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梁千烈麵色慍怒,雙手一拱拂袖出門去。


    毫無先兆,且夷州尚未完全安定,平白無辜就降下來一個文職太守?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不對勁,擺明了王朝就是要收權力。


    如今這夷州城,不僅僅是百廢待興,更要緊的是擊退周邊虎視眈眈的亂軍和王侯,隻一個太守有什麽用處呢?軍權為王,再大的官有什麽用。但就算如此,也得供著,因為太守是皇帝派下來的人。


    對太守不敬就是對皇帝的不敬,又是一個對付顏王的把柄。


    遲衡看了一眼倨傲的太守,有厭惡,更有同情。


    梁千烈很豪氣,鞭馬直上夷州城以西的觀星樓,觀星樓是一個大酒樓,踞於一個山丘之上,地勢高峻,站在觀星樓的二樓花窗前,可俯視整個夷州城。這觀星樓有些年頭了,遭了亂世的災,賓客寥寥無幾,空有一棟宏麗的樓而已。


    梁千烈挑了一個靠東的小閣樓,視野遼闊。


    二話沒說點了十盤雞鴨魚肉和果品,梁千烈定了定神,才挨個地問這幾日的作戰詳情,連極細小的變故也沒有錯過,遲衡等四人一一作答。與預料及信報相差無幾,梁千烈讚了幾句,又誇了鍾序幾句,說多虧有他,兩邊的合作還能如魚得水。


    “你們都是初次出戰,難得這麽幹淨利落,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場。”梁千烈說罷熱情地招唿著上酒上菜。


    他一放開來,這五人把拘束拋到腦後了。


    都是十六七的少年,不懂那些個規矩,又餓得饑腸轆轆,甩開膀子吃了起來。吃得八層飽時梁千烈給每個人滿上酒,勸酒令一套一套的,他性子豪放,最見不得誰扭扭捏捏推酒,個個都灌了個透。


    鍾序也沒逃得了,最後找了個借口出去透風了。


    坐在他身邊的遲衡更逃不了,被悠了幾句就心甘情願地喝了幾大碗。瞅著鍾序離開,酒過三巡,遲衡帶著三分醉意,他大著膽子問梁千烈:“校尉,你和朗將是舊相識嗎?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朗將,他是顏王的親弟弟嗎?”


    沒等梁千烈迴答,醉意薰薰的紅眼虎蹦出一句:“娘的你還敢問,不怕小醋貓迴去撓你!“


    遲衡的臉頰憋得通紅。


    梁千烈逗得哈哈大笑,拍著遲衡的肩膀擠眉弄眼:“小醋貓是誰啊?”


    遲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知道他經不起逗,梁千烈笑過之後也沒含糊:“朗將——你問顏鸞啊?這個侯爺一點不叫人省心,當時吧,皇帝賜婚,他不願意,非要跑邊關來受苦,一直熬到那什麽公主出嫁。顏鸞特別喜好挑釁他人,顏王怕他在邊關惹是生非,讓老子看著他。那時,我們也就你們這個歲數,天天跑馬引弓,真是……好日子。”


    慨歎一聲,梁千烈自斟自飲了一碗。


    “不知道他的暴脾氣好了點兒沒,這都多少次教訓了。”梁千烈咧嘴笑了,“不過,顏鸞小子的箭法真是無人能及,百發百中,當年他一騎馬一射箭,愣是叫人閃瞎了眼。”


    遲衡咂舌,笑得那麽好看,脾氣會很暴躁?


    “好看?他砸起人來更好看,能把你紮成一個黃蜂窩。”梁千烈笑得更歡,眉毛鼻子直跳,“是不是見他身手好想學幾招?哈哈哈,本來想等元州收複之後,夷州的軍隊和顏鸞的軍隊合並,你們一起跟著老子南征北戰呢。”


    話裏有話,岑破荊給他斟滿一碗:“我們幾個當然跟著您!”


    “顏鸞小子都向老子伸手要人了,不給不行,誰叫老子欠他人情呢。”梁千烈擺手,一杯見底。


    要人?要誰?大家心裏咯噔一聲。


    梁千烈把遲衡的肩膀狠狠一拍:“遲衡啊,等元州安定下來,你跟著顏鸞吧。他這個人脾氣暴是暴,衝鋒作戰是一把好手。論陣法論計謀,都比我強多了。”


    遲衡失語,難道朗將竟將他的話上心?


    不等劇烈的心跳平息,肩上被重重地捏住了,鍾序的聲音從後邊傳來:“遲衡早說了,他一輩子跟著校尉,誰叫也不答應。”


    梁千烈斜眼瞅瞅遲衡:“真的?老子還以為你和顏鸞合計好了呢。”


    遲衡疼得齜牙咧嘴,抽著嘴角迴答:“沒有沒有,校尉,我和序子……跟著你和左副校尉……就行了。”


    “哈哈哈,老子有理由迴絕了,教出一個能領兵的兵容易麽,翅膀都沒長硬就都來搶了。”梁千烈往門外吼道,“小二,再來五壇酒,今天咱幾個喝它個一醉方休。”


    遲衡狠狠把一碗就灌進肚子,火辣辣的。


    在桌子底下,遲衡偷偷地伸手握住鍾序的手腕。鍾序冷冷地甩了一甩,沒甩掉,氣唿唿地喝了一碗酒。遲衡把鍾序的手心撓了一撓,鍾序繃著臉,不理會。


    梁千烈眼尖,湊過來打趣道:“序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幹嗎呢這是?給你左哥帶的書呢?”


