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澹笑了,膝蓋撐著手肘,手掌托著下巴靜靜的看著歡姐,歡姐打起精神對視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閉著休息,還是又睡著了。


    這時劉三樁進來看女兒,看見夏語澹就這麽坐在床邊嚇了一跳,連忙把她牽了出來,輕輕關上門。


    “姑娘,歡丫那裏你不能過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著她,姑娘年紀小,心神幹淨,最怕衝撞,要離的遠些兒。一個已然這樣了,要是再追著一個,姑娘有了好歹,咱這個家,可怎麽好。”劉三樁耐心的教導著。


    死亡讓人心生恐懼。很多死亡,都是讓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因而更生恐懼,因此就生出許多的忌諱來,這些忌諱不是對將死之人的見棄,而是對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語澹點點頭,解釋道:“我得了一個蓮蓬,我知道以前歡姐最愛吃嫩蓮子了,想喂給她吃來著。”


    “歡丫有吃嗎?她想吃嗎?她吃了多少?”劉嬸兒聽了忙不迭的問,語氣裏抱著期盼。


    隻要有口氣,大家還是抱著希望的,隻要能吃下東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劉家不缺食物,好東西不是沒有,劉嬸兒甚至把舊年裏主子賞的一支完整的人參都拿出來了,想給歡姐補補,隻是歡姐現在就是個漏鬥,倒什麽漏什麽,強吃下去的東西,不是吐出來,就是拉出來,補不進去反而遭罪。現在維持歡姐生命的,就是每天兩碗米湯水。劉家人多習慣吃麵食,但是現在歡姐就隻能喝下米湯水,所以劉家天天吃米飯,米湯水就是做幹飯時,凝聚出來的米油。


    要是歡姐能吃下蓮子,就是頓頓蓮子吃飽了,劉嬸兒也願意買來剝給她吃。


    夏語澹老實的道:“歡姐吃了五顆,就不要吃了。”


    劉嬸兒眼神黯然,帶著埋怨對劉三樁道:“歡丫以前最喜歡吃蓮子了,去年這個時候,她還纏著你去湖裏畈買給她吃,你嫌一文錢一個太貴不肯給她買……”


    “我怎麽沒有買。”劉三樁傷神的道。


    劉嬸兒哀怨道:“早知道這樣,去年怎麽不多買幾個,她喜歡吃,去年就該多買幾個。今年……以後,她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了……”說著,劉嬸兒坐在凳子上,滾下眼淚來。


    夏語澹走過去,擦擦劉嬸兒臉上的淚水道:“嬸子不要哭了,剛才歡姐聽懂我說話了,我問她:你難受嗎?你疼嗎?她聽懂了,向我搖頭了。”


    劉三樁蒼然道:“好,好!她不難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這樣子安詳著走了,也是有福氣的孩子,沒有……沒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氣的孩子!”劉嬸兒抹掉眼淚,強打起精力道:“來,姑娘,嬸子帶你把手臉洗一洗,歡丫那裏不幹淨,我們要好好洗幹淨,以後可別不管不顧的進去了,要給她什麽東西,交給我,還有老大老二……”劉嬸兒向走過來的兩個兒子道:“你們遠遠看著就好了,歡丫的事,都交給我……都交給我,我的孩子,我來照顧。”


    ☆、第十三章 佛事


    歡姐是有福氣的孩子,沒有這麽著去了,也沒有變傻,隨著天兒漸漸轉涼下了,草木開始枯衰,歡姐的生氣倒是複蘇了,一日日的活泛開來,話說得多了,飯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沒有吐出來,沒有拉出來,緊管著些時,還知道嚷餓。


