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都說好人好報,可實際並非如此,慧芳是個好人兒,可沒攤著好。美俠剛到家就聽說可這信兒,小姑爺被車撞了,到現在還昏迷不醒,而且駕車的司機跑了,小姑也為此背上了巨額債務。

    十五那天,小姑給菩薩燒了香,祈求男人能早點兒好起來。菩薩還真就顯靈了,沒兩天兒小姑爺就能睜開眼兒了,也能張嘴說話了,不久就能吃飯了。小姑長鬆了口氣,高興得笑出了淚來了,終於有了一絲希望,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兒發生了,小姑哭得昏了過去,等兆範美俠到了醫院,她已經醒過來了。她把姑爺的遺書拿了過來,姑爺是咬舌自盡的,隻是不想因此而背負一身的債務,因為他知道,即使自己再出院,也是個殘疾,隻會給慧芳添亂,他叮囑慧芳不要傷心,說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值,他說他是為了全家人才這樣做的,為了慧芳,為了兒子,他還說讓慧芳改嫁個好男人,好好教育兒子,他的九泉下也就瞑目了。

    醫院要求把屍體放到太平間,慧芳不肯,她就是抱著男人從五樓上走到大門外。一路無語,她隻把臉和姑爺的臉貼在一塊,眯著眼睛,握著他早已失去了體溫的冰涼的手。

    枯樹上的烏鴉“嘎嘎”地叫著,北風唿天搶地地刮著,刮得天昏地暗,樹枝“嗚嗚”地響,像是有人在哭泣。送葬的隊伍一路向西,在趙家墳的樹林中一棵大樹根下,停下,這是他在遺囑中指定的地址,這樣頭朝東,他可以每天對著家門看著妻子和兒子,下葬完後,人走盡了,慧芳一個人兒跪在墳頭喝酒,喝一杯,往墳前灑一杯。“如果有一天,兒子長大了,我會告訴他,你是為他而死,如果那時你屍骨還在,我讓他把你送迴上海!”

    姑爺的屍骨未寒,債主們就上門追債了。慧芳沒錢,於是桌椅、櫃子、縫紉機,但凡能搬走的東西,統統搶走了。最後的這夥人,像是餓急的狼,沒肉了就幹脆啃骨頭,逼著慧芳把房子給他,慧芳隻要領著落落迴了娘家,頭帶三尺白綾,他要為姑爺守孝。每到初一十五,她總到姑爺墳前陪姑爺說話,一大早出去,等天過晌午才迴來,每次都是一樣兒,臉色蒼白,大夥怕她出事兒,每次都遠遠地盯著她。她終於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上墳迴來後病倒了,大夫說是感了風寒。藥吃了不少,也沒有個起色。大夥知道她得的是心病,須得心藥醫。那天小姑問美俠,“你知道什麽是家嗎?”美俠說,“我們的房子,東西。”慧芳說:“在我看來,那些東西都不重要,親人和愛人才是真正的家,沒有了親人和愛人算什麽家。”美俠聽出了慧芳的痛楚,說,“姑爺是走了,可你好歹還有我們,有媽,有哥,有嫂子和兒子在身邊,啥事兒得往開裏想。人活著不是為了死人,而是為了活人能夠更好的活下去,這話是你教我的!”慧芳說:“嫂子,假如有那麽一天,我死了,你會想我嗎,你肯定會說你不會,你隻願意活著的時候好好對我!”美俠說:“別瞎說,哪有那麽容易就死了,死要那麽容易我早死一百次了。”

    慧芳:你說咱女人活這一輩子為了個啥?

    美俠搖頭說,你才多大,現在就談一輩子?你莫不是還沒想開,記著,要好好地活著。一陣猛烈的咳嗽後,慧芳紙白臉上透出一絲紅暈,說:“我昨天晚上夢見姑爺了,和他第一迴兒來前兒一樣兒,穿了一身白色袍子,騎著一匹大紅馬,說是專程來接我的。”“那你跟他走了?”“是啊,我們騎著大馬在草原上跑啊跑,笑啊笑,像我們初次見麵一樣兒快活。看來我的日子也不多了!”美俠說:“別那麽迷信,沒事兒,這世上沒有鬼!”慧芳:“不是鬼,那是靈魂,我能感覺得到……”

    慧芳的臉色愈發蒼白,咳嗽得也厲害起來。她還是老想著去墳前對著一堆冰土說話。就這樣,沒有半個月,她就安靜的走了。她死前對美俠說:“嫂子,我走了,你和哥以後再有個生氣打架的我可幫不上忙兒了。她有不對的地方你要多擔待著點兒,說到底一個家的頂梁柱還是女人,男人除了種地還會幹啥?落落我就托付給你了,一定要把他培養成人,即便是有那麽一天兒,我哥虧待你,你真跟我哥離了,你也得替我把他養到十八歲,否則我死不瞑目。”美俠答應了,她的兩隻眼睛就閉上了。

    美俠不明白,一個是為了家人能活得更好而咬舌自盡,另外一個竟是為了情感的專一抑鬱而死,原本一個美滿的家咋變成了這樣的結局,莫不是造化弄人?

