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閻康和息波散步到千步沙,閻康把事先準備好的塑料布鋪到了地上。因為布小不夠兩個人,他知趣坐在潮濕的沙上。落日將海麵染紅了,浪花一層一層湧上來,溫柔地舔舔沙礫又悄悄地隱退下去。白日海灘的喧鬧聲漸漸平息,海濤聲變得清晰了,深情了。慢慢地紅光消失,有皎潔的月亮升到水麵,沙灘和浪花俱變換了顏色,天地間一片銀白。走動的遊人都坐了下來。有涼爽的海風輕輕吹過,草叢裏的蛐蛐聲叫得比平時更響了,不遠處還傳來一片蛙鳴。兩個人並排坐在沙上,體味著這難得的寧靜。息波輕聲歎道:“好一派清靜世界。”

    閻康說:“說起清靜世界,我倒想起個笑話。說清朝有個寡婦,男人死了三年,打算再嫁,婆婆以死反對,說婦道人家從一而終,不允許兒媳有辱家門。寡婦沒辦法,說願意出家,到清靜世界去修身養性。婆婆大喜,送寡婦進了尼姑庵。誰知半年後兒媳自己跑迴家,說清靜世界比守寡的日子更難熬,情願再服侍公婆。”

    息波說:“人總希望過好日子,那寡婦沒錯。怎麽沒聽說死了妻子的男人守節不娶的?不要說死後再娶,有三妻四妾的人多了。他們還鼓吹妻子幫助丈夫多娶,說什麽非如此不顯婦道。為什麽不笑話他們,不譴責他們?守節、貞節牌坊是壓在婦女頭上的三座大山。說來說去,都是男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作祟,男女不平等嘛。”

    閻康笑道:“你好像對我們男人很不滿嘛!”——息波要辯——“好了好了,出來玩,輕鬆點,不要說這些嚴肅的話題,我給你再講個笑話。有個青年,生出來頭發就卷曲,別人打趣他說,噯!你頭發怎麽卷了?他幽默地迴答:‘當年我媽懷我時喝過燙發精呀。”

    這笑話老得掉牙,息波聽了不笑。閻康又說:“我再講個,這次保證你笑。說的是兩夫妻吵架。正吵得無法開交,女的說:‘我有個辦法解決爭吵。’男的問:‘什麽辦法?’女的說:‘辦法之一是我們都承認我對了。’

    ‘那辦法之二呢?’男的急著問。女的說:‘辦法之二是我們都承認你錯了。’

    息波忍不住抿嘴,閻康說:“好,好!笑了,笑了!”

    息波才知道上當,笑說:“你還真鬼。”

    挨罵的閻康臉上全是笑。正說著有人打招唿,正是下午認識的那對情侶,坐在不遠處,男人摟著女友的腰,親密得怕是空氣也滲不進。閻康看得眼角出水、口裏流油,也把手勾住了息波,青年女性肌膚特有的柔軟使他體內頓生一股衝動。

    息波發窘,推一推,他反摟得更緊,顫聲道:“息波,累不累?靠著我!”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拖倒,壓下一個吻。

    息波結結實實吃記長吻,好不容易掙脫身,唇齒間早火燒火燎,新生出幾處小泡,好幾天都不能沾鹽。她責怪閻康,閻康脈脈含情道:“就要這樣,好叫你一輩子忘不掉。”

    息波察覺閻康性急,不敢多坐,催著迴旅館去。閻康不肯,拉著了不放,兩人拔河似地,一拉一推,後來總算達成君子協議互不侵犯,才又坐著各自說些童年的趣事,還講些大學裏讀書的舊事。因說到大學同學,閻康夾酸帶醋地問息波在學校裏有沒有交過男友。

    息波紅了臉否認,閻康不相信,逼著她坦白,說:“那都是些過去的舊帳,我聽著玩兒的,難道還會吃醋嗎?再不講就胳肢。”息波怕胳肢,隻好揀些不相幹的說說。閻康聽了還嫌不夠,逼她多講。息波看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暗自慶幸沒有多說。

    盤問完息波,閻康等著女友同樣“拷打”自己,早準備好好表現表現大學時的風光熱鬧,他後悔沒有隨帶舊時女友的靚照和情意綿綿的情書,不然此時正可炫耀。可是息波省去他麻煩,一概不提不問。他失望裏添著嫉妒,嫉妒息波的不嫉妒。兩人直坐到半夜,才起身迴到招待所。

