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嶼的記憶之地?


    庚鬿緩緩起身,身體沒有任何不適, 片刻之前還難以忍受的仿佛被撕裂的痛楚一丁點都感覺不到了, 再仔細看, 連身體都變得有些虛幻。


    “我現在……是什麽?”


    【神魂體。】


    “……”


    神魂離體,那他的本體……


    庚鬿很想扶額, 事實上扶額都不能掩飾滿心的複雜。


    “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你昏過去了。】


    “他應該不會禽獸到對昏過去的人做什麽吧?”


    【他現在的神智比禽獸還不如。】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讓人別扭呢?


    “有辦法出去嗎?”


    【沒有。】


    “那你還這麽淡定?”


    【……】因為他並不是很想出去!


    腦中沒有迴應,忽然一聲轟鳴,不遠處一座山石後, 地震山崩,石屑飛濺,庚鬿一驚,迅速跑過去,看到的便是一對母子繞過山石藏身在草叢中的場景。


    他們麵對麵,可那對母子對他置若未聞。


    那女子微微抬頭,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庚鬿便知道了這人是誰。


    和容嶼有八分相像的臉, 身材高挑, 容顏絕世, 身著青色長衫,以玉簪挽發,簡單大方,秀雅深致, 母子倆如出一轍的澄澈雙眸, 她眉間卻比容嶼多了幾分女子的柔美, 隻是此時她眉頭緊蹙,臉色雖然毫無血色,眼神卻很淩厲,絲毫不見女子的柔弱。


    “母親,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殺我們?”


    埋頭在女子懷裏的孩子突然抬頭,粉雕玉琢般精致的臉蛋,如瓷娃娃一般姣好的麵容,整個一容嶼的縮小版。


    小小孩童,嗓音清澈,帶著少時的懵懂。


    庚鬿看著眼前稚嫩純真的人,迴想外麵正對他做某事的人,天差地別,完全不能比!


    女子將孩童摟在懷裏,在周圍布下了結界,輕聲道:“他們是壞人,小貊不怕,趕緊睡一會,不然待會跑不動的。”


    少時的容嶼對母親很是依賴,也很是信任,乖巧的應了一聲,便趴在女子腿上閉上了眼。


    麵對這個時候的容嶼,庚鬿是覺得新奇的,可他卻絲毫沒有激動。


    他不是無知的孩童,他看的出來,眼前的女子,已經是油盡燈枯。


    她在孩童趴下去的那一刻,悄悄抬手,抹去了嘴角溢出的一絲血色。


    她費力支撐起來的結界,早已經殘破不堪。


    有一人,三人,十人,不斷有人走進她的結界,女子眼中閃過幾縷絕望的色彩。


    她將孩童抱在懷裏,緊緊地抱著。


    容嶼像是睡著了,沒有任何反應。


    終於有人到了他們身前,女子也沒有抬頭。


    有人執劍,有人馭符,有人結印。


    庚鬿沒有動,這裏對他來說隻是一場鏡像,他看得見,卻無法觸碰。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攻擊落在了女子身上,無數粗壯的藤蔓拔地而起,承受著那些人毫不留情的攻擊,藤蔓被折斷,流出鮮紅的血液,而女子護住孩童的身體,從腳底處化作了點點熒光。


    “她的身體……”


    庚鬿想到了在前麵秘境裏遇到的枯血藤,植物能生靈智,亦可化形,可他迄今為止從未遇到過能化形的植物,這女子也和魔界的妖物不同,她周身靈氣充盈,熒熒光亮間,仿若置身密林深處的精靈。


    他微瞪了眼,看著女子腳底逸散的光亮,突然擔心起他懷裏躺著的孩童。


    狂風驟雨般的攻擊吵醒了睡著的人,小容嶼迷蒙地抬頭:“母親……”


    有什麽東西濺到了他的臉上,小小的手在臉上一抹,沾上了一條血痕。


    “母親……”


    他又喚了一聲,女子才聽到似的低頭,對他溫聲的笑著:“小貊,不怕。”


