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戶們的孩子已經站在院門口,為首的是王銅鎖的姐姐,十四歲的王桃花,領著四個孩子,自己的弟弟九歲的王銅鎖,八歲的洪竹青和她妹妹七歲的洪春英,十歲的王萬林。劉三樁讓幾個孩子在外麵站著等一等夏語澹,又囑咐了王桃花一路上多照看夏語澹,在集市裏不要走眼。


    夏語澹在裏屋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早飯,就跟在他們後麵出去了。


    除了夏語澹提著一個小小的籃子,其他人都是滿滿的背簍。王桃花是一筐滿滿當當的蠶繭。和平府是絲綢之府,五分平地,四分丘陵,一分水域,能種糧食的種糧食,不能種糧食的種桑樹,桑樹全身是寶,桑葉養蠶,桑果釀酒,桑樹皮是馳名全國雪濤紙的原料。夏家的莊子全部種糧食,但也見縫插針的,種了許多桑樹,每家佃戶都會飼養一些蠶來貼補家用。王桃花背上的一筐,應該是好幾家集在一起合賣的。典嶺村是山丘的地形,種桑養蠶是主要收入來源,每迴趕集,和平府最出名的錦繡坊都要下來人收購蠶繭。王銅鎖背了一袋米和秤杆,洪竹青和洪春英背了很多蔬菜瓜果,王萬林背了一些雞蛋和幾個壇壇罐罐。


    緊趕慢趕到了典嶺村頭,集市已經很熱鬧了。王桃花占了一個比較偏,但已經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把東西放下,囑咐王銅鎖擺好攤,就牽著夏語澹的手去買肉和香幹。肉攤裏,肥肉和五花肉已經賣光了,隻剩下骨頭和瘦肉,夏語澹要了最柴的裏脊肉,賣香幹的有好幾家,香幹的做法也有很多種,夏語澹選了自己最愛吃的那種,用豆子換。接著王桃花把夏語澹領迴來,讓王銅鎖看著,才背起蠶繭去收購那兒排隊。


    夏語澹想一個人先走走,但知道大家是不會允許的,就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安靜的坐在攤位上看大家買賣。王銅鎖是機靈又聰明,九歲的年紀,已經很會用秤杆,又有洪竹青幫忙,兩人沒算錯過賬,其實,時下民風很淳樸的,大家種點東西換點錢不容易,就是算錯了,不管是買家還是旁邊聽到了,都會提醒你,大家講究的是公平的買賣。


    王桃花去了大半個時辰,一筐蠶繭十四斤,每斤八文,買了一百一十二文。王銅鎖這裏,米賣完了,菜還有一半,雞蛋二十幾個。王桃花留下洪家兄妹看攤,先把東西買齊。那些壇壇罐罐,基本是買油鹽醬醋,有自家買的,有幫人捎帶的,一樣樣,哪個罐是誰家的,買什麽,買多少,幾個人都記得很清楚。


    夏語澹的十文錢也花光了,八文錢買了半斤小魚幹,兩文錢換了兩斤青杏,小籃子提在手裏。


    大家買好了東西就迴去,卻見洪家兄妹站的那地圍了好些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王桃花帶頭跑過去,出事的就是洪家兄妹。


    立在人中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穿著青綢衫子,小廝打扮的夥計,旁邊放著兩擔蠶繭,散落了一些在地上,應該是錦繡坊的人,看見來的算是個大人,反正他們是一起的,就先指著洪家兄妹向王桃花厲聲道:“我挑著擔子這道兒上走著,你的妹妹就橫著撞過來,砸了我一身的雞蛋,你看看我這衣服,我今天第一次上工,穿身上的,還有你看地上,這麽些被汙的繭子,你說怎麽著吧?”


    夏語澹後到一步,也是低聲問洪家兄妹情況,洪春英隻一味的小聲哭,說不出話來,洪竹青冒著汗說道:“這邊太陽太曬了,我和妹妹想把東西搬到斜對麵那顆榕樹下,然後他挑了這麽高,這麽大的擔子急走過來,沒看見我妹妹,我妹妹來不及躲開,就和他撞在一起了。”


    那夥計聽了,立刻高聲道:“是你妹走路不看路撞到了我!”


