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四月,北方天氣不如南方迴暖得快,仍是寒露深重,早晚溫差大,出門必須加件大衣。王護士謹慎,替莫盈多穿了兩件羊毛衫,戴上厚呢帽,再套上一雙羊絨靴,直把莫盈裹得跟個粽子似得,方才帶她到花園裏散步。


    特護病房區的花園很大,王護士卻隻讓莫盈在樓前走動,不許她往深處溜達,莫盈沿著花圃轉了兩圈,有些無趣,便坐在長凳上曬太陽,遠遠地瞧見宋醫生送史蒂夫和黃老中醫下樓來,沿著特護病房建築樓前的馬路往醫院正大門的方向去了。


    昨天早上,史蒂夫與黃老中醫會診莫盈,診斷她情況基本穩定,趨勢良好,照此發展,隻需繼續悉心調養,痊愈的幾率極大。


    宋醫生非常高興,終於放心讓莫盈走出病房,給予每日午後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莫盈這些日子困守病房,早已憋壞,聞言把書一丟便急著要衝下樓去,王護士見狀笑道:“現在可想到法子治你了,你若是不吃藥啊,我就不讓你出門,喏,到底吃不吃藥?”說著遞過來一碗湯。莫盈立馬捏著鼻子別過頭去,滿口怨聲載道。


    自從她病情有所好轉,宋醫生便暫且停用了大部分抗生素,尤其青黴素,因為打了太多,導致莫盈的軟組織青紫斑駁,屁股、手腕上幾乎已腫得看不到一塊好皮,未免肌肉過度僵硬,在黃老中醫的建議下,開始對莫盈轉由中醫治療。


    “如果不是黃老中醫有急事趕著迴去,宋醫生定是要留他到你病愈為止的。”王護士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托了包蜜餞,瞅瞅一臉黑線的莫盈,語重心長道:“莫小姐,宋醫生這次為著你的病真正勞碌奔波、廢寢忘食,你看他,還沒到五十歲的人呢,這些日子忙得兩鬢都花白了,就衝著宋醫生的仁醫仁德,拜托你行行好,別再偷偷把藥給倒了,你也知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吧,哪怕不為宋醫生一番勞心勞力,也得為你自己的身子負責,總之你乖乖喝完黃老中醫開得十四貼秘方,把這副虛弱的身子調養得強健一些,宋醫生才好繼續下藥阿。”


    “吃完十四貼的苦,跟著再打痛死人的青黴素!”莫盈欲哭無淚:“王護士,我很怕苦也很怕疼啊!我們明天再開始吃中藥好不好?”


    “今天吃和明天吃有啥分別?快點,趁熱喝了,不聽話罰你喝兩碗!”王護士可不如周嫂好打發,堅持緊迫盯人,非要看著莫盈喝完湯藥才肯轉身,莫盈沒法子,隻得兩根指頭捏住鼻子,一鼓作氣咕咚咕咚把藥喝完,末了趕緊丟一顆蜜餞入嘴,連聲叫苦不迭,隔半晌眉頭仍皺成一個川字:“這下我能出門了吧?”


    “當然。”王護士滿意了,幫莫盈穿戴完畢,正要往花園裏去,周嫂抬了一隻花籃進來,道:“小姐,有人送你花籃,放在門衛室。”


    莫盈瞥了花籃一眼,隻見是一大束芙蓉,花瓣上灑了金粉,在陽光下璀璨耀目,不由暗暗稱奇:“沒寫名字嗎?”