    劉三樁牽著驢請了縣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醫不了病,請了他來,不過說幾句好話,讓大家安心,大夫來了果然念了幾句藥書,說了姐兒大安了,劉家人俱是歡喜而泣,直念阿彌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個大晴天,歡姐搬迴了原來的屋子。養病時,歡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紗帳,不太貴重的物件兒,劉嬸兒讓拿的遠遠的燒了埋了,說是晦氣。至於屋裏的架子床,櫃子,桌子,小杌子等,這樣一套木頭家具,放在鄉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妝了,劉嬸兒還舍不得丟,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來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劉嬸兒也不讓丈夫兒子們幫忙,說東西不幹淨,隻讓她髒手就夠了,擦得滿臉是汗,卻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擦完了曬了兩天,依舊抬到歡姐的屋子裏用。


    這還不算完,最後,劉嬸兒表示要去和慶府的歸元寺念經還願。原來那一天,劉兩口兒抱著歡姐求醫無著,隻得由著姐兒聽天由命迴來之時,劉嬸兒跪在歸元寺外,許下了願兒,如今歡姐渡過劫難,怎可忘了菩薩。


    應了菩薩的話,怎能馬虎,劉三樁又去縣裏,給劉嬸兒買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張的黃表紙,一刀一百張的錫箔紙,讓劉嬸兒先把經念了。劉嬸兒特別的虔誠,每次念經之前必先如廁,洗手洗臉漱口,把發髻梳的一絲不亂,然後才把香點上,取出黃表紙錫箔紙來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語,把手上的紙折成一條扁扁兩頭尖船型的樣子,這就是念好的經文了,鄉下人不識字,不會寫字,所謂的念經就是這樣的形式。劉嬸兒每天早上一個半時辰,下午一個半時辰,因為要一個動作念一句佛,進度特別慢,花了八天時間才念完經,做成了四百隻小船。


    在念經期間,劉嬸兒素衣素食,衣不著二色,食不沾葷腥。不過,就劉嬸兒這麽虔誠著,歡姐倦怠了幾個月,消瘦的隻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進補的時候,倒是把之前收著的,歡姐生病時受不住的好東西,都做出來吃著,雞鴨魚肉,每天都供著,由劉二哥掌勺,因為劉嬸兒念經呢,不殺生了。


    劉家廚藝最好的是劉嬸兒,接下來是劉二哥了,已經得了劉嬸兒八分真傳。劉二哥天生的缺嘴,府裏不要他,外麵莊子鋪子的管事更加當不上,且家裏是培養劉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難出兩個管事,劉二哥這兒就是典型的前後不著落。劉家是想著,要是主子們一輩子看不到老二,將來求個恩典把老二放出去。當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氣高,已經不甘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願意養著浪費糧食,劉二哥在主子眼裏應該是後者,劉家人早做著準備,廚藝學好了,將來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長了。


    經念好了就要給菩薩送去,劉三樁臨出門前決定帶著夏語澹。家裏劉大哥劉二哥歡姐以前去過歸元寺了,夏語澹還沒有拜過菩薩,劉家人一向認為,拜菩薩是很重要的,領去給菩薩看看,萬一入了菩薩的眼呢,夏語澹在莊子四年了,京裏像是忘了有這麽個人似的,夏語澹真該請菩薩庇佑的。


    天還沒有大亮,一層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朧。劉三樁牽著驢走路,他很愛惜他的驢,要是覺得驢負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騎它。劉嬸兒抱著夏語澹斜坐在驢背上,後麵是一擔東西,四百隻紮好的小船,一套歡姐生病時穿的中衣中褲,一食盒的素齋,裏麵是兩隻蘋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蘿卜纓包子,一碟紅豆糕,是劉嬸兒早起一個時辰掌燈做的,用來孝敬菩薩。中間隻在望宿縣停了下,吃了一碗陽春麵,因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慶府關城門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棧落腳。夏語澹和劉嬸兒住一個五十文一天的單獨房間,劉三樁住下麵八文錢一晚的大通鋪。


    第二天,依然是天還沒有大亮,三人起床往歸元寺趕。大梁朝尊佛敬道,但嚴格控製著佛道規模,因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權的,可以逃避賦稅徭役,佛道下的田產還免稅,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認,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個和慶府不到百人,比考個舉人還難,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學,和讀書人一樣,是很受人尊重的。