    洪竹青壯著膽子,又有些氣弱爭辯道:“是你沒有看著路走,走的太快了,你沒有看到我妹妹。”


    夥計指著洪春英向洪青竹轟道:“是她不看路,硬是撞上來!”


    王桃花蹲著撿著地上的蠶繭,軟著聲音帶著一絲懇求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把你的東西撿起來,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沒傷著,我妹妹也沒事,大家就怎麽過去了吧。”


    夥計一臉傲氣,道:“誰沒傷著?沒傷著就完了嗎?你看這一片被雞蛋汙了的繭子,還能用嗎?八文錢一斤呐!還有我這身衣裳,新做的,這布料加做工,怎麽也值一百五十大錢吧。”


    夥計抖著青綢衫子的下擺,讓大家看清楚,從大腿往下,一片的蛋漬。青綢的料子,加上他們錦繡坊標準的做工,一身一百五十文,確實沒有往多了報。


    王桃花不敢接話,誰也不敢接話。光地上汙了的兩三斤蠶繭,就要二十文。


    夥計傲慢的看著一群蔫了人道:“地上的繭子加上這身衣服,你們賠出一百個大錢來,這事我就揭過了!”


    周圍的人一陣嘩然,互相議論著孰是孰非。


    汪春英聽到一百個大錢嚇得大聲哭了出來,汪青竹也是紅了眼睛,差點滾下淚來。


    王家姐弟和王萬林,沒有當機立斷的應變,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著急的想轍。


    ☆、第十一章 九少


    “還沒弄清楚是你撞了我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撞了你,就要我們賠錢,賠那麽多錢,話說早了吧。”夏語澹看見大家被那個理直氣壯的夥計唬住了,不得不出頭扳迴局麵。


    一百個大錢,所有人的錢湊一塊兒也沒有一百個大錢呐,而且,憑什麽要賠呢?


    “還沒弄清楚?”夥計疾言厲色的抖著下擺的汙漬道:“大夥兒看看呐,看看,這不明擺著的……”


    “扯這麽大的嗓門說話幹什麽?嗓門扯這麽大就有理呀!”夏語澹驟然拔高了聲音,眼睛直盯著對方眼睛說話。夏語澹雖然這幾年裝小孩裝的自有易趣,心智沒有倒退,不是王青竹之流,幾句先聲奪人的話,就被糊弄住了。


    周圍議論聲一下子停了下來,紛紛把目光投向夏語澹,之前沒有留意,現在細看之下,才發覺這個小孩和她的夥伴們不一樣。六七歲的年紀,眉眼精致秀氣,粉嫩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柔亮的光澤,比她的夥伴們要白淨許多。模樣的出眾還在其次,最不一樣的,是她穿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給一個六七歲,不停在長個的女娃子做一件合身的衣服,鄉村的一般家庭條件是辦不到的,也舍不得這麽辦事的。小孩子的衣服,多是哥哥穿過給弟弟穿,姐姐穿過給妹妹穿,要是家裏三代同堂,加上堂兄弟姐妹,能穿到新衣服的幾率就更小了。就算一件衣服,單獨的是做給你穿了,為了能讓衣服多穿一季,多穿一年,身形,袖子都是往大了做,留著放長的空餘,如此一來,一件衣服,隨著身體的成長,總有那麽一處是不合身的。眼前的這個女孩子,雖然穿的是一件款式極其簡單的,交領右衽的淺綠色布衣,可是從肩到腰,到袖子都裁剪的恰到好處,袖口沒有折邊,顯然是量著她的身子做的。


    夏語澹不知道周圍的眼睛是這麽毒辣的,既然發作了就從容的應對道:“大夥兒看見的,就是你現在的這個樣子。你現在這個樣子,可賴不著我們。”


    錦繡坊幹這一行的,夥計也看出了眼前小女孩的不同,不過,到底欺她年紀小,蠻橫的走近一步道:“撞完了人,還想拍拍屁股走了,沒那麽容易!”


    “今天話說不清楚,我還不走了!”夏語澹迎上一步,拍開王桃花來拉自己迴去的手,背對著夥計,環顧著大夥兒道:“他說,是我妹妹撞的他,我妹妹說,是他撞上來的,各位叔兒嬸兒剛才有誰親眼見到,他們是怎麽撞在一起的嗎?”


