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生大事著實讓石母一陣高興,她忙著準備嫁妝,一邊東說西告,四處張揚,唯恐不為人知。倒是息波看著別人替自己忙碌,成天隻捧著書看,仿佛結婚的不是她。

    隔天,她拿著結婚申請書到局裏蓋章,王主任一麵開抽屜,一麵笑道:“恭喜恭喜!”話音末落,楊豔豔走進來,警覺地問:“恭喜什麽?”息波知她多事,不答話,王主任亦有這份擔心,搪塞道:“哦!楊秘書,今天沒跟局長出去?”

    楊豔豔抓起申請書瞟一眼:“什麽東西?哦,要結婚呀,好事嘛!遮遮掩掩幹什麽,難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說時眼光研究部下的肚皮。息波正要頂嘴,王主任暗拉她衣角,示意她別吭聲。

    楊秘書說:“老王,不是我說,公章雖然在你手裏,可我是石息波的領導,有事你先總該先問問我的意見吧?”她說話的口氣儼然像局長。王主任息事寧人道:“你有什麽意見?”楊豔豔一揮手道:“不是我有什麽意見,是組織有什麽意見,我是代表組織的,不代表個人。”息波暗笑她玩弄文字遊戲。王主任說:“那你代表組織表個態吧。”

    “怎麽好隨便表態呢?這樣吧,我們先研究研究,章現在不能蓋。”楊豔豔不愧是過來人,知道問題結症所在,她想姓石的突然要結婚,肯定是出了岔子,打定主意先拖延幾個月,要姓石的肚皮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息波給這席話說得氣惱,心想姓楊的未免過份。平時人家開結婚證明都順順利利,誰不知道組織不過辦辦手續而已。今天她借題發揮,故意刁難,自己絕不妥協,這種人越是對她退讓越會得寸進尺,過去的忍耐就是證明。息波近來吃苦吃出覺悟,懂得自衛還擊的必要。她想好個姓楊的,自己屁股擦不幹淨,倒挑人家毛病,因而冷笑道:“楊主任說得很有道理,這事是該好好研究研究”——王主任不解的神情——“楊主任,我有個情況要報告。”——故作的機密——“我最近聽說,我們局有對大齡青年未婚同居,要不要檢舉出來,供組織研究研究、教育教育?”

    楊豔豔仿佛槍靶中彈,一愣後正要發威,看到息波不同以往的神情,怕她真揭自己老底,有損領導的尊嚴,遂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的打算說:“我還有事。老王,你們說吧。”

    等她出門,王主任不出聲地衝息波豎起大拇指。

    晚上息波把這事對父母講,石父道:“這種小人就不該對她客氣。”石母擔憂道:“她畢竟是你的領導,得罪她隻怕以後要穿小鞋子。”女兒勇敢道:“穿小鞋怎麽樣?這樣的鞋子我穿過好幾雙了,不過如此,我不怕!”石父讚賞道:“嗯!波波近來成熟多了。是不用怕,人正不怕影子斜,哪裏的黃土不埋人?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恐怕也是一向失意的石父的人生感慨吧。

    石母被這話勾起心事,問:“波波,調上海的事跟閻康商量過沒有?”——女兒點頭——“唉!調工作最難了,何況又是調上海,去年你調清川就費盡周折。唉!不說它了。”幾個人轉而談起結婚的事,知道未來女婿提議將新家安在上海,石母問:“他媽媽同不同住?”石母過來人,知道小媳婦的難當。表示擔心親家母的脾性,又掛記著房子的大小,說:“波波,你打算哪天去上海?我也去。一來拜訪親家,二來了解了解情況。”女兒說明天去請假,後天動身,石母石父都表示讚同。

    當天,閻康接到未婚妻電話通知,迴家告訴母親。閻母疑心道:“她們怎麽突然來了?”又說家裏沒地方住客人。兒子講可以住單位的招待所,又把準備結婚的事說出來。閻母瞪眼道:“這麽大的事,你事先也不同我商量商量。”——埋怨的口氣加重——“你做事總是這樣糊塗,你都了解她嗎?”兒子忙說了解的,母親鼻孔裏出氣道:“哼!你說了解,這麽短的時間怎麽可能了解?將來不要吃後悔藥。找個外地人,以後調工作麻煩不麻煩?”兒子奇怪道:“不是你托表姨介紹的?”閻母一愣後道:“我托你姨媽介紹,也沒有讓她找個外地人?況且我信中並沒有表示同意。”兒子生氣道:“媽,我知道你老一套又來了。不過,我告訴你,這次我是鐵了心的。”