    婆婆也因此一病不起,老淚縱橫,嘴裏也不知道在嘮叨些什麽,估計隻有鬼才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幕,竟在自己家裏上演了。兆範也被這些事弄得心力憔悴,一月間老了幾圈,額頭的皺紋深了,眼睛變得黯淡了,幹活走路都有氣無力地。他開始酗酒,整夜的喝,獨自一人對著月亮喝。有時無端都罵起孩子來,罵小林罵落落,倒是不怎麽罵小海,沒多久,婆婆也與世長辭了,她死的時候,眼角還滴了淚,手裏攥著半塊紅糖,還是慧芳生前給買的呢。兆範把原來留給她治病的錢買了口大紅木棺材,葬了。那以後,他像是失魂落魄了似的,酒喝得更兇,脾氣變得更暴躁,時不時摔摔打打地,拿幾個孩子出氣,幾個孩子見了他像是羊見了狼,躲地遠遠的。地荒了,胡子長了,人老了。

    他又虐待起小林來,讓她端滿滿小盆的洗腳水,小林身材瘦小,加上前幾年臥床不起,身體虛弱,走路左搖右晃的,他抱怨小林太慢,洗完了腳他讓小林從一人多高的杆子上給他拿擦腳布。小林還不容易才夠下來的,累得氣喘籲籲的,他卻把抹布摔在小林臉上,“你媽的,這是擦腳布?這是毛巾!”小林“哇”地哭了,“不許哭,”他又兇巴巴地說,“再哭殺了你!”小林哭得更兇了,兆範下腳狠勁兒地踹她,用燒火棍抽,“不許哭,還哭,我殺了你,真是個喪門星,你個喪門星。”一切的厄運都是由小林開始的。從她打太平間死而複生迴來之後,家裏的禍事不斷,所以他要好好折磨小林一番,折磨死這個禍根。起初,慧芳婆婆新亡,兆範情緒失控也算正常,可眼下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了,他總是對小林非打即罵。小林已經遍體鱗傷,人也時常發呆,傻了一樣,美俠自然是攔著兆範,可她也不能總把小林帶在身邊,一眼照不到兆範就又把她給打了。兆範發狠的時候,美俠拉他不住,隻好用身體護著小林,為此她的後背也挨了不少鞭子。

    這樣畢竟不是個長久之計。長此以往,小林非被他活活折磨死,好不容易才從生死邊緣拉迴來的閨女,美俠無論如何也於心不忍。最後她把小林帶迴了關裏。讓她跟著姥姥過。她也要順帶著考慮是否和兆範繼續過下去。

    老五上次迴來時,老二老三也在。三個姑爺在一塊閑聊,說到了吃,五姑爺說自己就喜歡吃兔子肉。三姑爺一拍大腿說那好辦,二姐夫可是神槍手,讓他上山給你打一隻。第二天上午下地的時候,二姐夫就背上了槍,等活幹得差不多晌前兒馬振文就背槍上山大兔子去了,讓老六領著姥爺上山。山勢陡峭,山路自然也難走,路也窄,溝也深,姥爺邊走邊念叨慢點兒慢點兒,還是一腳踩了空,跌了下去,人像是在空中飛,摔在斜坡上,撞得頭破血流,他試圖用手抓住什麽東西,可他看不見,下滾的速度也不允許。忽而臉上倐地劃過一道,涼颼颼,必是洋槐茬子,忽而耳撞得生疼,必是碰上了石子,忽而又躍起,想必是遇到了土菱子,忽而啪地摔了下來,陳青腦子裏一片空白,也許這次真的逃不了了!老六記得眉毛要著了,順著山路往下跑,一會兒又從斜坡上往下麵喊,“爹,爹”。她看著姥爺“就地十八滾”一樣的從山上滾了幾十圈消失了。到了山腳下,姥爺衣衫摔得稀巴爛,臉劃著都是道道,一無是處。兩隻鞋已然不知去向,手也是血肉模糊,老六怯生生地上前把手伸到他的鼻孔前,還有一絲熱氣兒,頭上的血唿唿的冒。老六趕忙扶起他上身,看著還有沒有反應,可她根本就挪不動,瞅著幹著急,一邊喊人一邊跺腳。二姐夫從山上拎著兩隻兔子下來,哼著小曲兒美滋滋地進大門的時候,姥爺已經醒過來了,頭頂上上了藥,纏了紗布,低聲地呻吟著,說:“慢點兒。”姥爺是沒事兒了,可談到這個責任時,大家就起了分歧,姥姥埋怨老六沒小心,可老六說的也有道理。打馬振文迴來都是馬振文領著,領習慣了,這麽一換人,高度變化了。老二自然不幹,憑空多了條罪名,這要怪也得怪五姑爺,這兔子是為他打的。老五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這注意是三姑爺出的。三姑爺人老實嘴又笨,不想隻說了這麽句話就捅了這麽大簍子,臉兒憋得像個茄子似的,最後,姥姥又拿出她那句經典老詞來糾正大家,事出兩人,莫怪一方。你們都有責任,這個說法得到了普遍認同。這句話幾天後被姥姥自己推翻了,誰也不能怪,要怪還得怪你爹自己是個瞎子。

    老四到家的時候,爹才出事兒兩天,為此她大罵了幾姐妹,幾個姐妹為此跟她結了仇。事後,氣消了,她也給幾個姐妹道了歉,可那就如同剛捅人一刀子,然後再給人上雲南白藥,怎麽說也得留下疤痕。

    可是,兆範沒來,一個月都過去了。三姐夫還特地寫了信提醒他,而且是兩封。姥姥說終究會來的人終究還是沒來。美俠思量著兆範必是出了啥事兒了,不來也該迴封信哪!於是她自己又寫了封信,說兆範來關裏接她,否則離婚。她焦急的盼著,半個月後,沒有,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美俠終於沉不住氣兒了,匆忙忙地迴去了。說到底兒,她還是不放心,怕他再對落落和小海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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