    第二天到佛頂山瀏覽了全景,來到普濟禪寺。燒香拜佛的人很多,香霧繚繞。息波想起母親的囑咐,也買上一把香,點燒了插到龕前。閻康調皮地衝她眨眼,打趣說她身為國家棟梁竟然迷信。息波推說是替母親還願,閻康忙說不用解釋,他也信佛的。她才恢複自然,一邊想起龔太太的洋教國教說,當笑話講給他聽。

    他說:“這有什麽奇怪,現代人大多崇洋媚外。電視機要買鬆下畫王,學外語要選英語、法語,開飯店要搞日本料理、法國大菜,連起個店名還要叫什麽愛麗絲、夢巴黎。哦!說起來你會笑死,我認識個推銷員,本來他們夫妻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可偏偏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什麽——王張友和,四個字,把自己、老婆的姓與中日友好的意思套在一起,不倫不類的,還拿來到處炫耀,你說好不好笑?”

    息波說:“是好笑。不過現在好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什麽都朝錢看,什麽都可以交易,不然怎麽說金錢的世界呢?我也給你講個笑話,說的是父子倆,兒子賺了大錢,看上老子的棺材。兒子對老子說:‘你把它讓給我,我給你二千。’老子說:‘二千不夠,要三千。’兒子說:‘三千就三千,你明天抬到我家裏來。’然後兩人成交,兒子當場給老子點現金,老子兜裏揣好了,父子倆還一同幹了杯成交酒。”

    閻康道:“你這笑話不通。老子總死在兒子前頭,他買什麽棺材?如果老子真死了,難道光著身子入土不成?”

    息波說:“你就不懂了吧?現在國家正搞殯葬改革,提倡火葬。他老子想得明白,好死不如好活,有錢頂要緊。平時他向兒子要不到錢,現在一具棺材賣三千,何樂而不為?再說有了三千,還愁做不上新棺材。”

    閻康說:“那還是不通。照你的說法,他兒子不知道去現做一副,總花不掉三千吧?”

    息波說:“巧就巧在那棺材是‘元旦’的頭天成交的。因為社會上現在流行送棺材,據說是為了討‘發財’。你沒看見市場上有各式各樣的假棺材出售,書本那麽大,辭典那樣厚,生意好得很。你以為那兒子是傻瓜,因為他要別出心裁,想人人都送小棺材,唯獨自己送真棺材,棺材大財路大,還怕討不到上司歡心,因為重做來不及才忍痛高價收購的。說來你不信,他真把棺材給上司抬了去,那上司呢,竟還樂滋滋地收了。嘿!你說怪不怪?”

    閻康“噓噓”出聲,歎氣道:“現在的世道可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啊。前些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有個當娘舅的輸錢紅了眼,竟然綁架親外甥。”

    息波搖頭說:“我恨不得把這幫人痛打一頓。”

    閻康笑說:“那滿世界的人都被你打光了。”

    倆人笑說著奇聞異事,走到觀音娘娘龕前。有人擺了測字攤,向他們兜售生意。閻康看生意人眼睛半睜半閉,一副出世的樣子,就說:“我們去測一個。”息波躊躇,閻康說:“反正鬧著玩的。”

    半仙見有客人,喜笑顏開道:“生老病死,富貴錢財,老板你測什麽?”息波聽他口稱老板,心裏好笑,笑他並未出世,這對人的稱謂就很時髦,越發添了不信任,對閻康道:“算了算了,別測了。”閻康早抽出一根簽,說測婚姻。半仙掃一眼息波,心領神會。接過黃紙簽看了看道:“老板,恭喜你!大吉大利,這是個上上簽。”隨即念道:“此樁姻緣正合適,白頭到老共黃泉。無緣當麵不相識,有緣千裏一線牽……”當中二句正應驗他們的情景,閻康因而喜洋洋地搓著兩隻手衝息波直笑,息波也有些高興。

    閻康問半仙喜價幾何,半仙敲竹杠道:“恭喜恭喜!八十塊。”息波吃驚道:“這也太貴了。”半仙說:“不貴,一點都不貴。這是好簽,命裏難得的。”息波嘲笑說:“你很會做生意嘛。”閻康心頭高興,掏出一百說:“不用找了。”半仙喜出望外,廉價贈送吉言道:“菩薩保佑你們大福大富,美滿幸福,白頭偕老。”石、閻並未登記結婚,半仙卻提前為他倆作了新婚祝詞。