    “好!你既然鐵了心,不必再進我這個門,”——高舉上方寶劍亦或是使出殺手鐧——“我也沒有責任接待你的什麽丈母娘、未婚妻。”閻康變色道:“你又這樣,你又這樣!簡直不通情理,簡直——簡直變態。”

    兒子不過說氣話,可是不幸而言中。肮髒角落的齷齪東西,心尖肺葉上的濃瘡臭瘤被戳破,閻母頓時像泄氣的皮球,竟然難得柔順地說:“那——好吧!”兒子喜出望外,感激地恨不得抱住老娘親一口,可是兒子大了,母子間也有了男女授受不親的三八線,隻得說:“謝謝媽!”

    所以石家母女到滬,正是閻家母子戰爭結束之時,屋裏的硝煙並未從閻母胸中消散,她接待親家的態度並不親。石母看到親家住房局促,統共八平米,想不出新人的家具如何放,四處打量,覺得連張床的位置也找不出。息波注意到婆婆臉上是生分的笑,像純度不夠的漿糊粘不住的畫,總要下落的樣子,心裏就發緊。閻母看出石母擔憂,別有用心道:“唉!房子太小,女兒都住不下,怎麽辦呢?上海就是這個樣子。”閻康忙說可以向單位分房,母親不掩飾地挖苦:“房子輪到你?再說,調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怎麽辦呢?唉!真是。”

    石家母女彼此望一眼,都不說話。閻康道:“媽!你盡說些什麽?”

    閻母正經道:“說什麽?說大實話。過日子就是實打實,醜話先說在前頭,免得以後吃後悔藥——他大姐,不是我不通情理,實際情況就擺在這裏,沒有法子。”

    息波想不到壞運氣也會走親戚的,她原以為隻要閻康喜歡自己就萬事大吉,沒想到人家的坐堂之母根本不讚成這門親事,氣惱中想一走了之,可是肚皮裏的事實又不允許後退,正不得法,聽到母親說:“大姐,你的話都有道理。我又哪裏願意送女兒來吃苦,可是他們兩個人相愛怎麽辦呢?老話說:‘隻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暫時有些困難隻要大家心齊是可以克服的。”石母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閻母一時也不好反駁。閻康歡心道:“明天我就向單位申請婚房,工作的事也托了人,會有結果的。”

    閻母不理睬兒子,對不親的親家說:“他們剛剛開始交往,我認為還是應該多了解了解,慢慢考慮——”閻康帶氣道:“用不著考慮——下午我們去登記。”閻母擔心兒子犯牛勁,當著外人頂撞自己,不誠實道:“我們做父母的不過是提提意見,主意還得他們拿——你們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石母一拍腿道:“那就這麽定了!”兩個年輕人總算鬆下一口氣。

    接下來眾人的談話像冬天的枯草挽不迴生機。石家母女勉強坐了一會告辭出門,閻母假意留飯,息波看到冷鍋冷灶,知道婆婆沒有誠心。倒是準新郎破費在飯店好好招待了娘倆一頓。下午到民政局領結婚證,閻母推說有事不肯同去。公務員檢查完有關證明,例行公事地問男女雙方可是自願,閻康隨口說願意,息波心與口本有錯位,這時也隻能違心說自願。

    公務員填好簿子分遞給雙方道:“祝你們白頭偕老”!石母辦事周到,忙給眾人分糖,討眾人自然稱謝。

    息波翻開紅綢裹著的結婚證,看見人工填寫的字蹙腳難看,未免遺憾。暗想結婚證是紀念一輩子的東西,國家應該挑個會寫字的人。又想現在許多事都不講究了,該認真的時候偏偏認真不起來,比如自己的婚事,這關係到一生一世的大事,不也辦得倉促、草率。她與閻康真正交往的時間加起來恐怕不會超過半個月,彼此連喜惡嗜好都不甚了解,閃電般地就做了夫妻,還不知道將來怎麽樣。從近處說,就有調工作、找房子的麻煩,婆婆的態度也是個疑難雜症。這諸多事如果認真考慮起來,哪裏還有心情笑,可見許多時候人們全是在強顏歡笑。