    夏語澹的身體年齡要比王春英小好幾個月,不過,夏語澹現在氣場開了,王春英當然是妹妹。


    沒有人站出來說話,事情發生在瞬息之間,誰會留意呢,大家圍著隻是想看熱鬧而已。


    夥計把眾人的緘默理解成對自己的同情,得意的看著夏語澹。


    “好,沒人看見,就聽我說!”夏語澹有條有理的道:“他說,是我妹妹撞了他。大家細想想,他這麽大一個人,我妹妹這麽小的個頭,走路是用牛勁往前衝的嗎?才能把他那麽一個大人,連人帶擔子都衝撞了,就算我妹妹是屬牛的,直直的向他撞去,他要是站住了,也應該向後摔去,可是現在大家看看他的衣服後擺,幹幹淨淨的。所以,隻能是他在挑著擔子急行的時候,迎麵撞向了我妹妹,兩人這樣撞在一起,他的下半身被我妹妹的身體絆住了,我妹妹抱的雞蛋才能這麽一大片的砸在他的衣服上,然後他撲倒在地,摔了擔子,你們再看看,他的左膝蓋還有一塊泥,就是他往前摔的時候磕在地上的。他要是不走那麽快,他要是看見了我妹妹,能把自己摔成這樣嗎?”


    夏語澹一句句的,說得從容不迫,一邊說,一邊手腳比劃指點著,讓大夥兒都能理解這個事情。大夥兒想了想,覺得這個小孩說的很有道理,紛紛點頭。


    夥計急了,強爭道:“你們是一夥兒的,話由著你們說!”


    “我們是一夥兒的沒錯,但情是情,話是話。我哪句話沒有說對?”夏語微揚著頭看人道:“你這樣子撞了我妹妹,你沒錯嗎?怎麽算的要我們賠錢,還要賠一百個錢。”


    “那要小娘子算,你們要賠多少錢?”一個嘲弄的聲音從外圍傳來,循聲望去,卻是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梳著幾條小辮子戴著帽巾,一身緞麵衣料,衣料上蘭草的浮紋在陽光裏盈著一層光,稚嫩的臉上帶著無所顧忌的嘲笑。


    夥計看見這個男孩子,恭敬的點頭哈腰叫了一聲‘九少爺’,接著就橫了起來:“既然這樣,你們要賠多少錢?”


    很多時候,即使道理站在你們那一邊,虧還是要你們吃了,這叫做息事寧人!


    夏語澹是不想那麽幹脆的息事寧人,對上個有來頭的小孩也照掙不誤,對著他道:“你的夥計說他今天是第一天上工,第一天上工就出亂子,擔子挑不穩還要出來做事,地上這些繭子的損失,就是給他一記教訓。至於衣服,他那身衣服,洗洗套迴去,能少塊布料嗎?還不是照穿,我們這裏,多少個雞蛋……多少個雞蛋?”夏語澹轉頭問洪家兄妹。


    “十八個!”關鍵時刻,洪青竹沒有掉鏈子。


    夏語澹轉迴頭來接著道:“我們這裏,十八個雞蛋,碰的一聲,就聽了個響兒,聽完就沒了,三個兩文錢,十八個十二文,也不多占你們便宜,你們倒賠出十二文錢就是了。”夏語澹能感覺到對方的傲慢,因此語氣裏也故意帶了幾分傲慢。


    這個九少爺是這一代錦繡坊當家溫晟的長子溫神念,在溫神念之前,溫晟和妻子甄氏有過三個兒子,每個孩子活不過一周歲就夭折了,有批命的說,溫晟子息艱難,要勾走八個兒子才能存住一個,因此,溫神念落地之後,就排行第九,來糊弄鬼神,又在溫家於望宿縣的老宅藏了幾年才抱出來,雖然頭幾年和他之前夭折的哥哥們一樣病病殃殃的,滿了六歲之後也是健康起來,平安養到九歲了。因為這麽不容易才養住的兒子,且小時候怕他太嬌嫩,禁不住,養著時就少了些尊貴,如今成長起來了,溫家上下加倍了補償他,放開了溺愛他,都是哄著讓著他的。


    溫念神倒是沒想到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女孩子,見了自己還要強掙,不過也不覺得惱,挺有意思的,那張嘴怎麽說出這些話來,玩性上來,走過去伸手要捏夏語澹的臉。這樣的舉動,也是他在家裏和丫鬟們頑慣了的。


    夏語澹正防備著呢,啪的拍開他的手道:“幹什麽,說不過我,要動手了?”


