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靛色的晨光卷著風雪襲入,寒氣衝淡了屋內盤旋不散的醺濃暖香。


    李延慎聽到門扉推開時戶樞的吱呀作響,睜開眼來。


    門口那人披散著長發,穿著月白色交領廣袖袍衫,寬闊的袖口在風中飄逸地鼓起。他的臉隱匿在暗影中,一言不發,自顧自走上前來。


    李延慎被人闖入臥房十分不安,支起身來,擁著絲衾低喝:“大膽!是誰?”


    那人卻好似沒聽到一邊,緩步走到跟前,端坐到李延慎的床榻之旁,許久才澀聲道:“是我。”


    李延慎張大了眼睛,才驚訝問道:“三哥,你這是怎麽了?”


    李延忠的眼窩有些凹陷,顯然是宿醉未醒的模樣,低垂著頭枯坐在陰影之中,許久才微微嘶啞著聲音開口。


    “我思忖許久,還是有一件事情想托付你。”


    “前幾日京中來了家信,母親略提了一句,說盧家有意求娶虞平章次女。這些日子我反複思量,還是沒有其他的辦法,隻能依靠你的幫助。”


    聽了這話,李延慎來了精神。他撓著腦袋思索了很久:“虞平章次女……可是那一年上巳修禾契時,偷來父親的龍涎香囊,用杏花枝子挑著拋進你懷裏的那個?”


    “可不就是那個冒失的小姑娘。”李延忠陷入虛渺的神思,唇角淺淺地勾起一抹笑。“不在家中好好讀女誡,偏去效仿那些輕佻的典故。”


    李延慎調侃道:“那你為什麽還要辛苦地替她遮掩?就該戳穿了她,好警示她爹爹仔細管教。”


    李延忠瞥一眼弟弟,笑一笑繼續說道:“如果盧虞兩家的親事成了,迴京之後,請你幫我將這個還給虞家姑娘。”


    李延忠自袖中掏出那個細細地用銀線繡了祥雲紋樣的織錦香囊,從那略顯青澀的針腳能看得出那女子實在不擅女紅。


    李延慎十分驚訝。“這是為什麽?那女子既然心裏喜歡你,迴去我就請母親為你托人提親。”


    “盧李兩家爭一個虞氏姑娘,何必這樣把她推到風口浪尖呢?何況她要嫁的,大抵是貴妃盧夫人的親侄、盧平章的幼子,盧家世代為臣,親族滿朝,這婚事門當戶對,對她有什麽不好呢?”李延忠站起來轉身離去,“女子在閨中的綺念如同朝露,隻待日光蒸騰便可消弭殆盡。她曾經的心思,也許在這已經過去了的許多日子中,早已無處尋蹤了……”


    “三哥,你怎麽能說這樣自欺欺人的話!”李延慎從床榻上追下來,扯住李延忠的袖子,跣足而立。“她見到這個香囊該多麽傷心,你難道不顧惜她麽?”


    “我確實想顧惜她……可怎麽能隻顧惜她呢?”


    李延忠背對著弟弟,語氣漠然。“都說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可自古以來,你見過幾個忠君愛國的將領,不是死在君王的猜忌之下的?帝王濟河焚舟,權奸落井下石。我們李家,如今是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實在經不起半點顛簸,又怎麽能因為我的一己私願,而與盧氏結怨呢。”


    李延慎看著兄長眼中一閃而過的堅忍眼神,再無力反駁了。


    “那又為何要特地還給她呢……”他失落地垂著頭。他沒有想過,這許多的牽扯,竟是連兄長都逃不過的。“或者……”他又燃起一點希望,試探著問,“此舉是有什麽別的深意麽?”


    “又能有什麽特別的意思?不過是……”李延忠麵上哀切,卻還是笑道:“不過是,完整了這一份未竟的心思罷了。”


    他掰開弟弟的手,頭也不迴地轉身去了。


    袖間沾染的龍涎香氣尚未消弭,已經被朔風盡數吹散。


    冰雪消融,春草漸生之時,李延慎終於歸程在即了。


    他將隨著押送番邦供品的車隊啟程,同時護送著鏡兒返迴雲京。


    自沙城南側高高的門樓上眺去,蜿蜒的土路通向遠處蒼茫山麓,那便是瑤關的所在。入了瑤關,就是迴旋著旖旎春風的土地。


    兄弟兩個在城樓下道別。


    騎在馬上的李延慎,抬手折下一條細柳。枯瘦的枝條已經被風拂上一層青色,不日即將長出細嫩的葉芽。


    他持在手中,抬眼對哥哥笑道:“這沙城,連柳條都比別處綠得慢些。”


    李延忠看出弟弟眼中的不舍,緩聲道:“我隻能送到這裏,你一路小心。代我給母親盡孝。”


    李延慎卻自顧自地歎息:“這高聳入雲的瑤關,既然連春風都能阻隔,為何卻擋不住塞外胡騎,還要大梁的將士日日夜夜守在這苦寒之地呢?”