    正胡思亂想間聽到閻康問:“你想什麽?”她掩飾道:“沒什麽。”抬頭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心中不由傷感,想到父母年近花甲,還為自己的事操勞,如果自己再不過好,哪裏對得起父母。又想到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該悲觀,因而振作精神拉閻康手道:“你以後要好好待我。”她暗中寄望閻康是好丈夫,也下決心要做個好妻子。

    接著籌備婚事,石母主張在外麵租房。息波怕女婿對丈母娘有看法,聲稱是自己的主意。閻康亦不放心母親的態度,怕朝夕相處惡化了婆媳關係,也表示讚成。三個人坐車到信息市場,看到四壁牆上貼著上百條租房信息,一款款寫明地段、樓層、麵積和租價,一時間看得頭暈眼花。他們後來總結出經驗,隻挑套型和地段合適的看,再比較價格,這優勝劣汰法不久淘出九套中意的出租房,忙一一抄下電話和地址,準備明天實地查看。

    接連幾天他們按圖索驥,親臨實地與房東討價錢,幾經周折總算定下一處,在靜安區,一間小房,衛廁公用,離閻康的單位不算遠,隻需倒換兩次汽車,租金也說得過去,每個月六百元,水電在內。這原是一位孀婦的領地,孀婦騰出蝸居後搬到樓梯拐角的坡形小屋。石母本嫌不吉利,可一時找不到更好的住所,也隻好將就。小夫妻高興上頭不顧忌諱,私下給孀婦的住所起名“緣緣巢”。

    接下來忙著買家具,石母帶的錢花光,還有灶間一應設備未齊,電告石父匯款。上海天熱,息波想添個冰箱,閻康向母親要不到錢,隻好勸妻子克服困難,等將來手頭寬裕了再買。幸虧文姬賀款及時匯到,換台阿裏斯頓綽綽有餘。石母不放心女兒,提出要裝電話,說:“裝上電話,萬一有個什麽事可以及時聯係。”還為未來的孫輩考慮,添了隻小搖床。

    等到一應事大小齊備,閻母才像書中說的貴人禦駕光臨,一直未曾謀麵的小姑也同來的。閻母挑剔地四周視察完,仔細打量嬰兒用的小床,臉上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鄙視表情。兒媳在一旁看得羞愧,替她做孽的兒子受過。小姑細心盤點哥嫂家私,暗怪母親偏心,厚兒薄女,嫉恨地不說話。石母原本抱怨閻母袖手旁觀,可為了女兒隻得隱忍,強作熱情地留親家用飯。

    席間商量到婚宴,石母問親家是兩家合辦還是分開辦,閻母還沒迴答,閻康搶先說:“我們商量好不辦酒,辦酒太麻煩,單位裏發點糖算了,然後到蘇州、南京去走走。”閻母不中意媳婦,樂得脫掉幹係,省心省力又省錢,積極讚同道:“新事簡辦好,國家提倡的。”石母本想替女兒掙風光,可是囊中羞澀,隻好說:“難得你們體諒長輩,”——小姑子用鼻孔裏的冷氣表示不服氣——“就由你們吧。不過親家,我們自家人湊幾桌總是要的。”大家就查日曆,定下下禮拜四為吉日良辰。

    到了這天,親家彼此在上海見麵,十幾個人坐在和協酒店的包廂吃喜酒。開宴後石母、閻母分別代表兩家老人作新婚祝詞,隨後是新人輪流給長輩敬酒。石父、“紅學家”空閑之人,落得一旁自在。這席上難得一見的息波的嫂嫂、小侄子、四清、馮剛和小姑子的未婚夫也都大駕光臨的,因為彼此多是頭迴見麵,席間不免生分,所以婚宴上並不熱鬧。飯後,大家略到局促的洞房坐了坐——房小容不下許多人,客人大都站在門外——不一會就散了。石母留不住客人替女兒冷清,息波連日勞乏倒喜歡清靜,並不在乎。

    黃道吉日的第二天上午,新郎新娘如期啟程,坐旅遊列車去蘇州。新娘因為昨晚沒睡好,加上孕期反映,坐在舒適的車廂卻體會不到舒適,一路上壓不住的反胃,忍不住的惡心。閻康初為人夫不善照料,隻會勸喝水。新娘勉強喝一口,才到喉嚨又衝口而出。她一會想吃話梅,話梅到口中又覺滋味平平。一會說想喝醋,新郎買不到醋,隻好勸她忍耐,要以精神的強大戰勝肉體的痛苦。彼此不由後悔,都覺得挑錯了旅遊時機。