    歸元寺,是和慶府唯一直接受僧錄司轄治的寺廟,所以真正虔誠佛事的人都會來這裏。


    暮秋時間,燒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著石階而上,麵色肅然,有幾個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麽多人力不可違的殘酷現實裏,夏語澹可以理解,眾人寄希望予菩薩的慈悲而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平和。


    劉嬸兒跪在蒲團上,五體投地的三叩,然後把蘋果拿出去,擺在已經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薩麵前的長案上,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擺上去,拈香退迴蒲團,又是不斷的叩頭,嘴裏不斷感謝著菩薩對歡姐的眷顧,念叨著菩薩能繼續保佑歡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兒子們的平安,大兒子快娶親了,願他能娶到一個賢惠的妻子,二兒子麵兒不好,願他不要遭人嫌棄,三兒子獨個兒的在侯府掙前途,願他能得主子們器重。


    劉嬸兒像出嫁的閨女迴了娘家似的,把滿腹的心事都說與菩薩。


    劉三樁雖然沒有念出來,心裏想的也該是這些話,劉嬸兒每說一句心事,他就鄭重的隨之磕頭,希望菩薩能看見自己的誠心,又教著夏語澹學著自己的樣子磕頭。拜佛的人實在太多,後麵的人都等著近前一步,劉嬸兒說完了心事就把長案上的齋菜拿迴來,因為那地方後麵的人也做了齋菜要孝敬菩薩的,至於拿迴來的齋菜,是投到旁邊專門的鼎器上,聽說寺裏的僧眾會把這些食物施舍出去,為施主攢福。


    劉兩口兒最後把經,就是四百隻小船和歡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個大大的蓮花台青銅香鼎裏焚燒,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語澹跟著劉家兩口兒,又把廟裏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觀世音,普賢,文殊,地藏,彌勒,藥王……歸元寺有十幾位泥塑金身的菩薩。每至一位菩薩麵前,劉兩口兒就先拜下,再給夏語澹講解那些菩薩們的慈悲。


    臨了,劉嬸兒去搖了一隻簽,是給歡姐求的,請殿門口的僧人解簽,僧人代菩薩撫慰眾生的疾苦,對劉嬸兒說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話,總結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總會過去的,聽的劉嬸兒連連點頭。劉三樁也請那僧人看一看夏語澹的麵相,那個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著夏語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請問夏語澹的生辰八字,劉三樁說不出來,僧人直言斷不出麵相而作罷,劉兩口兒都遺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個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劉三樁還真不知道。夏語澹這輩子連自己有沒有名字和戶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無從聽到了,隻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為那天太特別了,是國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風的日子,是生母產後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長大,就已經離去,此後再沒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語澹在侯府的時候還被有些人嫌棄過戾氣太重,和侯府反衝。其實後三條都是連鎖反應,主要是和國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頭頂上的榮華富貴呀,有些人實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後就到處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語澹就躺著中槍了,成為了他們轉嫁的對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國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項偉大的成就吧。


    身處弱勢,隻能由著他們隨便臆造著,盡情嫌棄了。


    夏語澹被劉三樁抱著走在下山的路上,迴望已經隱在樹林裏的佛寺。


    夏語澹莫名其妙的帶著上一世的記憶,存在這個世界,無法選擇的按這個世界的法則生活,卻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廟裏,泥塑金身的菩薩們。或許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靈存在,但夏語澹認為,更高等的生靈,不是人力可以窺見而營造成現在的樣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靈,在上麵欣賞著人間界,人之於他們是什麽?十殿閻羅,輪迴六道,人站在人間界生靈的塔尖看著下麵的牲畜蟲蟻,九重之上的生靈應該也以同樣的眼光看著人吧,那麽憑什麽他們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語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們布散慈悲呢?