    “早都放桌上了,左副校尉上哪去了?”


    “他啊。”梁千烈抿了一口酒,笑了一笑,“忙著呢。”


    聽到這個賊賊的迴答,鍾序眼珠一轉,沒再追問。


    遲衡心想一山不容二虎,這個太守就是很礙事的人,屬於不會解憂隻會添亂的那種,無論梁千烈還是左昭都不會讓他在夷州作威作福。梁千烈性子烈,左昭的性格比較陰,肯定私底下有動作,無需太擔心。


    梁千烈提著酒又給大家輪了一圈。


    連吃帶喝,遲衡肚子發脹,如同有兩條龍在吞火一樣火燒火燎,他偷了個空跑出來。


    偌大觀星樓沒幾個人,遲衡溜達了一圈找不見茅房,見院裏有棵大槐樹枝繁葉茂,似乎可以遮蔽一下。他晃悠悠地過去,四處望了望,掀開衣服尿了起來。順流而下,脹脹的地方慢慢小了,肚子舒舒服服的,小風一吹,心曠神爽,甚是愜意。


    遲衡仰頭吹起了小調。


    就在這時,聽見輕脆脆的一聲:“嚇!”


    遲衡手底下一抖。哪裏來的人聲,還是女人的聲音?趕緊把小鳥收了進去,衣服擺平,尷尬地退了好幾步。槐樹那邊轉出一個女子來,隻見她生得柔弱,腰肢款擺,一襲翠衣,半隱半露。


    遲衡尷尬了,欲要道歉。


    那女子拭了拭眼角,反而款款下拜:“請恕奴家眼拙,驚擾了軍爺。”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淚珠兒連成串墜如星雨。


    怎麽見自己就哭得這麽慘?


    遲衡手足無措,想勸也沒詞。所幸女子很快收了聲,道了數聲歉,低著頭離開。


    遲衡被這一哭擾了心思,他心軟,最不忍心見人哭哭啼啼,那女子衣著輕薄,但麵相極為清秀純樸,不像風塵女子,應是觀星樓裏賣唱養家糊口的。可歎亂世,民不聊生,哪有空閑和閑錢來聽曲兒?


    胡亂想了幾句,他走迴酒樓。


    觀星樓建築得極為繁複,隔得老遠才有一盞暗燈,遲衡摸了好幾間,見房間都鎖著,才恍然走岔了。遲衡迴頭循著人聲找過去,誰想樓外的樹太過繁密,遮了月色,離喧鬧聲越近樓裏反而越暗。


    遲衡醉了五分,腳也發軟,摸索著牆壁前行。


    正顫巍巍時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軍爺,您醉了,要奴家扶嗎?”


    是人是鬼?


    遲衡一驚,前方一個暗燈前一個飄忽的影子立在前方,他差點要一手劈過去了。額頭冷汗一出,恍惚覺得這聲音似曾相似,定睛一看,原來是剛才哭的翠衣女子。


    遲衡搖了搖頭。


    女子卻款款走過來,低著頭徑直將他攙住了。


    脂香撲鼻,遲衡腳底一軟,倚在牆邊動彈不得,連連擺手:“姑娘,姑娘,不用了。”


    那女子不鬆手,低低地說:“奴家名小憐,也不是風塵眾人,軍爺,若是不嫌棄……今夜,是良辰,不如……”斷斷續續的,似也羞不可抑,臉卻低得要埋進遲衡胸口一般。


    她腰肢又細,身子又軟,往遲衡胸口一倚,遲衡驚得差點摔倒在地。


    一個激靈酒醒大半,遲衡隨手一推:“不用了。”


    哪裏能承受得了他的力氣,小憐驚唿一聲向後倒去,眼見腦袋就要磕在牆壁,遲衡一個健步上前,將她的腰端直攬住拽過來。小憐的腳在地上劃了一個圈,穩穩地落在遲衡的懷中。


    這一驚一定,小憐麵色發白,抓住遲衡的手再不肯放。


    推是不敢再推了,生怕一推又要出人命,遲衡咬著牙說:“小憐姑娘,你快起來,我要走了。”


    聽了這話小憐又淚如下雨,抽噎著反手抱住遲衡的腰,就是不放手。


    這一招把遲衡拿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懷裏的姑娘,心想還真是水做的女子這眼淚說來就來,無冤無仇的怎麽這麽大的委屈呢?


    他看了看周圍,黑燈瞎火。


    猶豫之際,忽然聽見一陣急促腳步聲,三步並兩步竄過來一樣的快。陌生來人?遲衡急忙將扶住小憐的肩膀,將她輕輕一推推出了懷抱。


    小憐啊的一聲哭出聲來。


    “混蛋!敢欺負我姐姐!”一個聲音憑空而來。


    唿!


    一個重器飛了過來,遲衡頭一偏。那東西直直打在窗子上,砰的一聲破窗而出。


    遲衡驚魂未定。


    隻見眼前站著一個氣唿唿的小孩,十來歲模樣,破爛爛的衣裳蓋不住全身,露出灰不留丟一截小腿,臉蛋鼓鼓的,叉著腰惡狠狠地瞪著遲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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