    好容易熬到中飯時間,新娘想喝清淡的粥,可火車上隻有好脾胃人大油大葷的食物,湊合著點來碗麵,她正食欲寡淡地慢慢吞咽,突然聞到丈夫碗裏的燒豬蹄和鄰座紅燒帶魚的油膩氣味,頓時倒盡胃口。

    餓著肚皮到蘇州已過晚飯時間。新娘子疲乏軟弱,說要就近住宿,新郎隻好放棄入城計劃,找了家外觀看上去還亮堂的旅館落腳。蘇州站的夜晚美麗、迷人,古色古香的建築引人注目。閻康興致勃發要逛夜市,拉了息波同行。新夫人不忍掃興,勉力陪同。他們走到東頭商場,閻康相中一隻工藝煙鬥,要營業員拿出來看。營業員聽他一口外地口音,又見西裝皺折,少不得排外地怠慢,君子動口不動手道:“三百五十塊。”言下頗有嫌貧愛富之嫌。閻康血氣方剛,受不住這樣的輕視,不顧新娘子勸阻,“啪!”地甩出一疊十元小票,非要買這並非需要的勞什子不可。

    迴賓館的路上,新娘子說:“你何必跟那種人一般見識!”他們新近安家已花費不少,這次出門本沒帶多少旅費,經不住鬥氣的。閻康正處在意氣用事後的空虛裏,又心痛錢,忍不住埋怨道:“還不都是你?好好的不進城,偏要住在這個地方,才遇上這種蹩腳貨色。”新郎話裏的口氣仿佛這損失全是新娘造成的。

    新娘丟開新郎的手道:“你真不講道理。”她近來漸漸發現,丈夫並不像婚前表現的那麽服貼,他主見平平,但是卻很固執,要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迴。閻康也自覺說話過重,但是他記起母親說過的“夫為妻綱”的訓誡,認為大丈夫做事隻能伸不能屈,結婚之初正該好好立規矩,否則往後難振夫綱。所以非但不認錯,反而一甩手,丟下新婚妻子徑自走人。經過錄像室時,他本喜歡看武打片,索性買票進場,到近十一點才迴賓館。中途他也曾掛念妻子,可是他想不能心軟,心一軟往後事就難辦。

    息波眼睜睜看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幾次開口都發不出聲。被丟在半道的尷尬,不被理解的好意,新婚日子的冷遇,加上生理反映的折磨,使她又氣又惱又悔。迴到賓館,她先還盼著閻康迴來認錯,可是左等右等不來,不由越想越氣,把二十多年的曲折磨難全翻了出來。陳年累月的舊帳像經久味重的老酒,醉人地悲傷,刻骨銘心地痛楚。她想到如果今天換成宋正,絕對不會舍得委屈自己。情迷中顧不得多想,胡亂收攏衣服,憤然出門。

    迴到客房閻康發現新娘子失蹤,才慌了手腳。他去敲服務員的門,好半天門打開,睡眼惺忪的服務員問什麽事。閻康顧不得人笑話,一五一十說明緣由。服務員也感到問題嚴重,可是提供不出線索,遺憾地表示抱歉。閻康在火車站裏裏外外亂轉,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長相、穿戴如何如何的一個女人,還拿出結婚證指著照片讓人辨認,像通常搜查通緝犯的那樣,怪不得人家要狐疑地猜測。有一個買水果的老太竟然神秘地說:“你是幹公安的吧?是不是抓‘雞’?這種人就該抓,我告訴你,”——提供幾處賣淫嫌疑人的住所,自負地表示——“我的眼光不會錯,她們準幹這個。”閻康苦笑著慌忙告辭,垂頭喪氣迴到賓館,希望新娘子已怨氣消解地坐在房中。可是房裏無人,隻有零亂的物品敘說著妻子出走時的怨恨。他擔心新夫人一時想不開會尋短自殺,害怕得坐臥不安。同時懊悔自己的言行,隻恨新夫人不給他認錯的機會。他連打幾個傳唿,惱恨夫人的拷機不顯示中文,難以借此傳達愛的唿喚。

    接連兩天,閻康在火車站守株待兔,想到妻子如果要離開蘇州,必須從這裏出入。隻可恨火車站太大,自己守住售票廳就守不住出入口。又想妻子會不會乘汽車離城,那自己豈不白費勁。他恨不得有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分身法術,拔根汗毛“唬!”地吹一口,變化出成千上萬個自己,把守了蘇州城各處道口,布下天羅地網捕捉妻子這隻不馴服的兔子。