    ☆、第十四章 租子


    莊子裏的農事按著時氣進行,又進入了忙碌的時節,其實收完稻子離播種冬小麥還有大半個月的間隙,但佃戶們比收麥子的時候更加忙碌,一片搶收的風景,因為和慶府城樓五年一修繕,今年又輪到了,也就是說,官府要派發徭役了。


    大梁朝的徭役每個地方經濟,人口,需要不一樣,負擔就不一樣了,具體操作在細致處也不一樣,和慶府這一片是這樣的:派發徭役盡量和農忙的時節錯開,官府算著要動用的人數,輪流圈一片地方,拿著戶籍每家每戶幾歲以上,幾歲以下,抽壯丁,或兩丁抽一,或三丁抽一,隻有奴籍,侍奉神佛的出家人,秀才以上功名的人和一些特殊戶籍的人能幸免。被抽中的人,可以選擇去幹活,也可以拿錢抵掉徭役,然後官府再拿著那筆錢,請願意出力的人來幹活。


    在鄉村沒錢隻有力氣的,隻能去服徭役,戶籍管理一個蘿卜一個坑是逃不出去了。有些人家自覺寬裕的,有些人家自覺體麵的,有些人家做著小生意人離不開人的,都願意出錢抵掉徭役,每迴出錢的人挺多。


    這迴徭役,官府抽的是三安縣和蘄鬆縣兩縣的壯丁,和望宿縣沒有關係,但莊子上的佃戶們,想去幹修繕城樓這個活。因為服這個徭役期間,官府是管飯的,你出門幹活就是為家裏省下了一份口糧,完事了之後,還能多少拿筆錢迴來,工作的機會是很難得的。佃戶們想找點收好地裏的糧食,去掙一掙這個機會。


    於是乎,稻子割好後,莊子裏十幾個自覺一把力氣的佃戶,和麻家頭,清溪兩村的幾十個人,就去了和慶府,爭取掙這筆錢,大家就是去和慶府的西市,官府的皂隸在那裏挑人,幾天後,部分人被挑走了,部分人迴來了,官府也不是什麽人都要的,官府要最健壯能幹活的人。


    劉三樁這一段時間也是最忙的,他要收租子,交租子。


    大梁朝現在的田稅是二十取一,每畝地收五厘。佃戶租種地主的土地,自然比這個標準繳納的多,喬氏這個莊子收八厘,種的糧食收八厘,養出來的牲畜變賣所得也收八厘,因為養大牲畜的口糧是地裏長出來的。劉三樁要盯著每家每戶,核算他們一年的出息,從中收取八厘,基本上佃戶們是不敢欺瞞劉三樁的,因為劉三樁這個時候最不好說話,要是誰敢逃避租子的話,劉三樁有權奪了你的田,把你們一家子趕出莊子。


    劉三樁左手向佃戶收租子,右手向官府交租子,沒錯,喬氏的這個莊子不是全部免租的,要上繳租子的三分之一收入,是八厘的三分之一,不是五厘的三分之一。


    夏語澹閑來無事,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給劉三樁好好算了一筆賬,麥子畝產一石多,稻子畝產兩石多,兩季糧食加起來算四石,一千畝地四千石,糧價一兩銀子二石,四千石兩千兩,兩千兩的八厘減去三分之一,隻有一百多兩銀子?上千畝的土地,每畝地兩個籃球場那樣大的麵積,千畝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呐,一年糧食的租子就一百多兩?還有一點點佃戶養的,劉家養的牲畜變賣所得收入二十多兩,這片地一年就收一百二三十兩銀子。喬氏在和慶府的兩進小院,這幾年租給了幾個舉人秀才和辦了一個私塾,每年四十兩房租,兩處產業一年不到兩百兩銀子的出息。


    想想賈家一頓螃蟹宴二十多兩銀子,給鳳哥兒過個生日一百多兩銀子,在夏語澹印象中,夏家的排場也差不離了,也不知道夏家虧不虧空呀,雖然夏家對自己就那樣了,但連鎖反應,夏家不好,自己也落不著好呢。