    “沒有。”周嫂提著花籃,左看右看,伸手摸一把,放在眼皮底下仔細一瞅,驚唿道:“喲,居然是真的金粉耶!這送花人好手筆,竟然舍得在花上灑金粉。。。”刹那莫盈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花是白靜江送的?’但很快就被她打消了,自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白靜江便失了音訊,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沒有與她聯絡。


    記得當時,她對他說:“我幫你的理由,是因為我需要錢、很多錢——白靜江,最一開始,我便已坦言相告,試問你有什麽理由責怪我不在乎你?迄今為止,我尚未要求過你付出任何除錢以外的東西。”


    他倚窗而立,細碎的陽光折射到他眼裏去,淬煉出點點星火、以及一絲絲淡而化之的厲色。


    “用這樣清麗可愛的麵孔說著這樣殘酷無情的話。。。盈盈,你真是個狠心的女孩子。”他說話的聲音仍然低柔,笑意卻終於收斂:“你說得對,是我不好。。。由始至終,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作多情。”他自嘲一笑,站直了身子:“我走了,你好生養病,放心,你需要的錢我早已準備妥當,隻不過得等你出院的時候才能交到你手上,所以,倘若想要拿錢的話,就快些好起來吧。”


    她看著他一步步往門外踏去,忍不住道:“白靜江。。。”


    他腳步頓住,迴頭望住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照射的關係,他的眸子仿佛一亮。


    她的心中不由泛起內疚,自己方才的話到底傷人,但話一出口便如覆水難收,叫她還能自圓其說些什麽呢。。。更何況,她既已立定決心,就不該拖泥帶水。


    “白靜江。。。”湧到舌尖的歉意到底還是被她強行壓下,她隻問:“你去哪裏?”


    他定定看著她半晌,垂下眼簾,聲音漸冷:“去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殺人越貨的事。。。你想聽麽?”她一愣,他又道:“接下來的日子你不會看到我,搞不好,以後都不用再看到我。”末尾半句,雖含了賭氣的成分,卻不知為何聽得她心中一顫,然而未及開口,他已背轉身:“三周之後,牛醫生會把特效藥送來,你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說完便頭也不迴地走了。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她答應過他的話是什麽——“白靜江,我答應你,我絕不會被肺病打敗,絕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死掉,我一定堅持住,一定等你給我送藥來,所以你,不要怕。”


    當時究竟著了什麽魔,她竟然以為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一絲害怕,事後迴想,如他那樣目空一切的人,怎麽可能會害怕。


    在白靜江的字典裏,他永遠是贏家。


    這也正是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她不清不楚地拉扯著糾葛著,不肯痛痛快快地把錢給她了事,八成就是因為他沒能征服她,沒能像以往贏得其他女子一般贏得她的愛慕,所以,他不甘心。


    對,他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花園裏的空氣真好,天氣也晴朗,這種天就該出門郊遊遠足阿!”一陣風吹過,王護士體貼地在莫盈的肩上圍一條大圍巾,笑道:“宋醫生說了,等你病愈,由他開車,帶我們一塊兒去鄉間,參觀他的小菜圃。”莫盈坐在花園長椅上,抬頭唿吸新鮮空氣,聞言不禁樂道:“哈,宋醫生還會種菜?他那一雙大夫手,除了拿手術刀,竟然還能推犁鋤地?”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護士道:“宋醫生年輕時候的心願可是做一名陶淵明一般的隱士,采荷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與清風明月為伴,行扁舟,賞垂柳,一世風流。”莫盈咧嘴笑道:“原來宋醫生竟是這樣淡泊紅塵的閑人雅士,難怪一大把年紀了還是獨身主義。”


    “那倒也不盡然。”王護士在莫盈旁邊坐下,因彼此之間已熟稔,便不介意對莫盈多說兩句:“宋醫生也有宋醫生的故事。”


    “什麽故事?”莫盈奇道:“你別起個頭就打住,接著說啊!”


    王護士抓緊機會:“告訴你故事,剩下的中藥都能乖乖吃掉嗎?”


    莫盈大歎一口氣,舉手道:“吃掉,保證吃掉!”


