奉,哄住了這尊神,自然還能沾得延綿不斷的福氣。”


    他語調輕浮,對李延慎極為輕蔑,甚至還對榮顯公主大放厥詞。周圍人懾於南鳳翔的威名,不敢作惱,隻能一個個低垂了頭,埋首於案上佳肴,權作未覺。


    李延慎早握緊了拳頭,他那樣用力,白皙如玉的手背已經起了青筋。他想起父親一貫的叮嚀,小心地將手隱於寬大的絳紅袍袖下,低垂了眼睛,笑道:“世子說的有理。愚弟自當惜福。”


    徐子鈞嗤笑一聲,不再多言。沈覓卻在此時跌跌撞撞地上前來。他如同醉了一般趔趄著腳步,揮舞著手中的偏提,將甘醇酒液撒了徐子鈞一身。


    “世間怎麽還會有這樣的人?”沈覓全然未覺一般,隻嬉笑著對李延慎說:“我聽說廣陽郡發了水,慌忙派了人來,哭哭啼啼地到京裏要銀子賑災。可世子竟然還有心管別人家的婚事?這樣心懷天下的人,還真是世間少有呢。”


    他見徐子鈞麵色發青,越發笑容可掬:“我聽說禦宴之時,世子處心積慮地安排了一場好戲。可是誤打誤撞,倒成全了我的好友的姻緣。想來腹中酸苦一些,也不奇怪。我這裏便提延慎,謝過世子了。”


    “涉及公主的宮闈秘事,竟會容得狂徒這樣信口胡謅?”徐子鈞眯起眼睛,打量了沈覓片刻,譏誚著問:“敢問閣下又是哪一位,可否有幸諦聽高名?”


    “無名小卒而已,不敢汙了世子的耳朵。”沈覓卻全無話語中的自謙,反而作出一副你不配聽的傲慢嘴臉。


    “若硬要說的話,我是一個世子你招惹不起的人。”


    沈覓笑嘻嘻地說:“我是一個詩人。”


    徐子鈞冷笑一聲,輕輕放下手中酒盞,在案幾上刮擦出微響。聲音未絕,他身後酒席上二十餘騎士都騰地一聲,起身肅立在後,將冷酷的目光投向沈覓,如網一般將他淡泊身影籠在其中。


    旋即,又有若幹披甲士兵也站了起來,人數甚眾,散布於堂中各個角落,全都以一樣的姿勢手按腰間刀柄,隱隱地包圍了廣陽王的騎士。


    徐子鈞不慌不忙,眼光冷冷掃過,唇邊漾起輕蔑的笑意。


    他站起身來,毫無懼色地傲然挺立於庭中。


    像是有神仙封住了人的口耳,堂上一片肅穆寂寥。眾人都止了飲樂,隻有火把炙烤鬆枝,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都是些隨我自沙城返還的將士,為了給小犬道喜而來。”李玠起身,口中寬解著眾人,又擺擺手,那些披甲士兵得了令,立刻又隱入人群。


    他行至徐子鈞麵前,和聲問:“世子這是何故,可有招待不周麽?”


    徐子鈞按捺住怒意,換上了恭謹神色,叉手行禮道:“多謝世伯的款待,隻是晚輩還有一些瑣事需要料理,想要先行一步了。”說著,他垂首流露難色。


    李玠想到了盧平章家的喜宴,寬解道:“無妨,大家同在朝中為臣,誰沒有幾分難為之處?世子請便吧,還望代老夫向廣陽王致謝。”


    徐子鈞又行禮應了,陰冷的目光在沈覓懶散的笑臉上繞了兩圈,轉身離去。


    琅琊王一席話顯得胸中坦蕩,光風霽月。宴上眾人嘖嘖稱讚,交口頌揚了一番,其中有許多人思量很久,終於能安下心來,悄悄地跟在徐子鈞後麵出了琅琊王府。


    日薄西山,赤金色的夕照灼紅人的雙眼。白晝已近末尾,最後的暑氣愈加洶湧地翻卷而來。


    徐子鈞走出清屏巷,愈發覺得心中煩悶,稍微整理了自己的領口,輕輕地鬆開一指的空隙,才感覺到胸中重新通暢起來。


    “走,我們去拜訪一下那位先生。”他對身邊的人說。


    “現在?世子不去盧平章府上了麽?”


    身旁穿著白襴的幕僚始料未及。“如果要拜謁那位先生,世子應當早些遣人遞了拜帖,這樣貿然前去實在失禮——畢竟那是連王爺都不敢輕慢的人啊。”


    “就是現在。既然連你都料不到,別人也一定料不到。”徐子鈞他沒有接過侍從遞來的馬韁,反而示意他們去雇車子來。


    “提前遞上拜帖,一定會走漏了消息。這裏不是廣陽郡,連那位先生都難以保證行事滴水不漏,何況我們這樣遠道而來。經過上迴畫船的事情,難道教訓還不夠麽?”


    他一臉陰鷙,“趁著滿雲京的人都夾在這兩場熱鬧間不辨東西,正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時機。我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背後,處心積慮地想攪起雲京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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