    夏語澹看著穀倉裏的糧食問劉三樁道:“大叔,母親的莊子每年都收這些糧食嗎?”在禮法上,喬氏就是自己的母親,當著人麵兒,就得那麽叫出口的。


    劉三樁自覺多年來上不敢欺瞞財產,下不敢欺壓佃戶,打理莊子兢兢業業,對主子是忠心耿耿,這片耿耿忠心也要讓主子們知道,雖然夏語澹是夏家不在意的主子,也是主子,且她漸漸懂事了,也該把自己的忠心看在眼裏,所以最近算賬的時候都沒有避著她,現在也解釋道:“咱莊子地好,地勢也好,周圍湖泊河流調節著,一般的旱澇災害糟蹋不到這地兒,咱手下的佃戶們都是好把式,精心侍候著,這些年風調雨順,出入一成上下,算是好年景兒。同樣的地兒,別的地方還未必有這麽多出息呢,再那差些的土地,碰上不好的年景,種出來的東西還不夠幹活的自己嚼用的。”


    原來這還算好的,種田真是老天賞飯吃的辛苦活,夏語澹天真的道:“又要過年了,每一年我們這兒,家家戶戶都要預備東西,要買米,買肉,買尺頭,還有……還有買好些東西,想必母親那邊也是一樣的,那麽一大家子人,咱們得給他們送去。”


    劉三樁笑著道:“姑娘這就不懂了,太太雖然是夏家的主母,莊子如今掛的也是夏家的姓,但是這莊子是太太的陪嫁,府上每一年大體的開銷自然由府上的產業維持,咱府上,那是皇後娘娘的娘家,就是艱難些,娘娘看見了,哪兒有不賞了,怎麽地兒輪不上太太的陪嫁貼補,年下巴趕著給府上送去,府上的麵子往哪兒擺麽,這是一。其二,府上也不缺這些東西,咱這莊子是老主人給太太的胭脂田,什麽是胭脂田?每年的出息不過是給太太添幾盒胭脂,太太可不缺咱這兒的幾個錢,老主子從小就疼著太太,為著太太打算,女兒家給人家媳婦可要矮半截呢,因此備下厚厚的嫁妝,女兒家有疼愛的婆家支持,豐厚的嫁妝頂著,就算出嫁也是婆家供著,誰也不能委屈太太。”


    劉三樁說的老主子就是老國公夫婦,說到後來,劉三樁是滿臉的得意。劉家作為喬氏的陪房現在雖然是夏家的奴才,可十幾年前是喬家的奴才,是淇國公府的奴才,劉三樁一直以舊主為自豪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夏語澹黯然想了想,雖然這片地一年出息不過百多兩,可是也聽說了這地價一畝值二十兩,且二十兩出得起價還沒地兒買去,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一千畝就值兩萬銀子,再加上和慶府兩進的院子,這些隻是喬氏陪嫁的一角,喬氏出嫁可真是十裏紅妝。將來喬氏的嫁妝都會傳承給夏家的子孫,喬氏不仰仗夫家養活,且帶著豐厚的看得見的資產和看不見的無形人脈嫁入夏家,是夏家的功臣。所以,她隻要看得開,有足夠的底氣囂張,不把丈夫放在眼裏,看不順眼的姬妾可以隨意毒殺,看不順眼的庶子可以隨意悶殺,看不順的庶女也可以隨意放逐,人家一力降十會呐,誰敢厥詞。自己的生母呢,長得好看有什麽用,一身一體就是全部的身家,不過是權爵子弟的一處消遣,妄想在豪門貴戚之家占得一席之地,隻得淒慘收尾,幾年後誰記得。