    容嶼隻是看著她,兩人身上的衣衫都染了血,斑駁的血點還在不停滴落,千鈞一發之際,淩空一聲巨響,山石另一邊刹那間紫光大盛,頃刻便有黑雲沉積,幾道金光劃空閃過,有一道正巧落在女子上空,庚鬿還未能看清楚,那金光便浸入了滲血的藤蔓,與之融為一體。


    隻見女子被折斷被重傷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迅速愈合,她驀然瞪大了一雙美目,絲毫不敢遲疑地收迴藤蔓,將體內的那點金色光亮傳入孩童的身體裏,臉上的神色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慶幸,隻讓人覺得分外心酸。


    “沒事了,沒事了,小貊……”


    說著說著便泛起了淚,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庚鬿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


    金光沒入孩童的身體,同時渡過去的,還有女子畢生的修為和本源的神魂之力。


    “母親,你在,做什麽?”


    容嶼眼中泛著迷茫,任由女子抓著他的手腕,微微仰頭,看到的便是幾道劍光穿過藤蔓織成的屏障,刺入了女子柔弱的身軀。


    女子身形晃了一下,卻沒想著反抗,神魂離體,她整個人越來越虛弱,喉間的血腥被她生生的咽了下去,藤蔓因為本體的虛弱一點一點枯萎,幾柄蘊含著靈力風暴的靈劍終於毫無阻礙的刺入了女子的心髒。


    一口血再也咽不下去盡數噴出,染紅了孩童半邊側臉,浸濕了胸前一片衣襟。


    “母親……?”


    小容嶼眼中已經是空洞一片,女子用盡最後的力氣取出一柄長劍,塞到他的懷中:“小貊,母親在這裏,就在這裏……”


    她最後給了孩子一個溫柔的微笑,一手持著劍柄,卑躬的身體緩緩直起,眸中戾色一閃,仰天一聲長嘯,刺入體內的靈劍盡數震出,將已經近至身後的幾名修士震退,握住劍柄的手銀光大盛,正在吸取她最後的生命力。


    “小貊……”


    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從那個孩童的眼眶裏,庚鬿是神魂體,不能落淚,卻也覺得心酸難忍。


    他認得那柄劍,名為醉影,容嶼一直不曾離身的劍。


    盡管早就猜測到那人在考磐山上經曆了什麽,親眼目睹,卻更令人痛徹心扉。


    女子的身體開始消散,化作熒光盡數滲入劍身,銀色長劍橫在孩童身前,他卻目光呆滯,連再次襲來的攻擊都忘了躲閃。


    “你做什麽?他隻是個孩子!”


    一柄劍擋住了攻擊,出手的那人道:“斬草除根,你難道沒看到這個女人方才做了什麽?若是讓他成長起來,恐後患無窮!”


    一句話讓人剛生起的惻隱之心瞬間消弭,那人再次出手,孩童周圍突然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泛著微弱的銀光。


    醉影劍自發出鞘,雪白的劍刃將女子殘留在地上的血色吞噬,此地血氣消退,天空中已經開始有雷鳴閃爍,烈焰從山的另一邊蔓延至此處,很快籠罩了整座山頭。


    紫黑色的火焰,庚鬿再熟悉不過。


    容嶼就跪坐在地上,看著那柄出了鞘的長劍,想伸手觸碰,那劍似有靈性一般,忽然朝著火焰蔓延而來的方向掠去,雙目空洞的孩童終於慌了,他驟然抬頭,去抓劍柄卻抓了個空。


    “母親別走……不要走!母親!”


    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遲來的淚水突然決堤,嘶啞的嗓子終於重新喊出了聲,追著銀色長劍奔跑,沿路摔了幾迴,複又爬起,那道銀色的屏障始終護著他,追殺的人無處下手,遂也跟了上去。


