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鍾序將槍放好,薄薄的眼皮挑著戲謔:“桃子怎麽樣?我還想吃。”


    遲衡窘了:“都被我和曲央吃完了。”


    “又何妨,水田那邊就是大桃園,要多少有多少,你給我摘上幾個唄。”


    夏夜,聽取蛙聲一片,二人緩步田間,田中水波粼粼,田埂細窄,僅容一人通過。鍾序走在前邊,淡香飄過,滲入遲衡鼻子,遲衡隻覺無比的好聞,好奇地問:“你身上擦了什麽東西,這樣的香,跟脂粉鋪的味道還不同。”


    鍾序惱怒地迴頭:“我又不是女子,用什麽脂粉!”


    遲衡笑了一笑:“很好聞。”平常可是清清爽爽什麽味道也沒有,當然更別提這種淡如蓮花的香味了。


    桃園極大,在夷州這麽好的桃子不多見,在元州卻是多到無人願意摘,季末就掉下爛在泥裏的,所以桃園無人看守,舉目望去,果實累累,將桃樹都壓彎了。


    遲衡走進桃園中,月下,澄亮,嫣紅的桃子十分清晰。


    他伸手摘了幾個遞給鍾序,鍾序卻不接,反而倚在桃樹下,若有所思地微笑。月下,這笑很好看,遲衡偷偷看了好幾眼,一不小心頭都磕在桃樹上了,連忙迴過神來,揉揉額頭。


    桃園裏有條小溪流,遲衡將桃子洗淨,送到鍾序的嘴裏。鍾序接下,依舊不吃,隻是側著臉,也不看遲衡。


    唯有蛙鳴,園裏疏風流淌。


    望著從未見過的仙氣飄飄的鍾序,遲衡心中一動,蹭了蹭鼻翼,上前摸了一下衣裳,又順又滑又綿柔:“你今晚穿得怎麽……奇怪。”那股極好聞的香味,沁入遲衡鼻子最裏頭的靜脈,渾身一酥,他的心驀然漏跳了,貪婪地狠狠吸了一吸。


    鍾序咬牙切齒:“奇怪?”


    “跟平常不一樣。”遲衡試探著著摸了摸鍾序的長發,絲絲縷縷拂過指尖,像衣服一樣柔順飄逸。


    鍾序恨恨地說:“無非就是換了一身衣裳而已,你隻會看衣服不會看人嗎!”


    似怒,又是半嗔,更多埋怨。


    遲衡傻傻一笑,大著膽子擁了擁鍾序,見他沒有反應,才放心地囿入懷中,極溫和地撫摩著,從頭頂撫到背部,深怕一使勁將他揉疼了,又怕不用力鍾序就飛了。頭發很順,肩膀削瘦,蝴蝶骨在顫抖,腰很細,細得……遲衡湊近鍾序的耳邊,唿出的氣火熱:“我常夢見你。”


    “夢見什麽?”


    “夢見我抱著你,就像現在這樣,抱得很緊很緊。”遲衡忍不住將鍾序輕輕壓在樹上,“但是在夢裏,你有的時候像水一樣化在我身上,有的時候又像兔子一樣一跳就不見了,我得找你大半個晚上。”


    鍾序戳了戳他的太陽穴:“傻子!”


    心內熱氣蒸騰上來,遲衡加重了力氣,也不管鍾序的腰都要被自己束斷了:“我在夢裏也會夢見你穿各種衣服,但從沒有這麽……好看過。”


    “比朗將怎麽樣?”鍾序挑起了眉。


    遲衡尷尬一笑:“你才十五歲,都已經這麽玉樹臨風了;到二十歲,肯定元奚國都沒有比得上你的!”


    鍾序不滿地推了推:“別扯話題,你就說,比朗將怎麽樣?”


    “這有什麽好比的,我常常夢見的隻有你啊。”遲衡雙臂收得更緊了,聲音低了下去,“正兒八經說,朗將長什麽樣我就沒看清過,每次都被他紅豔豔的衣服閃得眼睛發暈。”


    “才不信,你看得眼珠子都不錯一下。”


    “哪有?我是太震驚。”遲衡小小聲地說,“以後,少看就是了。”


    緊緊的擁抱。


    他從沒有抱得這麽緊過,兩人隻隔了兩層薄薄的衣裳,即使這麽緊的束縛讓兩人都不太舒服,他也不打算鬆手。遲衡的心跳得噗通噗通的,又快又亂,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想什麽。他想,鍾序喜歡聽什麽,就說什麽吧;他要是不喜歡自己看顏鸞,那從此以後,就不看了;無論如何,讓他傷心總是不好的。


    夢裏,他真的見過鍾序很多次,每一次都會不知所措地緊緊擁抱,胸膛貼著胸膛,緊緊的,融化一般的擁抱。


    擁抱著月下如仙一樣的鍾序,現實,比夢境更美好。


    夜深,四寂,遲衡閉著雙目,聽見一陣陣宿鳥驚起,他一喜,急忙起身,將鍾序推醒:“序子,咱們去看看,破荊是不是快到了。”


    鍾序迷蒙著雙眼,傾耳聽了一會兒:“大概是。”


    二人匆匆起身趕到營帳前,果然有快馬飛奔而來,飛在最前邊的是三個人,一個是岑破荊,一個是紅眼虎,還有一個是朗將顏鸞派去支援的頭領,身穿盔甲。凱旋而歸,都興致高揚,個個眉間挑著愉悅。


    到了跟前,岑破荊飛身下馬,二話沒說跟遲衡來了個熊抱,眉飛色舞地說:“太過癮,差一點,全殲!”