    溫神念窘了窘,有一點點委屈的道:“隻是想看看你牙口是怎麽長的而已,這麽大反應幹什麽,沒想到在鄉下地方,有這麽會辯的一張嘴。”


    夏語澹沒煞住話,隨口道:“少見多怪,曹衝七歲稱象,我這樣的,也不算什麽,我能看著你家的夥計渾賴了我的人。”


    溫神念穎悟絕人,看不慣別人越過自己一副聰明的樣子,因而譏諷道:“曹衝十三歲就死了。”


    夏語澹沒想到這個小鬼頭能接住話,而且接得這麽毒,震了一下,道:“管他死不死,先賠十二文錢來!”


    “小東家,錢我們不要了。”王桃花出聲勸阻,王桃花怕爭執下去,夏語澹當場要吃虧,對方明顯蠻橫,不講道理的。


    對頭換人了,夏語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臨機立斷道:“算了,看在你們損失那麽大的份上,我們也不和你們計較幾個雞蛋了,我們走。”說著,準備腳底抹油,開溜了。


    “站住!”溫神念不喜歡夏語澹說話的口氣,冷笑道:“這點損失在小爺這算什麽,爺還賴你們幾個錢。給錢!”最後一句,是對跟過來的仆從說的,說完了之後,昂著頭先邁一步,氣唿唿的走了。


    溫神念聽到‘小東家’三字,原本一點旖旎靜了靜。


    溫神念在外圍聽到這個女孩子的聲音,是起了逗弄之心的,畢竟在這樣的鄉村裏,遇見一個說話這麽溜,膽子那麽大,條理那麽清的人,是難得的,想她小戶出身,能弄過來陪自己玩樂,可是‘小東家’,有點家資,用著別人幹活的,才能稱上東家,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家資。


    自己一眼拿不定的事,來日方長。所以溫神念先走一步了


    隨從揣摩著,以為小主子被這群鄉下人氣到了,因此替主子出去,掏出一把銅錢,撒在地上沒好氣道:“幾個爛雞蛋,誰看在眼裏呢!”


    紛爭平息了,看熱鬧的散了,那個肇事的夥計挑起擔子,還很神氣的踩著爛雞蛋走。


    夏語澹嘴仗打贏了,心中卻憋了一口吐不出的鬱氣。不過其他人並沒有這個感覺,不用賠錢,還倒給了好些錢,多好的事,滿足的在蛋漬泥地裏撿著銅錢。


    夏語澹收起那些不太實用的自尊心,蹲在地上強迫歡喜道:“快數數,有多少文?”


    滿手的蛋漬和泥濘,王桃花雙手捧著笑道:“三十三文,多給了我們二十一文。”


    沒人在意對方惡劣的態度,銅錢才是真實的。


    王銅鎖公正的道:“今天多虧了小東家在,不然怎麽會便宜我們。”


    “我是你們的東家嘛,不是說說的,當然要罩著你們。”夏語澹豪氣的道。


    “小東家,曹衝是誰呀?”王萬林抓住了這個重點。


    夏語澹含糊的道:“曹衝?和我一樣聰明的小孩,要是他遇到今天這種事,也能想出這些話來。這些錢你們分了吧,不用算我,不過今天的事都不能告訴家裏呀,要是被知道了,英子爹要打人的。”


    洪家兄妹那爹老扣了,要是知道十八個雞蛋砸在地上,有錢也忍不住心疼呀,大家都懂的。


    ☆、第十二章 怪病


    整個夏季生意盎然,而劉家人的心情卻陰霾不散,因為歡姐臥了一季。


    它悄悄的來,在你未察覺的時候。


    一日日的犯懶,懶得吃,懶得動,懶得說。起先劉嬸兒以為歡姐是歪纏搗鼓吃食,是偷懶逃避規矩,還兀自生氣,覺得女兒八歲了還不懂事,還沒有夏語澹懂事,教訓過她幾天,她依然如此,飲食一日日的減少,漸漸的沉默安靜,漸漸的消瘦嗜睡。