    劉三樁是不知道夏家當年的秘辛,不過姬妾之間,左不過那麽些事,姑娘的生母一定是個拎不清了,仗著男人的些許寵愛犯了太太的規矩,太太才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兜兜轉轉的就扔在這裏。劉家全家伺候著喬氏,立場自然是站在喬氏這邊,因此劉三樁看著夏語澹落寞的眼神說道:“咱太太是最重規矩的。記得太太還做姑娘時,那一迴南安侯府的人進京來,孝敬了一瓶不知道是什麽香露給太太,說是海外的貨,稀罕的不得了,隻是太太聞不慣那個味道,一直放著不用。然後有個本家姑娘眼皮子淺,進了太太的屋子沒問人一聲就摸上了那瓶香露,被太太知道了,太太當著她的麵兒把香露整瓶倒了,其實,太太一向大度,大家親戚情分,你依著禮數向著太太借點用用,太太豈會不給,若是太太高興,正瓶都拿去太太也是無所謂的,偏做些上不得台麵的手腳,太太哪裏容得下這樣的人在自己眼前放肆。再說近的,姑娘是不記得了,姑娘一兩歲的時候住在和慶府,那時伺候姑娘的人,欺姑娘身邊沒有,年紀又小,做了些……怠慢姑娘的事,姑娘身邊的那些人,也是太太發落打殺的,她們是忘了做奴才的規矩。所以,姑娘……太太要是迴心轉意了,將來願意把姑娘接迴府去,姑娘在太太麵前可別錯了規矩,一切依了太太的規矩行事,太太手指縫裏漏出一點兒來,也夠姑娘受益一輩子了。姑娘生來是上等人,要是按著血緣關係排……”


    劉三樁向天一拱手,到底天威赫赫,沒把那兩個字說出口:“……是姑娘的祖姑父呢!”


    夏語澹被劉三樁的舉止逗笑了,學著也向天一拱手道:“皇家的子嗣那麽多,……連有沒有我這個人也不知道呢。”


    劉三樁又是一拱手,笑道:“……子嗣不多哩,養下的不過一子二女,太子殿下又先去了,隻留下一女一子,嫡親的孫孫就一個,比姑娘小兩個月。不過姑娘說的也是,皇家的一圈親戚的孩子們算上,姑娘……到了姑娘這裏是沒什麽了,這樣想著也好。”


    ☆、第十五章 戰事


    穀倉裏的糧食未及填滿,劉三樁就全部賣掉了,幾百石糧食,換成了一大筐銅錢。


    周圍鎮鄉村,如典嶺那邊,有些人家是專司種桑養蠶的,又如湖裏畈那頭,有些人家沒有一畝地,一家子一條船生活在湖裏,靠水吃飯,那些人,一年到頭的,總想吃幾頓細糧吧,所以,劉家的院子在收租子的時候是人來人往,熱鬧了大半個月,劉三樁一邊收著糧食,一邊周圍的村民就背著大背簍聞訊來買糧了,就幾百石糧食,當季的新穀,和鎮縣上的米店一個價,你來的晚了,還買不上了。


    夏語澹坐在院中發呆,看見王銅鎖的母親王八嬸兒挎著籃子走來,停在門外對自己一躬身,笑問道:“小東家,劉嫂子在家嗎?”


    夏語澹點點頭,邊跑向屋裏,邊遞話道:“嬸兒,鎖兒娘找你。”鄉下女人的稱唿,不是隨了丈夫叫,就是隨了兒子叫,莊子上有好幾家姓王的佃戶,因她男人是王初八,她就是王八嬸兒,王八兩字,夏語澹念出來總覺得怪怪的,透著一股子搞笑,實在說不出口,就稱唿鎖兒娘。


    劉嬸兒正在廚房擇菜,洗了手就著圍裙擦手出來,招唿道:“喲,打哪兒迴來呢?”


    王八嬸兒嘴角微微翹起道:“今兒大早去了趟清溪村,瞧瞧小姑子去,她懷孕了,已經兩個多月了。”


    劉嬸兒也替他們家高興道:“我早說過她是好生養的,才半年呢,就有兩個月了,明年再生個大胖小子,日子就過起來了。她丈夫待她好?她婆婆待她好?”