    出了門閻康笑道:“我倆命裏有好姻緣,菩薩把你……”息波紅臉嗔道:“你也學那測字的胡言亂語,我不理你。”閻康老臉拉住手道:“不理不行,俗話說得好,‘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一趟火車多少人,偏偏我們會碰上。後來的事更巧,表姨竟然為我們做媒。我們今天能夠走到一起,都是前世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

    息波聽他說到婚姻前定,心裏有所觸動,想到跟宋正一番無果的感情,也許婚姻真是前定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好在前麵的這個男人雖不討自己喜歡,倒也不讓她厭惡,隻要他對自己好,也就知足了。也許時間一長,感情會培養起來。息波以為愛情像種樹,隻要肯施肥、澆水、小樹會慢慢長成大樹的。

    走出寺院,放生池裏有開放的荷花,蒲扇大的綠葉鋪滿池麵,粉紅的荷花婀娜地高高挺起,姿態誘人。照例有人設攤照像,閻康拉息波憑欄站好姿式,拍了張合影。一時快照顯出人形,像上是微笑著依偎的一對,本來算得上好照片,可惜息波頭朝框外側著,與閻康之間拉開了一段不小的空白,便有些勉強的意味透露出來。

    生意人照例恭維,閻康並不滿意,嚷著重拍。拍時特別留意息波的頭位,用手去矯正,偏偏按下快門,又白費一張。息波減了興致,說不拍了,閻康不答應。三張像拍完,總覺得不滿意,也隻得作罷。算帳時攤主收三張的費用,閻康不服氣,兩人發生爭執。一個攻擊對方手藝不佳,一個指責對方亂動,都說責任不在自己。

    息波平素最討厭人爭吵,她息事寧人,從皮夾裏如數掏出錢,正要交給攤主,閻康劈手攔住道:“不行,不能給他。沒那麽便宜!”息波皺眉道:“算了算了,這點小事。”閻康不依,仍同攤主吵。息波生了氣,抬腳就走,閻康這才降服了。攤主得意洋洋地抓過錢,嘴裏還叨叨的。閻康更不服氣,迴頭瞪眼說:“今天便宜了你。”

    這事掃了倆人的好興致,走到哪裏都不對勁。坐車扔了傘,轉彎碰了牆,談話也不投機。閻康想看風景,息波非逛小商品市場。到了市場東挑西揀也不買,或者故意把價砍得很低,惹得老板說:“你是美金,這麽值錢?”閻康要討息波喜歡,挑了串貝殼做的項鏈送她,息波並不領情,道:“這有什麽好看。你自己戴吧。”閻康訕笑,沒趣地收了那條無人要的項鏈。幸虧半道遇上那對情侶,女人熱情地邀他們同遊。閻康此時正要避免同息波鬥氣,欣然應允。好在那女人能說會道,她男友也有些趣味,半天轉下來,大家都玩得高興,拍照帶來的不愉快也忘光了。

    傍晚四人湊在一起吃晚飯,席間談笑說鬧倒也愉快。飯後閻康還想再到千步沙聽濤,息波因為有昨晚的經驗,害怕去,表示反對。女人就提議跳舞,大家俱讚成。女人很受歡迎,剛進舞場就被圍住了說話,都是她新認識的一些朋友。她為彼此介紹畢,大家熱鬧地湊在一桌。跳舞出來已近十一點,眾人興致不減,又吵嚷著湧到ok廳,唱完歌已過了午夜一點,這才各自分手。

    這晚息波他們已轉到偏離風景區的一處農戶投宿,緣故是普陀公辦的旅館不多,他們初次上島不知行情,玩到下午再聯係住店時,公家的旅館早已客滿,隻好求其次投宿到當地人借山開財的私人小客店。

    這類小客店比比皆是,條件大都簡陋,沒有衛生間。倆人挑來揀去,總算看上家夫婦開的小店,樓下住著店主一家,樓上小小的三間客房,地板是木頭的,牆壁用三夾板隔開。閻康上樓看到房間還亮堂,開著小窗,窄窄的單人床上蒙著涼席,倒也顯得幹淨,頂上還裝著吊扇,就說可以。息波卻注意到樓上隻有他們二個客人,覺得不方便,想重找地方。女老板察言觀色,明白女客的擔憂,拍胸脯保證說另一間客房早預定出去了,又說現在正是旅遊旺季,各家生意都很好,他們要是現在不拿定主意,等會房間被別人租走就晚了。息波信以為真,加上人走乏了,便付下定金,租定相鄰的兩間房。