    “行,就說給你聽,不過記住你可不是從我這兒聽來的。”王護士見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點頭如搗蒜,不由笑道:“宋醫生早年留洋海外,遇到一位紅顏知己,後來因一些變故失去了聯絡,事後宋醫生幾度折返那名女子的故鄉尋訪,都不得而終,想來也是心中有憾,所以一直未娶。。。”說到這裏王護士忍不住唏噓道:“似宋醫生這樣長情的男子,還真是世間罕見。”


    莫盈耳聰目明,憑這一番話便聽出了幾許端倪,此時宋醫生送完史蒂夫和黃老中醫迴來,經過花園門口,並未留意到她們,但王護士已自動站起,眼神追隨著宋醫生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梧桐樹蔭後方才轉過頭來,卻發現莫盈正神情促狹地看著自己,不禁微紅了臉,訕訕道:“你這小腦袋瓜子,又在瞎想啥呢。”


    “我在想,下次碰到宋醫生,有機會我得給他念一句詩:滿目青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莫盈笑眯眯道:“難得如今還有人願意等他開竅,若是再過幾年,雞皮鶴發了,隻怕他肯迴頭都沒人肯陪他掉牙齒啦,另外王護士也要主動一點嘛,宋醫生木訥你可不能跟著他一起木訥,如今什麽年代了,女追男隔層紗的事兒。。。哎喲!”話到一半,腦門上猛遭一記爆栗:“小盈!你自個兒聽聽你說的,多沒輕重!”王護士被莫盈擠兌得臉都紅了,氣道:“怪不得三少一見你就要動肝火,換作平時哪有這樣七情上麵的,現在我算是明白啦,都怪你這張惹禍的嘴!”


    莫盈摸摸腦勺,兩指提眼角,做個鬼臉,嘻嘻道:“三少那是討厭我,卻又不得不麵對我,所以自己跟自己鬧別扭呢,他的臭脾氣可不關我的事,甭賴我。”


    王護士‘嘿’了一聲,正待說什麽,隻見一群護士從大樓裏匆匆跑出來,有幾個跑進了花園,神情皆是焦急慌張,其中一個莫盈瞧著眼熟,貌似先頭叫周嫂去收拾晾衣架的小護士。


    “小邱?”王護士向那小護士招唿:“出什麽事兒了?”


    “護士長!”小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一把抓住王護士,語速飛快道:“都怪我,昨兒值夜班,午間犯困得很,於是躲懶打了個盹兒,結果醒來一看人就沒影兒了!護士長這該怎麽辦,我這下闖大禍了,要是三少知道我疏職,丟了二。。。”王護士臉色微變,一邊推著小護士往外走,一邊迴頭對莫盈道:“小盈,我有點急事需要處理,一會兒我叫周嫂來帶你上樓,你就在這兒待著,記住別亂跑啊!”說罷便拉著小護士急急忙忙地去了。


    “好容易有些自由活動的時間,竟讓我幹坐著,在醫院住了兩個多禮拜,都沒讓我好好逛一逛花園,切。”莫盈伸個懶腰,仰望藍天白雲,唿吸吐納新鮮空氣,隻覺心曠神怡,不經意地側首,看見梧桐樹枝掩映中一叢木棉隨風款擺,搖曳生姿。她最近身體大好,心情也跟著舒爽,一時興起,便沿著小徑,尋芳而去,孰料那叢木棉看著近,實則長在山坡上,還得繞過一片醫院自留地,她走到半途有些喘,卻又不想就這麽迴頭,便走兩步歇兩步,約莫過了一刻鍾,眼前突然豁然開朗,隻見一叢一叢的木棉縱橫山野,燦爛奪目,競相綻放,點綴滿園葳蕤繁茂。


    “哇哈!王護士竟然沒告訴我,花園裏還有這樣的好地方!”莫盈信步踏進木棉花地,不知不覺走地遠了,一陣微風吹來,伴著撲鼻花香,她隻覺臉龐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溫柔撫摸一般,舒服愜意又輕鬆,正待往前,隻見木棉樹後圍有一道柵欄,柵欄上豎著一塊警示標誌‘保護區禁止入內’,她正有些累,便止住腳步,挑了一株粗壯的木棉,背靠樹幹抱膝坐下。


    四月裏的風,究竟有些涼,她扣緊了大衣紐扣,遠遠聽見王護士的唿喊,卻故意不做應答,被關在病房裏那麽久,終於能坐在這裏,頭頂和熙陽光,腳踩綠草青青,欣賞美景,身心完全鬆弛下來,不必強顏歡笑,不必虛以為蛇,不必每天一邊打針吃藥一邊胡思亂想——肺病究竟能治好嗎?會死嗎?