    李延忠笑道:“關外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不需要軍士護衛了麽?”他上前接過弟弟手中的柳枝,輕輕一捏,手上便沾了綠色汁液。那青澀的苦香,竟然勾出了他心中的一絲悵惘。


    “待你尚主,相見不知何年。”他歎道。


    李延慎眼角微微發潮,隻笑問:“三年一迴的述職,總是要迴雲京的吧?”


    “隻盼那時,迴去能夠抱上可愛的小侄兒。”


    押運官向李延忠投來一個問詢的眼神。李延忠輕輕地點頭。一聲鑼響,幾十輛牛車的軲轆便粼粼轉動起來,開始了向雲京的跋涉。


    李延慎沒有動。他執拗地不肯揮鞭催馬,卻也害怕更多的話別勾起淚水,隻沉默地望著那緩慢的車行,直到轉過了一個彎,最後的一輛車駕的後帷也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他轉過眼睛,看著延忠黝黑麵孔,又想起了行囊深處的那個銀絲香囊。


    ——已不知自何日起,兄長已經習慣了沉默地獨自承擔著一切。天涯兩端的沙城與雲京,他是父親的兒子,而自己是母親的兒子。他羨慕哥哥,也敬佩哥哥。


    長久的分離,也許兩個人早已無法再互相理解。所以這不舍,才來得如此強烈麽?


    他歎息著,聽見兄長在自己身邊低聲說:“走吧,延慎。走吧。”


    李延慎努力支起嘴角,笑了,對他說:“三哥,多保重。”


    將鞭子狠狠地揮舞出一聲淩厲的響,那駿馬便吃痛地狂奔著追趕向前方的車行。李延慎伏在馬背上,任憑迎麵的風漸漸吹幹眼眶裏那不應存在的濕潤。


    有軍隊護衛著,歸程比來時的旅途慢了許多,也舒適了許多。十幾日後,車行終於過了瑤關,迎麵而來的風一改關外的粗糲,和緩地拂上人的眉梢眼角,好像能把積藏的心事都被吹得舒展開來。


    再往雲京行進,一路依稀還下過幾場雪,可那寒意已經再也壓不住大地泛起洶湧的煦暖春潮。


    天色和好之時,李延慎也會乘著興致,令人借來鏡兒的琵琶,騎在馬上切切奏上一曲。橫抱在懷中,與玉同色的手指持著撥子靈巧地撩動著五根琴弦,錚錚樂聲便流瀉出來。綠腰霓裳獅子舞,但凡兵卒們想聽的,李延慎總能彈得出來,悅耳的曲聲絲毫不遜於宮廷豢養的樂伎。


    有行夫在前替他引著廝韁,衣著華貴的英俊少年懷抱琵琶,騎著駿馬踏著碧色芳草而來。他氣質秀逸雅致,瑩白如雪的精致麵容會令最美好的春日韶光都黯然失色,而垂眸凝思的冷淡模樣,更是引得沿途無數的妙齡女子雙頰飛紅。


    有時候,鏡兒會相應和著琵琶哼幾句軟糯的調子,風將她的歌聲從遠處輕輕地送到耳邊,李延慎聽見了便會心一笑。自歡宴過後,兩個人再也沒有交談過,卻已經在這一路上默默積累了些許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延慎突然對這個女伶產生了好奇心。


    他策馬行至鏡兒的車駕旁,“娘子,可在休憩麽?”


    “並沒有。”鏡兒輕聲答道,“車馬顛簸,又怎麽有人能睡得著呢?”