    白天他們沒太注意,到半夜入睡時才發現,客房的隔音效果極差,這邊房裏的耳朵像長在那邊房裏似地,任何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閻康睡在自己房裏,聽到一板之隔的息波翻身,害傳染病似地睡不著,心上生出些莫名的躁動。他無話找話,問息波要不要喝水,又問熱不熱。不一會,聽到隔壁沒了動靜,忍不住用手敲板壁,問睡著沒有。息波迷糊中嘟噥有話明天再講,閻康隻好烙餅似地在席上翻騰。

    半夜裏,息波感到口渴,想起是晚飯吃多了梅幹菜燒肉的緣故,便起床找水喝,一不小心腳踢在了門上,很沉重地一響。她擔心吵醒了隔壁的閻康,忙脫掉鞋襪,幸虧那邊睡熟了沒有動靜。

    店家灶房設在樓底,息波躡手躡腳下樓。月光充足地朗照著,地上跟塗了層白蠟似地,一切清晰可見。這樣的夜晚是釀造故事的夜晚。

    等息波悄悄摸上樓,進房插門,迴頭間看見閻康站在房內,嚇得驚叫失聲。她克製住聲音裏的震顫,道:“你——你怎麽過來了?不——不行!快出去。”閻康不答話,衝上前用嘴堵住,一手摟住腰,一手麻利地扯衣服。息波又推又搡,隻是推不開,又不敢大聲打鬧,急變了調道:“閻康,你瘋了!快放手,我要喊人了!”閻康不說話,喘著氣一伸腿,把她拌倒在床上。

    閻康當然算不上童男子,對女人他早有經曆,大學時便跟女同學偷嚐了禁果,工作後在上海鬧過的兩次戀愛,也絕不是柏拉圖式的。按理閻康早該結婚,怪隻怪上海姑娘嫁人的條件太實際,知道他家隻有八平米的一間小屋,婚後還得與婆婆同住,他的單位——園林管理處又是清水衙門,就都改變了主意。這當中也包括柳小姐。

    閻康方麵呢也存在一些問題。他從小父母分居,聽慣了母親對父親的攻擊,習慣了家庭的硝煙,看淡了愛情,認為世上沒有偉大的愛,更沒有完美的婚姻。他對婚姻的態度好比尿急需要上廁所,完全是種生理需要。今番他要息波,亦沒有超出肉欲的範圍,並非因為具備了深厚的感情。姨媽為他介紹息波時他剛同柳芭分手,失意中的閻康需要安慰,石息波豔麗動人,足以滿足他的虛榮。事情過後,他見息波抹淚,稍稍動了惻隱之心,想到她一個處女身子交給自己,也有些憐惜。便說是真心喜歡她,又說會跟她結婚,要她放心。說了一會話,摸約四點鍾光景,他抵不住勞乏,徑自睡了。

    息波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她雖然也生長在一個有吵有鬧的家庭,但對婚姻卻不失望,認為將來做自己丈夫的那個人必須品學兼優,才識過人,最重要的是他愛自己,自己也愛他。今天閻康突然襲擊,打破了她的婚姻理想。她不由悲從中來,向隅啜泣。她後悔這次來了普陀,憎恨剛才的軟弱。她雖為現代女性卻抱從一而終的落伍思想,想到既已失身閻康,也隻有嫁他這條路了。隻是她跟閻康的感情才剛剛起步,行動卻走到終點,麵對了兩者間長長的距離,她不知該如何去縮短。閻康關於結婚的承諾,也隻是稍稍寬慰了她的心。她恨閻康粗暴,不顧她的感受執意將生米煮成熟飯。她默默地哭了半天,聽到閻康沒有了聲息,迴頭一看,這個人已經睡過去了。她抬眼注視他,覺得這張臉上滿是陌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疑心這一切隻是夢,隻是戲。

    第二天上午船離碼頭,息波悵悵站在甲板上,想到自己來時還是個清白的姑娘,如今迴程卻已身為婦人,禁不住又是一陣傷感。閻康竟不能體察,吃飯、喝湯如故,說笑、打鬧依然。

    迴到家中,息波見了父母心內不安,擔心被瞧出蛛絲馬跡。閻康這時也有些做賊心虛,害怕人家父母追究責任。所以倆人行動、說話免不得都帶些異樣,石父石母本有疑慮,這時更加起疑。