    “好,都好!我那小姑幹慣活兒的,一時歇下來還不習慣,要出去耙穀子,她婆婆攔著不讓,說不讓她再幹重活了,外麵的事給他男人,隻叫她在家做些清閑的夥計。我今兒起個大早過去,看她正吃飯,一碗細麵擱了豬油,又臥了一個雞蛋。你知道,她雖是小姑子,隻比我女兒大三歲,公公婆婆走的時候,她才多大兒,我真是拿她當女兒待的,她能找個好人家,婆家這麽體貼,她哥總算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對得住死去的公公婆婆……”王八嬸兒一話匣子,就扯了老遠,劉嬸兒好涵養,聽她說了一堆,王八嬸兒自己迴轉過來,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這嘴兒,一高心就說個沒完沒了了,把正經事都忘了,清溪棗頭陂下林撇子家的牛死了,是頭黃牛,那邊正在賣牛肉呢,我迴來的時候,那邊讓我一路上給吆喝吆喝,他家賣得便宜,隻要十五文。”


    現在的肉價,肥肉都比瘦肉貴,豬肉全肥的二十文一斤,瘦肉十五文,牛羊十五文上下波動,牛分水牛黃牛,水牛便宜點,黃牛貴點,吃羊分時候,春夏羊肉一股子草腥味便宜點,秋冬吃的人多了貴點。


    劉嬸兒追問道:“鎮上黃牛肉賣十七文了,他家牛怎麽死的?死了多久了,怎麽不拉到鎮上去賣呢。”劉嬸兒做事謹慎,不貿然的貪圖一兩文的便宜,要買就買好肉。


    “哎,那牛是昨天傍晚在棗頭山上吃草摔下山死的,林撇子家找到天黑才低頭看見死在那了,叫上四五個人費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它拖上來,連夜宰了,我也買了一塊,你看看……”王八嬸兒說著揭開籃子上的枯荷葉,把一條牛肉提出來道:“你看看,這掛著的血絲,還新鮮著呢,我買了兩斤,送了一塊骨頭,這不得給他家吆喝吆喝。林撇子家,當家的男人去修城樓了,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拉去鎮上賣還看不清戥子,算不清銀子,沒得麻煩,且林撇子家家中艱難,平時多得四鄰接濟,現在牛死了,宰了還情,還要謝昨晚幫忙的人,一頭兩百來斤的牛,這樣一還前麵欠了的就剩下半扇,再周圍的人傳一傳,也能賣完了。”


    劉嬸兒細看了那條牛肉,笑道:“你說的在理,我也去看看,家裏忙活了大半個月,我正想做幾頓好的,這麽好的肉,我也去割幾斤。”


    “是呢,我想著,咱莊上,要買牛肉的隻有嬸子家了。那我迴了,家裏還等著我說小姑子的信兒呢,也不知他們吃過了沒有,趁著鮮肉添個菜……”王八嬸兒嘴上叨登個沒完,腳也邁得快的往家走。


    劉嬸兒說買就買,拿了一串錢,騎著驢去的清溪,買了六斤牛肉和半個牛肚迴來,一下午就忙牛肉了,兩斤牛肉醃製成肉幹配粥吃,兩斤牛肉做成牛肉醬拌麵吃,一斤牛肉封在壇子裏放到水井下明天吃新鮮的,當晚做了一個牛肚炒大蔥,雙菇醬悶牛肉絲,清炒菜心,香菜蘿卜湯,劉嬸兒的廚藝再次點讚。


    家裏五個人把四道菜吃個幹淨,夏語澹還要掃光雙菇醬悶牛肉絲那個菜的盤底,最後的兩勺肉汁拌米飯最好吃了。


    吃完飯劉三樁點了隻煙杆說起縣裏的見聞,他剛剛去縣裏交完稅迴來。


    “哎呦,西北真打起來了,早年聽說要打要打,過了幾年也沒有動靜,以為能避一避的,還是打起來了。”普通老百姓誰想打戰呀,劉嬸兒聽著就心慌了,道:“你們是沒有趕上二十年前,當今天子剛剛登基的那會兒,朝廷和北麵的遼國打了一場,幾十萬人出去呢,雖然算是勝利班師還朝,迴來的隻有一半人,多少人死在外頭,就是咱們的老主人,也險些把命丟了,折進一條膀子。”


    夏語澹很是緊張的問道:“西北麵的那個國家是寧國嗎?它有遼國那麽厲害嗎?”