    在火車站等過兩天,“兔子”妻子仍然不見蹤影,閻康急得改變戰術舍據點而打遊擊戰,像隻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躥。走在街上他無心欣賞街景,注意力隻集中在女人身上。他電話打到石家,囁懦著不敢說明真相,慌稱向嶽父嶽母大人報平安,迂迴曲折地刺探。他從丈母娘問話的口氣中探出妻子並未迴家,擔憂和害怕像芝麻開花節節高,接著打電話給母親,焦躁疲憊使他無法再掩飾。

    閻母半驚半喜道:“她沒迴來!你們吵架了?我早說過結婚是件大事,要慎重地考慮。你偏不聽,結果怎麽樣?結婚不到三天,就出問題了不是?”兒子無力地承受著母親的教訓,對於這種先見之明更是無話反駁,隻得匆匆掛斷電話了事。放下電話才想起忘記叫母親到“緣緣巢”偵探,說不定新夫人已經迴到自己家,一邊後悔當初沒有聽從丈母娘的勸告,早早裝個電話,不然這時候可以排大用場。不過他轉念又想,新夫人正在生氣,即使真有電話,這時保不準不接。

    晚上他電話再次打到娘家,是妹妹接的,獵奇的念頭賽過關懷,掩飾不住地好奇:“哥,你怎麽和嫂子走散的?”哥哥恨不得隔著電話擰斷妹妹的舌頭,沒好氣道:“叫媽聽電話。”閻母電話上說她白天去過兒子家——兒子性急地問:“息波在嗎?”——母親不滿意兒子這時候的稱唿還如此親昵,沒好氣道:“她不在!說不定啊——”兒子忙求母親多多辛苦,天亮再到“緣緣巢”看看,他明天還會打電話來。

    這時的息波正坐在醫院的婦科門診室,手裏拿著化驗單等著手術,心裏猶豫著要不要打掉胎兒,她想現在走還來得及。也許上帝可憐這對夫妻,閻康這兩天奔忙過度得了重感冒,這時到醫院打針,無意中發現妻子坐在二樓大廳的椅子上,喜得連跑帶跌,衝過去緊緊抱住,生怕一鬆手,她會化成稀薄的空氣飛走似地。這時候的他早丟開夫為妻綱一說,滿心擁護民主、平等。息波一愣間掙脫要走,可是看到丈夫疲憊、憔悴的臉,聽著他沙啞嗓子中吐出的愧疚,心早軟得不忍責備,承認自己也太孩子氣,不該離——旅途中的旅館算不得家,所以隻能說——離夫出走。閻康得知妻子還來不及手術,抹額頭上的冷汗道:“萬幸!萬幸!”暗想如果再來遲一步,自己兒子或是女兒的小命休矣。妻子也說她舍不得,兩個人握手言和,一場蜜月大戰總算有驚無險。從此倆人都添了小心,言談舉止多有周到的禮貌。

    因為耽誤了時間,計劃中的南京之行取消。他們隻在蘇州城名揚天下的幾個圓林拍了些照片,就到新市去采購物品。息波初為人媳,一心想和睦婆婆和小姑,寧願娘家人和自己沒有卻為她們備下不少禮品。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功夫在婚前,女人的功夫在婚後,正與大多數丈夫一樣,閻康老婆到手,丈母娘家從此不必進貢,亦或是婚前進貢過豐,此時正可減免。他不費心過問,由著新娘操辦,隻在夫人征求意見時發表些不影響安定團結的意見。

    到臨迴上海的頭天,息波在絲綢商場相中塊上好絲綢,想做一件夏天穿的長裙,可是看到價格不菲,又舍不得買。正猶豫間,丈夫慷慨地從口袋裏掏出現金,吩咐營業員扯布。新夫人勾住丈夫溫柔地說:“謝謝先生!”新郎幸福地歎氣,兩人早忘了世上還有夫妻反目一說。

    迴到上海,小姑拿到禮品甜蜜地說:“多謝嫂嫂!”閻母看也不看那堆糖衣炮彈,板著臉訓兒子道:“你找到人,電話也不打一個,害得我擔心。哎!現在的年輕人,隻圖自己痛快,哪裏還顧得到別人。”兒媳婦在旁邊聽得臉紅,兒子厭倦地打哈欠,小姑調皮地吐舌頭。