    閻康因為公差到期,單位催迴,便決定第二天迴滬。離期將近,一對年輕人心中各有滋味。在息波是新添了擔憂,害怕黃鶴一去不複返,內心很不踏實。在閻康卻是想到不久後籌備婚事的麻煩、婚後分居的不便以及調動工作的種種困難,是從理想迴到現實的一種。

    這天晚上石家為閻康備了一桌餞別宴。飯後,屋裏隻剩下石父石母、閻康、息波四個人,石母說:“閻康,明天你就迴上海了,我和你爸有句話想說,不知你願不願意聽?”息波熟知母親,早猜出事情七、八分,不禁帶了期盼,感到與閻康的事經過父母,猶如經過法庭公證似的,多少帶些要借父母討個媒證的意思。閻康口中應諾有聲,肚皮裏猜測他們要說的內容。

    石母道:“閻康,說起我生的這幾個兒女,數波波最懂事,我和你爸爸一直最喜歡她,你也看得出來。對於她的婚事我們一直很操心,希望她能夠嫁戶好人家,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過去的事可能波波給你說過,這孩子心高氣傲,看不上的人生拉活扯也不答應,所以吃了些苦頭。” ——閻康把眼睛看了息波,意思說怎麽沒聽你講。息波也把眼睛迴望,意思是將來會告訴他——“你們這次去普陀玩得還好吧?” ——停頓,讓兩個人有時間心跳——“今後你們打算怎麽辦?”話題直指要害,不容閻康逃循。

    “閻康,你既然衝我叫媽,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你們的事除非你們不願意,我們沒意見,老石對吧?”石父鄭重地點頭。“我們家的情況呢,你都看到的,我就不多說。至於你們家……啊,我們知道得不多,聽說你父親已經過世,家中隻有媽媽和妹妹,想必你母親已經退休了吧,妹妹有沒有結婚?”

    閻康迴答說母親退了休,現閑在家中無事。妹妹的婚期已定,“國慶”即要出嫁。石母“好好”連聲,息波知道母親稱好是滿意閻家人少事稀,自己過門可以過省心日子。

    閻康是個聰明人,知道息波這樣的結婚對象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見石母這樣說話,知道提親的時機到了,因而說 :“媽、爸,我和息波會過好的,你們放心吧。嗯,我們商量,過段時間就去登記。”石父詫異道:“這麽快?”他原要說“你們都了解嗎?”卻被老婆一拐子捅掉半截話。石母笑道:“這事你們定,我們沒有意見。不過,閻康,我醜話說在前頭,你以後可要好好待波波,不要委屈了她,不然我和你爸爸都不會答應的。“閻康自然說:“你們放心,我會好好待她的。”

    雙方態度表明,大事已定,從此成為一家人,彼此添了親氣、喜氣。石母才拿出準備的物品,有送未來親家母的,有送息波未來小姑子的,吃、穿、用都有一些。閻康收了禮物,真心佩服丈母娘辦事周到。大家直說到十點,閻康才告辭出門。石父石母新準女婿到街口,閻康說:“爸爸、媽媽,你們請迴吧!”石父自以為懂理地說:“有機會出差再來。”石母用眼睛白白他道:“什麽有機會再來——閻康,別聽他的,休息了你就來。現在清川到上海方便得很,火車、輪船、汽車樣樣開到家門口,來去一天就夠了。下次,請你母親一道來。 ”

    息波陪閻康到他表姨家辭行,表媽自然又有一包迴贈的禮品。迴賓館的路上,閻康拿丈母娘說的過去的事盤問未婚妻。她不肯說,反問閻康為什麽事先不商量,就對父母說登記結婚的事。閻康道:“你不同意?那我走嘍,你別後悔。”女的嘴上說:“你要走就走,誰稀罕。”一邊仍把手勾住不放。走到賓館門口,息波說:“我不進去了。”閻康說:“還早嘞,進去坐一會。”息波擔心重演普陀故事,可是離別在即也有些不舍,遲遲疑疑進門。經過服務台時,服務員無意地望她一眼,弄得她心慌,行動中添了忸怩。閻康倒很坦然,大大方方摟著她。進了房間,迫不及待接吻。事後,息波躺在床上不無懊惱地想,既然已是閻康的人,一次跟兩次本質上能有什麽區別呢,還不都是一樣。