    遲衡鬆了口氣。


    鍾序將岑破荊和紅眼虎及近四十黑狼兵士安頓下來,並未帶他們去見朗將。遲衡跟在後邊提醒,鍾序搖搖頭:“朗將已經率軍出征了,卯時,是進攻的時刻。”


    出征?自己一夜沒睡,根本就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啊,怎麽就已經出征了呢?遲衡愣住了:“什麽?”


    鍾序笑了:“朗將早已安頓好了,咱們是亂元州王陣腳的開胃菜,正餐才開始呢。”


    “什麽?我還想和朗將一起出戰呢!”遲衡脫口而出。


    鍾序慍怒:“知道。”


    “啊?”


    鍾序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朗將知道你想和他一起,所以,他特地讓我把你看好,就怕你鬧著要去!”


    “朗將怕我壞事?”


    鍾序咬著嘴唇不吭聲。遲衡也不再說話,隻是慢慢順著牆壁蹲下來,目視半明半晦的遠山,一臉失魂落魄。朗將對自己明明是很親切很友善,怎麽會怕自己給他捅亂子呢?


    鍾序把他推了幾下,他一點反應沒有。鍾序怒了,腳一跺,走了。


    前邊小溪潺潺,溪邊一棵大樹栓了一匹花馬,慢悠悠地低頭飲水。遲衡起身走過去,花馬掃了一下馬尾,頭也沒迴繼續飲水。遲衡拍了拍馬鞍,又撫摸了一下馬頭,那花馬極溫順地蹭了蹭他的腿。


    “你要去元州城嗎?”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是曲央。


    遲衡猶豫了一下:“想。”


    曲央抱著彎刀,聲色不動:“就算是千裏馬,現在去元州也趕不上攻城了,不如就在這裏呆著。他不讓我們去攻城,總有他的道理。”


    遲衡說:“我隻是想想而已。”


    “……別想了,你三天沒睡好覺了吧?趕緊睡,指不定下一步去哪裏。”


    遲衡梳了梳花馬的鬃毛:“我不累。”


    午時,岑破荊醒來,找不見遲衡,隻有曲央在溪邊練刀,彎刀在空中劃了一記“遊魚吹浪”,耀光點點,而後穩穩的收了。


    “曲央,遲衡呢?”


    “樹上睡覺。”


    岑破荊抬頭,遲衡正半躺在樹上結實的枝椏上,抱著雙手,仰頭看不見臉,聽那鼾聲都知道睡得美。仗著三根枝椏將他穩穩托住,也不怕掉下來?岑破荊正要喊,見曲央擺手:“讓他睡吧,好幾天沒睡呢。”


    岑破荊咂舌:“搞得比我還累似的。”


    正說著,鍾序走過來:“岑破荊、曲央,梁校尉命我們即刻撤離元州。”


    “什麽?”樹上的遲衡一個激靈醒了,“元州城怎麽辦?”


    鍾序麵色冷淡:“元州不用你操心,有朗將在,攻破指日可待。反而是夷州城,再不迴去,就難說了。”其實,早有佳訊傳來,在朗將神勇的指揮之下,元州城門已被攻破,元州王雖然還在負隅頑抗,但如今大局已定。


    “夷州城怎麽了?”


    “昨夜遭到悍匪襲擊,有人受傷。”


    悍匪?什麽樣的悍匪能讓夷州城受到如此重創?遲衡、岑破荊、曲央、紅眼虎、鍾序五人率著百來位黑狼急速迴去,策馬揚鞭之前,遲衡迴頭看了一眼肅整的軍營,再迴來時,顏鸞已經坐鎮元州城了吧?


    遲衡心裏火急火燎,趕到夷州城已是次日淩晨,卻是一派太平盛世景象:早早來趕集的人們賣魚的賣魚,賣柴的賣柴,賣花的捏著花枝,甚至絲竹管弦樂聲傳來,香脂巷裏老鴇捏著絹巾扯著嗓子攬客。


    十分熱鬧。


    五人鬆了一口氣。


    衙門府邸,梁千烈站在中央,見五人意氣奮發地迴來了,笑得開懷,挨個的拍了拍肩,衣袖一揚:“走,觀江館裏醉一醉!”


    遲衡納悶地問:“左副校尉呢?”


    梁千烈一滯。


    此時屋裏走出一人來,四十模樣,撚須而立,隻見他身穿金繡綠羅袍,腰係蘭花長穗條,一看即是達官貴人。梁千烈對那人說:“太守,這幾位便是末將提過黑狼頭領。剛從元州迴來,末將正要帶他們去吃一頓,慶賀首戰告捷,不知太守可願同去?”


    說罷,又對五人說:“這是新任夷州城的夷州太守。”


    五人拜畢。


    太守興趣寥寥地擺手:“你們去吧,我這裏還有些事沒完。千烈,勿要忘記,明日我要檢兵。”


    梁千烈麵色慍怒,手一拱,拂袖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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