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周公攝政一共七年。頭三年平息叛亂,第四年封建諸侯,第五年營建成周,第六年製禮作樂,第七年還政成王。禮樂製度,是他最後的作品。


    可惜沒人知道周公怎麽想。


    何況奠基中華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但做一個盤點,是可以的。


    線索也很清晰。


    首先是憂患,憂患“天命無常”而“不易為王”,這才有了“君權天授”。[6]然而就連周人自己也認為,他們的領導權和代表權,名為“天授”,實為“民授”,這就必須“以人為本”,也就有了“人本精神”。而且,這種精神還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天人合一歸於人。


    當然,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人。


    群體至上,就隻能“以德治國”。何況華夏國家的建立,並沒有經過“炸毀氏族組織”的革命,反倒直接從氏族和部落過渡而來。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國家聯盟,更是家國一體的家天下。基礎,是井田製的小農經濟;紐帶,是宗法製的血緣關係。對於這樣的群體,德與禮,顯然比法律更合適,也更管用。


    德治的結果是人治,以德治國也必然變成聖人治國。這倒是相當契合人本精神。於是有了“一個中心”,這就是德治;也有了“兩個基本點”,這就是禮和樂。禮樂是“行得通的力量”,聖人是“看得見的榜樣”。以聖人代神祇,以禮樂代宗教,勢必將人們的目光引向世俗社會,引向一個個可以落到實處的道德規範。忠不忠,看行動。“現實精神”產生了,它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知行合一踐於行。


    同樣也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行。


    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藝術精神”。實際上,藝術就是“以最獨特的形式,傳達最共同的情感”。形式獨特,就引人入勝;情感共同,就引起共鳴。共鳴,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團結友愛,就同心同德。總之,藝術的功能之一就是“群”。以喜聞樂見的形式實現“群體意識”,則是中國藝術的特征。


    因此,我們民族的“藝術精神”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禮樂合一成於樂。


    毫無疑問,這裏說的“樂”,是音樂(藝術),也是快樂(審美)。但無論藝術還是審美,也無論其風格是溫柔敦厚、汪洋恣肆、恬淡虛靜還是瀟灑飄逸,都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也是和諧的。即便有戲劇衝突,亦無非忠與孝、仁與義、人情與王法的矛盾;而冤案則總能平反,結局肯定大團圓。因為我們不但要憂國憂民,還要自得其樂。


    憂是出發點,樂是終點站,群體意識則是一以貫之的文化內核。


    這就是周人的遺產,是他們文化創新和製度創新的產物:一個內核(群體意識),兩隻翅膀(憂患、樂觀),三大精神(人本、現實、藝術),四種製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堪稱體大思精、盡善盡美。


    實際上,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為本”,到“以德治國”;到“以禮維持秩序,以樂保證和諧”,周人創造的原本就是一個完整、自洽、互補、穩定的係統,涵蓋了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諸多方麵。中華文明超級穩定毫不奇怪,展翅盤旋就更是當然。後來即便外族入侵,也隻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周人,也許真是皇天上帝的“嫡長子”。


    嫡長子是有特權的。在此後將近五六百年的大好時光裏,周的君子和淑女們青春年少,心智洞開,遂演繹出無法複製的倜儻風流。


    那才真是“中華範兒”。


    後記


    時間開始了


    1.觀念


    對於人類來說,有三個問題是普遍而永恆的:是什麽、為什麽、怎麽辦。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實都在各自領域試圖迴答它們,隻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夠迴答,或願意迴答。


    比如曆史學。


    在人文學科(文史哲)當中,曆史學,尤其是考古學,可能最接近於自然科學。所以,學曆史的,尤其是學古代史和世界史的,要比像我這樣學文學的靠譜,也比一般學哲學的靠譜。沒有證據的話,他們不會說。以論帶史,更是史家大忌。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結論在前,在史學界都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曆史學家一般更願意描述“是什麽”,而不願意迴答“為什麽”,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嫌。


    這很讓人尊敬,但也遺憾。


    沒錯,在尚未掌握大量證據,甚至在尚未接觸史料之前,就先驗地設定一個框架,然後按照某種所謂“範式”去進行撰述,是危險的。曆史不是布料,可以隨便裁剪。曆史學也不能是“布店”,或“中藥鋪”。沒有人能把整匹布披在身上。把“藥材”按照一定的順序放進一個個小抽屜裏,標明黃芪、黨參、當歸、白術等,則充其量隻是“數據庫”,不是“曆史學”。


    因此,反對“以論帶史”,不能因噎廢食到不要史觀。事實上,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史,也一定同時是她的觀念史。正是觀念,或者說,價值取向,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文明道路。觀念的更新或堅守,則構成曆史的環節。這些環節就像古埃及的“諾姆”(部落和部落國家),被尼羅河聯成一串珠鏈。


    觀念,就是尼羅河。


    從發源地到入海口,構成價值觀發展演變的河床,則是邏輯。


    與邏輯相一致的曆史,是“真曆史”。按照真實邏輯來闡述真實曆史,就叫“思辨說史”。這樣一種撰述,哪怕文字的表述再文學,骨子裏也是哲學的。顯然,這需要史觀,需要史識,需要史膽,甚至需要直覺和靈感。


    也許,還需要天賦。


    當然,也需要啟迪。


    2.啟迪


    啟迪來自方方麵麵。


    與專業的曆史學家不同,我更喜歡琢磨“為什麽”。除了天性以外,也多少受好朋友鄧曉芒的影響。曉芒是超一流的哲學家。20世紀80年代初,我和他一起做中西美學比較,便討論過中西文化的本質區別。也就在那時,曉芒提出中國文化的內核是“群體意識”,西方文化的內核是“個體意識”,兩種文明也各有兩隻翅膀,即文化心理的“互補結構”。內核的說法是鄧曉芒的創新,互補結構則受到徐複觀、李澤厚和高爾泰等先生的啟發,思想源頭更要追溯到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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