    晚上,新夫婦提著禮品去找幫忙調工作的閻康的同學。同學在區財政局當局長,長得濃眉大眼,鼻頭大、嘴唇厚,典型的一副忠臣像,老百姓該為有這樣的當家人三唿萬歲。財稅、電信局現在肥得流油,吃香的行業當領導也吃香,同學廟大香火旺,什麽樣的貢品沒見過,根本不在乎新夫婦蘇州販來的那點土產,想送自己家中的保姆還差不多。但是這心思他一點也不露,反熱情地摟住閻康的肩說:“都是老同學了,還客氣什麽?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我一定會幫忙的,隻是——”他邊說話邊頻頻瞟新娘子,心想如此絕色女子怎麽給姓閻的小子占去了,這家夥豔福不淺,雖然財路、仕途遠遠不如自己。

    息波被他的“隻是”牽住注意力,眼睛望著局長,靜聽下迴分解。局長也迴望她,心想這個角度更漂亮了。

    “隻是上海現在,人實在實在太多,好多人下崗待業,找工作不容易啊,更不用說找好工作子。”——新夫婦忙表示萬事靠局長費心——“不過,嫂子,我跟阿康多年的兄弟,這個忙一定要幫。不然你們總是分居兩地,也不是迴事呀!現在兩個人還好,將來有了孩子怎麽辦?”這句話勾起新夫婦的擔憂,想到將來並不遙遠,不由都露出焦慮的表情。同學看在眼裏,轉而安慰道:“不過嫂子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國家棟梁……”息波歎息道:“唉!有什麽用。”——不甘心被局長誤會無為,補充——“做事太難了,尤其要做點想做的事。”局長讚成道:“嫂子說的是大實話。”息波說:“現在說實話的人都被當成傻瓜。”局長不誠實道:“噯!我就喜歡說實話的人,”——閻康臉色微變——“我在單位一向提倡幹部‘說實話,辦實事’!我們是公仆,為人民辦事的,絕不允許端舊社會官老爺的架子。”局長要求幹部說實話辦實事,可是自己並不在倡導之列,這番話更應該給視察的領導去表白。

    息波感歎道:“現在像你這樣的領導實在難得。”一邊看閻康,奇怪他不搭話。局長謙虛地擺手:“過獎過獎!”

    新夫婦迴家的途中,丈夫一言不發,上公共汽車後,他搶到座位,也不像往常那樣讓妻子坐,由她站在一旁,隨車子搖晃。迴到“緣緣巢”,妻子關心地問:“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伸手摸他的額頭。他把頭閃開,仍然不說話。息波為調動的事煩心,加上身體不舒服,現在又走累了,一邊脫鞋一邊說:“你究竟怎麽迴事?垮著個臉,像誰欠你八百吊似地。”新郎啞巴不做了,開連珠炮道:“問我怎麽迴事?難道你不清楚?裝什麽糊塗!”

    新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我裝什麽糊塗?我清楚什麽?有話你就明說。”新郎逼上來,臉對著臉隻有半寸距離道:“這會子糊塗了,剛才兩個人眉來眼去的時候怎麽就不糊塗?哼?!”新娘子像暗中摸索到火柴照亮,恍然大悟道:“哦——因為這個!”也還他輕蔑,“哼!你這個人太好笑。”走到床前拉過毛巾毯蓋上,麵朝牆壁躺下不理他。丈夫衝著妻子的背影嚷:“誰好笑,誰好笑?我看你才好笑,不要臉!”

    妻子翻身坐起,氣白的臉,不認識地看著他問:“誰不要臉?誰不要臉?你今天非得給我說清楚。”她有委屈的淚要掉,可是不願當著這個叫丈夫的人流,她強忍著,牙齒咬著下唇,仿佛眼淚不是從眼眶而是從嘴裏流出來似地。閻康看她眼中含淚,自知話又說過了頭,也有些後悔。不過他新近有過一次經驗,神經增強了抵抗力,並未像上迴那麽驚慌失措,忙著陪禮道歉。他隻是疲憊地朝椅子上一躺,眼睛望著天花板想真夠累的,結婚想不到結出這麽多麻煩,以前自己一個人無憂無慮的日子多好,倒忘記這麻煩是他自找的。

    息波想不到閻康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心眼竟比芝麻小,他無端猜疑自己,往後這日子可怎麽過,不如趁早離掉算了。可是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怪隻怪閻康,不然也用不著萬事倉促,害自己受罪,惹別人嘲笑。更可恨他不知悔改,一而再地起事端。常聽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生好的脾性,隻怕將來還有氣受。唉!這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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