    第二天站台送別,閻、石彼此說些“一路保重”、“注意休息”的套話,想象中熱烈而溫情的離別場麵並未出現。息波畢竟是女人,多少感到遺憾。迴家的路上,她想生活也許就是平淡的,浪漫和溫情全是導演藝術化的東西。不過轉而想起宋正,那番感情的強烈和熾熱,全不像這樣,也許熱烈的愛人生隻能有一迴。又想也許平淡無奇才長久,不至於早早夭折,前些年一首歌不是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嗎?可見平淡是硬道理,是小百姓過日子的硬道理,又有些舒服了。

    閻康卻不費這許多心思,他一夜辛勞,這時早疲倦地伏在幾案上作周公夢遊。迴到上海,向領導匯報完工作歸家,閻母自然噓寒問暖,又怪他不打電話,害她家中惦記。閻康笑說他不是小孩,打電話報什麽平安。一麵拿出石家準備的禮物,喜滋滋地說明來由。閻母又驚又怪,忙不疊打探石家情況及姑娘的相貌為人,說:“與姨媽信中說的一不一樣?”

    兒子掏出放生池前的合照得意地說:“媽,這相片新拍的,你自己看吧。”

    閻母戴上老花鏡,挑剔地審視道:“從相上看,長得還周正。不過,照片是最靠不住的,難看的人往往上相。哦!你說你們早就認識,我問你,你們認識多久了?”

    閻康不肯實說,含糊道:“快一年了。”

    閻母老而不昏,質疑道:“不對吧,認識一年了?那時候你不是正跟柳芭……”

    柳芭是閻家母子的感情疙瘩,這一層閻康自然沒向息波坦白。當初他和柳芭打算結婚,可閻母說婚姻雖然不能以貌取人,但也不能太離譜。柳小姐滿臉雀斑不說,更兼頭發稀疏,一腦勺的發辮揪在一處隻有貓的胡須多,正應了那句聰明絕頂的俗話。又說這絕頂聰明保不準會遺傳,萬一禍及後代怎麽辦,所以竭力反對婚事。

    其實閻母這話多少有些冤枉柳芭,她長得還是有些模樣的,頭發稀疏也不會發生遺傳。閻康心中本無所謂愛,無所謂不愛,認為接受柳芭跟接受別的女人沒區別,反正都是女人,關了燈全一樣。先前他跟柳芭廝混,不過是因為她主動出擊,省去自己花錢費時追求的辛苦,樂得圖省事、揀便宜罷了。但是閻康忘了便宜沒好貨的忠告,一次雲雨過後才知道柳小姐並非原裝,本有些氣惱,可轉念一想反正自己也非正品,處理品配處理品,倒也門當戶對。

    誰知柳小姐這個處理品卻不好對付,她仗著肚皮裏有種,狠狠地敲了“丈夫”幾筆錢財。她其實早嫌惡著閻母挑剔、難纏,又見閻康耳朵軟少主見,兼之閻家住房逼仄,暗想將來過門難保吃苦,索性趁勢了斷。所以等閻康吞吞吐吐提出分手,她二話不說一口應承,“丈夫”以前贈送的財物當然一概不退。三個月後,她通過婚姻中介,嫁了個大二十歲的日本人。閻康賠了夫人又折銀,見柳芭風風光光嫁到日本享福去了,心中又惱又妒:惱的是海誓山盟的柳小姐很快另有所愛,妒的是自己沒有日本人闊綽。他怪柳芭之餘少不得對親生母親也生出幾分埋怨,今天閻母不知趣提及往事,兒子臉色不正道:“媽,你不要再提那些事。”

    閻母是個不服輸的脾氣,白兒子一眼道:“我養你這麽大,吃過多少苦,你知不知道?說一句話就不行了。唉!你是不懂我的心,還在為柳芭的事生氣?你年輕,哪裏懂得婚姻的厲害,我說世界上什麽事情都可以馬虎,唯獨婚姻馬虎不得,弄不好要吃苦一輩子。媽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甘苦,我得對你負責呀,你懂不懂?”

    她談婚姻的語氣仿佛在說一隻出籠吃人的老虎,隻等著寶貝兒子聽虎色變。這對閻母早已是老生常談了。閻母本名鳳仙,與馳名全國的名妓小鳳仙同名,可是同名並不能同福,她的“蔡鍔將軍”不僅不承認知音甚至連她是妻子的身分也不承認,十年前他們就辦了離婚。至於夫妻情分斷得更早,二十年前就已掘地三尺埋葬,現在早是白骨一堆了。

    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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