    夏語澹活到六歲,消息一直閉塞,直到今年才弄明白自己在的時空,上四百年和上輩子是重合的,殘唐五代是有的,宋朝沒有了,曆史拐彎,大周統一天下三百年,接著又被現在的大梁朝取代,已經傳至第四位皇帝,現在是元興二十一年。北邊的人打過來了,那很恐怖呀,原來的曆史上,漢族在那兩個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下過的是什麽日子呀。夏語澹現在是不太清楚兩個國家是怎樣的實力對比。


    劉三樁深抽一口煙道:“西北邊那個國家原來和遼國是一起的,後來他們自殺自滅起來分了一半。你們想,一雙拳頭,去了一隻,還能有原來那麽厲害嗎,不能夠呀,天子還在皇宮裏鎮著呢,市麵上的米價官府壓著也沒有漲。西寧立國才幾年,好像是姑娘出生的那年才立起來的,才多久,能有多大本事。聽縣裏的衙役說,九月那邊就開打了,打到現在已經一兩個月了,最近的消息傳到我們這兒是十月的戰況,朝廷守得牢牢的,一個城都沒有被他們攻破,西北邊朝廷幾十萬人守著呢,一時打不進來,隻要再撐過一月,到了隆冬,西寧那邊就夠嗆了,想打進來,難!”


    最後一個字,劉三樁說得很是自信。劉家早年跟著的淇國公府是武將之家,下人也有些許見識,而且現在市麵上一點亂象也沒有。


    夏語澹還是擔憂的再問道:“就是西寧國打不進來,家裏這麽多人,萬一點了誰上了戰場……,外祖父都是國公爺了,上了戰場也差點抬著下來。”夏語澹是真的關心夏家的前程,夏家每個人的命運,古代家族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夏家不好,自己隻能更不好。


    劉三樁一絲苦笑的道:“老主人那邊離開二十年了,我說不上。府上是外戚之家,大老爺承著高恩侯爵,按朝廷的規矩,領頭的當家人是不能掌兵權的,二老爺是讀書的,在工部當個堂官,和兵事不相幹,三老爺隻捐了個官,在家打理些庶務,下麵的少爺們,太太所出的大少爺年十八,是最大的,下麵二太太的二少爺十六,餘下的更小,現在還不得用,說來大少爺還沒有大少奶奶呢,老爺太太怎麽舍得送到那刀槍不長眼的地方去,府上應該沒有人上戰場。若是有人上了戰場,老三怎麽沒個信兒呢。”


    劉嬸兒插話道:“是了,怎麽上頭還沒有傳來消息,大少爺十八歲了,就算沒娶也該定下一個。”


    “大老爺先頭是被老侯爺老夫人耽誤了,雖然孫子隻有九個月孝,還有老爺太太,老爺太太在孝期呢。”


    夏語澹嘟嘟嘴道:“鎖兒姑夫家,她公公去年沒了,她丈夫今年不是把她娶了。”


    “我們鄉下人不講究這些,上麵的人講究,讀書人趕上了孝期科舉不能考,當官的趕上了孝期還要辭官守孝呢,往上,越往上的就越講究這些個。府上是皇後娘娘的娘家,要給大家做好榜樣的。再往後……”劉三樁老神在在的看著劉嬸兒道:“二十年前你也是經過的,一場仗打下來,多少人家沒落了,多少人家崛起了,之後出了多少事,好幾家沒結成親家反而成了仇家。反正京裏麵耽誤的不是大少爺一個,大家都看著西北呢。”


    劉嬸兒悟了過來道:“是了,我怎麽忘了,我們太太就是戰前和老爺匆匆定了親,那一年裏,太太日夜懸心,一邊擔憂著老主人,一邊……”一邊就不好說出口了,那時傳了兩個月的流言,說是皇上被遼國俘虜了,朝廷裏有一派人以國賴長君為由,要棄了太子,擁立定王呢。那時喬家已經站在太子的船上了,是怎麽惶恐著過來的。


    “明年咱們該有大少奶奶了!”劉三樁悠悠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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