    “我也覺得無趣,不如和娘子一處消遣。”


    “公子,我雖是娼伶,卻也要分時候地點。”她一把嗓音極為柔美,說出的話語卻極為冷硬。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娘子陪我閑話一番。”李延慎解釋著。


    “我隻通歌舞,說話卻不大靈光。”她意興闌珊地拖著懶怠的尾音。


    李延慎在京中見多了曲意溫存的伶伎,如藤蔓攀附著高牆般渴求著豪族公子的青眼,高傲冷漠的態度正是她們常用的伎倆。


    ——除了宮牆內的後妃,世上再沒有人比花坊中的娼伶更通曉男人的脾性了。


    李延慎心中不喜,卻並不以為忤,笑著建議道:“不如這樣,我迴答娘子一個問題,娘子也迴答我一個問題,公平得很。”


    “我自己的事還煩惱不過來,哪裏有心思知道別人的事。”鏡兒譏誚道。


    “那就沒辦法了。”李延慎略歎口氣,失了與鏡兒纏歪的興致。


    卻在此時,兩隻晶瑩玉指從窗口的織錦簾帷間探出,撥開的一道縫隙裏露出鏡兒冷淡而清亮的眼睛,閃過一線訝異的光。


    ——被低賤的伶伎拒絕尚能維持風度的大族公子,她見過的並不多。


    她突然想到了一種渺茫的可能,像是在黑夜中出現的一線火光,盡管細微卻讓人難以抵禦它的誘惑。


    鏡兒緩聲叫住了李延慎。


    “不如這樣,我迴答公子三個問題,公子答應我一件事情,如何?”


    “答應你一件事情?”


    “是,這件事情,我暫時還沒有想到……不過公子放心,一定是你做得到的事情。”


    也許這是天意,讓她被李延慎所救。鏡兒下定了決心,她要獲得李延慎滿足她一個願望的權力,留待日後作為自己擺脫如意坊的努力中最後的救命稻草。


    李延慎思索了片刻,到底是大族粗豪作風,還是輕易地答應了。


    “既然如此,請娘子照實迴答。”


    “自然應該是這樣。”


    他問了第一個問題:“在沙城時,娘子車駕被胡匪劫走,可你雖然驚懼,卻並未失態,不是尋常女子所為。這是為何呢?”


    “因為我經曆過更為可怕的事情。”鏡兒當即直白地迴答。


    “是什麽樣的事情呢?”


    鏡兒的唿吸凝澀了一下,才低聲說:“我殺過人。”


    她聲音曼妙,語調溫柔,卻說出了這樣的四個字,像是一隻撫在情郎胸膛上的紅酥手,突然在掌心刺出了鋒利的匕刃,讓人心口陣陣冒著寒意。


    李延慎也覺得心底悚然,轉眼卻又興起了對這弱女子的憐憫。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處,這樣一個女人又怎麽會去殺人,而將自己困於那永遠難以消磨的恐怖夢魘呢?


    於是他故作不覺,問了第三個問題:“在這世上,什麽東西是娘子最喜愛的呢?”


    李延慎這樣問,鏡兒始料未及。


    許久她才生硬地迴答:“琵琶,我最喜歡我的琵琶……還有東市馬兒坊的桂花糕。”


    隨著她尾音的散去,兩個人之間又歸於寂然,空餘轉動的車輪碾壓過黃土的聲音。那曾經積澱下來的默契煙消雲散,隻餘下可悲的互相提防。


    李延慎準備迴到前麵的時候,鏡兒卻突然發問:“公子,剛才第三個問題,為什麽不問我,殺人的事情呢?”


    李延慎略迴味了一刻自己適才的心境,才迴答:“若娘子不想告訴我,我何必多問,白白惹得你感懷自己可憐的身世。”


    “我,可憐麽?”鏡兒反問著,語聲裏竟然漫出一絲笑意。


    李延慎不知道如何應答。


    “公子也許沒有辦法理解,天下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是可憐的。”鏡兒仍帶著那絲嘲諷般的輕慢笑意,自顧自地說:“但她們的可憐之處,並不在於她們悲慘的命運,而在於,無論她們承受的命運悲慘與否,都並非出自她們自己的選擇。”


    像頭重腳輕地栽入一汪冷泉,李延慎突然想起了榮顯公主。


    即便是那樣尊貴的公主,也許也隻是個可憐的人,隻能恭順地演出別人安排好的故事。她並非這一切的源頭,而隻是碰巧和自己卷入了同樣的命運。


    隻能選擇同樣沉默的接受。


    轉瞬之間,李延慎對那位素未蒙麵的妻子,有了從冷漠到同情乃至憐愛的一連串的心境變更,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


    而正在他沉溺於自己的神思中的時候,卻聽到身側傳來鏡兒的幽幽歎息。


    “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會將一切告訴公子。”她說,“畢竟,我殺的那個畜生,應該也是公子的相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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