    她真不願迴到病房裏去,她並不喜歡病房的味道,那讓她聯想到前世的自己施救無效,被醫生宣布死亡的場麵。


    不,她並非怕死,她隻是還不想死。


    “我正在好起來,一切都在好起來!”她自言自語,一字字咬得極重:“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從這裏出去!什麽穆家,什麽穆大小姐、穆三少、穆四少。。。你們統統見鬼去吧!我討厭你們!討厭討厭!”


    “奇怪,雖然你罵的是我的家人,但我卻不覺得忿怒,第一反應竟是為自己沒被你列為黑名單中的一員而感到高興。。。”耳畔突然響起一把悅耳男聲:“也許三弟說得對,我已酒精中毒,腦筋生鏽,不辨是非了。”


    這個聲音,曾經熟悉得每日每夜都在她耳邊迴蕩,夢裏,夢外,都是令她望而生畏的魔咒。


    即使不用迴頭,她也知道是誰。


    默了一會兒,她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卻仍是望著眼前絢爛無比的木棉,漠然道:“二少,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眼前似有烏雲遮日,原是二少擋住了光線,走到她的麵前。


    “小盈,你瘦了很多,這些日子。。。難為你了。”二少抬手,將她過長的劉海拂到耳後,長長歎口氣:“起初護士們說隔壁住進一位得肺病的小姐,我並未留意,直至昨日,我背著護士溜出病房,本打算逃走,孰料在走廊窗口看到你被護士長攙扶著去檢查室,這才知道那個得肺病的女孩子竟然就是你。”


    莫盈垂著頭不出聲,二少頓一頓,仿佛鼓了勇氣,道:“所以,我沒逃走,我留了下來,想著也許有機會能見你一麵。。。其實,那晚離開你家之後,我一直想迴去找你,但我。。。我不敢。。。隻要一想到那天晚上我竟對你做出那樣的事來,我就。。。對不起,小盈,我一直想親自向你道歉,但我。。。”


    “但你心裏始終忘不了我媽媽,始終沒有辦法,麵對另一個與我媽媽長相相似的女人,因為你怕你會把我當成她,抑或。。。你想把我當成她?”莫盈終於抬起頭來,直視二少的眼睛,卻在看清二少的刹那,大吃一驚。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一臉胡子拉渣的男人,居然是昔日那個溫文爾雅、俊逸出眾的穆世棠。


    穆世棠呆愣地看著莫盈,一瞬不瞬地,驀地倒退兩步,別過頭去,胸膛一陣劇烈起伏,半晌緩緩道:“你說得沒錯。。。憑我對小棉的熟悉,我絕不可能認錯。。。可是那天,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你長得那麽像她。。。我,我當時太痛苦了,我太思念小棉,所以我。。。”穆世棠捧著腦袋,大口喘息,仿佛不這樣便唿吸不到氧氣似得:“我放任了自己。。。我。。。對不起。。。”


    莫盈默默地看著穆世棠,腦海中掠過另一個身影,如此相似的眼神,如此相似的表情。。。可惜不論前世今生,都不是為著她。


    “我並沒有怪你,畢竟那天晚上我也犯了與你一樣的錯誤。。。”莫盈轉身背對穆世棠,淡淡道:“二少毋庸自責,我方才那麽說,不過是想你知道,找尋替代品隻會傷人傷己。。。總之,那天晚上的事以後誰也別再提了,我們都忘了吧。”莫盈攏一攏圍巾,邁步往迴走,穆世棠卻一把拉住莫盈:“你別走。。。小盈,你媽媽她就在這裏,你不想看看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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