    庚鬿隻覺得心裏像壓了一塊巨石,沉重的透不過氣來。


    孩童追著飛劍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眼前景色轉換,到了山的另一頭。


    起初聽到的那聲巨響,原是魔界護法自爆造成。


    月上中天,考磐山上,平靜的夜空下突然一聲驚雷,以萬鈞之勢劈落在考磐山頂,之前還是鬱鬱蔥蔥,萬木崢嶸的山峰,現在卻被紫黑色的火焰覆蓋了整座山頭。


    雷霆不減,烈火不息。


    這是原主,是魔界魔尊誕生之地。


    周圍火光漫天,耳邊哀嚎聲不斷,數不清的正道修士被雷劈中,被火灼燒,屍體躺了一地,還有奄奄一息的人,在苟延殘喘。


    烈火蔓延的中心,因護法自爆形成的一個巨坑底下,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坐在破了一半的蛋殼裏,渾身赤.裸,他試著伸手,卻連自己的腿都夠不著,仿佛不用人動手就能倒下去。


    “魔……魔……我的……”


    嬰兒身前,突然動起來的人影,嘴裏含糊不清的說著什麽,就在他前方四五米的地方,那人斷了一條腿,傷口血肉模糊,每挪動一步,地麵上便會留下一條血痕,他雙眼瞳孔渙散,顯然命不久矣,骨子裏的那份貪婪,卻支撐著他朝嬰兒所在的地方艱難爬行。


    迎麵一陣狂風飄過,帶著滾燙的熱浪和濃鬱的血腥,打在嬰兒柔嫩的肌膚上,嬰兒卻像沒有灼痛之感一樣,看著那行屍一般的人離他越來越近,紫金異色的雙瞳裏滿是純真。


    血淋淋的手就要觸碰到他,忽然淩空一柄飛劍落下,正落在嬰兒身前,劍氣震碎了那人已經脆弱不堪的神魂,吸收了他周身的血氣。


    庚鬿看著緊追過來的容嶼在他身前停了一瞬,視線在醉影劍和嬰兒身上來迴了兩次,跑進坑裏將蛋殼裏的嬰兒抱起。


    紫火還在燃燒,雷霆還在繼續,正道圍攻魔界的人死了,皇族追殺容嶼母子的人也沒了,真正的屍橫遍野,人間煉獄。


    浮在半空的醉影飛至上空,以血為引,以火淬煉,看著那雪白的劍刃在紫黑色的火焰中吸收血氣化為深紅,有些事在心中仿佛有了答案。


    庚鬿不知道自己的火從何而來,卻知道它絕非普通凡火,烈火中淬煉吸收數百修士的精魂血氣,當年出現在考磐山上的修士,最少也有元嬰修為,更有化神甚至合體的大能,他們死亡並非自願,人性的貪婪,自私,悔恨,所有的負麵情緒在死後化作怨氣被劍身吸收,這樣一柄劍,如何能不煞氣十足?


    難怪容嶼總是不讓醉影出鞘!


    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煞氣,恐連大乘期的修士都很難應對!


    他不敢用劍,卻又從不離身,因為那柄劍裏,有他母親最後的神魂。


    甚至他的修為,庚鬿從未與他真正交過手,但也知道絕對是在化神之上。


    或許遠不止化神,容嶼如今,又該修煉到了什麽境界?


    醉影在空中凝煉了幾個時辰,才重新迴鞘。


    從蛋殼裏被抱出來的嬰兒睡了又醒,乖巧地趴在八歲孩童的懷裏,待長劍合鞘,容嶼接過長劍背在背上,才抱著嬰兒往一處山洞裏跑。


    他在山洞裏清理出來了一塊幹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放上去。


    嬰兒赤.裸的身體紅的異常,容嶼盯著他,一雙眼睛在追逐的過程中哭的通紅,臉上還有幹涸的血跡,膝蓋上破了口,他脫下自己已經破掉的衣衫將嬰兒包裹住,探了探額頭,大概是覺得燙,小小的眉頭緊緊的蹙著。


    “你……你別怕,我去找點水。”


    見他要走,嬰兒張口發出的也隻是咿咿呀呀的囈語,敞開的衣袍裏,一隻小小的手在半空中揮舞,也不知道是要抓住什麽。


    明知道他聽不懂,容嶼還是解釋了一句:“我去找水,給你退燒。”


    他最終還是出了山洞。


    庚鬿悠悠的想,這滿山的火連靈力都能焚燒,哪裏還會有水?


    看著頭頂參差不齊的石壁,洞外紫光閃爍,他知道,嬰兒等不到那孩童迴來了。


    不久之後,一隻蝴蝶飛入了山洞,將陷入沉睡的嬰兒帶走。


    容嶼果然空手而歸,但也跑的氣息不穩,迴來卻隻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山洞。


    小小的身體背著一柄比他還要高的長劍,愣愣地站在洞口。


    庚鬿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便也陪了那麽久。


    漫天火海中,母親沒了,兇手沒了,滿懷惡意對一個嬰兒出手的修士也都沒了,那個嬰兒,對容嶼來說,是一份救贖,是一份支撐,母親死後,他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從瀕死的修士手中救出了一個生命。


    可那份支撐,轉瞬即逝。


    他迷茫,心中有恨,想要報仇?該如何做?


    失魂落魄地走出山洞,有母親最後留下的屏障護持,他穿過火海,走下考磐山,直到遇上那位仙風道骨的聖人。


    容嶼被止楓聖人帶走之後,庚鬿便醒過來了。


    他躺在某人的臂彎裏,便是昏過去,容嶼潛意識裏也沒讓他躺的多受罪。


    隻是這點感動和他之前受的罪比起來,根本就算不得什麽!


    疼啊!


    渾身像被車碾過一般,骨頭都快散架了,兩人抱在一起,察覺到那東西還留在自己身體裏,庚鬿臉色漲紅,忍著疼痛讓他退出去,又從儲物鐲裏取了衣衫給兩人換上,將他搬到石洞邊靠上,才在他身側躺下來。


    他沒力氣再挪動到更舒適的地方了。


    也幸得這地方危險,也夠隱秘,若是讓其他人看到兩人之前那副樣子,那真是麵子裏子都丟光了!


    庚鬿不由得捂臉:“他什麽時候能醒?”


    魔氣散盡,靈力也恢複了平和,應該不會有事了吧?


    等這人醒來,他一定要……


    還沒想出來要怎麽討迴來,係統突然開口:【他自己醒不過來。】


    “什麽?”


    庚鬿睜眼,側頭看閉著眼睛熟睡的人:“什麽意思?”


    【靈力暴動後非常虛弱,秘境趁虛而入,讓他陷入了幻境。】


    “秘境?”


    【荒澤秘境的意識,一種靈體的存在。】


    庚鬿微怔,他記得季戎也說過,荒澤秘境存在數萬年,誕生了屬於自己的靈智。


    難怪容嶼會知道他去找蘇沫兒的事,難怪他會突然被心魔所控,秘境的意識是整個秘境的主宰,他知道秘境裏發生的所有事,每個人的心中所想,每個人的弱點他都一清二楚,要挑撥離間再容易不過!


    容嶼質問他時的痛苦神色在腦中一閃而過,心疼蓋過了身體的不適和痛楚,庚鬿撫了撫他恢複正常色澤的臉,問:“怎麽救人?”


    【靠外力讓他意識到自己身處虛幻,幻境可破,需要你進入他的幻境。】


    “……”不需要他獻身就行。


    揉了揉酸痛的腰,這人發起狂來,他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庚鬿撐著跪坐起來,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醉影劍還在懸崖邊,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血氣被它吸收,正依靠岩漿的熱度淬煉自身,和考磐山上的境況何其相似?


    他抬手在洞口布下一層又一層的結界,確認不會出什麽差錯,他才抵住容嶼的額頭,神識探入,任由自己被拖入他的幻境。


    意識從混沌到模糊,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最先入目的是青色的幔帳,鼻息間縈繞著幽幽檀香,養精安神。


    他正躺在一張古樸的拔步床上,紫檀木雕成的床架,花紋繁複,精致典雅。


    室內陳設齊全,該有的都有,隻是房間內察覺不到絲毫靈氣,也不像修真之所,這房中布置,比現實中的居所多了許多無用之物。


    庚鬿撐著身體坐起來,帶動一連串清脆的響動,他臉色頓時一沉,猛的掀開被角,在他右腿腳踝的位置,扣了一個鐵質的鐐銬,床的裏側,嵌入牆壁中的銅環,拉出一條長長的鎖鏈,固定在他腳腕上的鐐銬上。


    試探著扯了扯,牢固的很。


    庚鬿嘴角微抽。


    這是什麽?囚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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