    然後家裏開始變著法子的做吃食,今日殺雞,明日宰鴨,卻沒有增加她的食欲,行腳大夫請來家裏三次,藥方子改了又改,毫無效果,大夥兒才意識到歡姐得的是不一般的病。大暑熱天,正常的身子躺在簟席上還要打著扇子才能睡覺,她卻蜷縮在薄被子下,終日的昏沉,像冬眠一樣。


    鄉村隻能請到行腳大夫,更好的請不來家裏,要自己送去醫館。劉三樁牽著驢車,劉嬸兒攙著歡姐,帶了不知道多少錢出門求醫,半個多月後,抱著昏迷了的歡姐迴來。劉嬸兒憔悴的將要倒在地上,卻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女兒還活著。劉三樁對著守在家裏的三個人沉痛的道:“咱走過了,現在她邁的過,邁不過?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從望宿縣到和慶府,經手的大夫拿歡姐的病束手無策。最開始還能夠試著開藥方,下過幾劑後,病情一如既往的惡化,精神萎靡,神智昏沉,藥食不進,大夫們就不願意下手了。一條性命在醫治下依然走向死亡,很少有大夫能承擔得起這個後果而陪著病人掙紮到最後,也很少有家庭執著走到最後,畢竟,一個病人在精神上經濟上是可以把一個家庭給拖垮的。


    一個八歲未成年的女孩子,劉家兩口子抱著她掙命一迴,已經盡了父母之義,為了她把一個家庭拖垮了,卻是不能夠的。且誰知道她醫不醫得了病,若是不死無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裏。


    歡姐迴來了,像一個易碎的娃娃,讓人惶恐無力,因為不知道是什麽病,不知道病因是什麽,不知道怎樣的照顧能試著挽救,不知道怎樣的照顧能讓她走的安順。


    炎炎夏日,歡姐就是拖著一口氣的活著。


    夏語澹記得,剛進入劉家的時候,歡姐四歲,彼此相處的一點都不愉快,因為夏語澹進入劉家,遭到威脅最大的就是歡姐了。原本歡姐才是家裏最受寵愛的幼女幼妹,突然的,一個比自己年紀更小的孩子,憑借了所謂‘主子’的名銜,占據了最受關注的位置,被所有人捧著。


    那會兒,歡姐可沒少背著人欺負夏語澹。背著人指示夏語澹端茶遞水;背著人搶過夏語澹身上家人給的吃食;背著人把夏語澹頭上漂亮的小珠花摘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


    在被人以為不懂事的年紀,夏語澹沒少受這樣的慢待。


    在奶娘丫鬟手下悲慘的經曆更讓夏語澹知道,當一個人不想隨便的時候,人家都能對你隨便,如果你再隨便一點,人家就會對你更加隨便。所以,夏語澹雖然不想和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子計較,卻不得不計較,因此,歡姐背著人欺負夏語澹後,夏語澹會老實不客氣當著劉家人的麵兒表達出來,不會悶聲吃虧。劉家人對夏語澹還是有尊敬之心的,轄製著歡姐,歡姐開始不服,接著欺負,夏語澹接著表達,幾次之後,歡姐也轄製住了,彼此才相安無事。不過夏語澹知道,歡姐心裏是不喜歡自己,似主非主,沒有主子的威儀,一個孩子的模樣,是不能得到所以人的拜服,不喜歡就不喜歡吧,人又不是銅錢,哪能得人人的喜歡。


    即使如此,同住一個屋簷下四年,歡姐就要這樣準備著隨時走了嗎,還來不及長大?


    這一天,夏語澹在院壩下納涼,王萬林經過劉家的院子,向夏語澹招手,現在夏語澹已經和莊子上的人打成一片了,那些人有什麽事都不忘了她,王萬林把夏語澹叫出來,給了她一個新鮮的蓮蓬,從湖裏畈摘來的,湖裏畈,顧名思義,湖裏畈多湖泊灘塗,是湖裏的村子,各種水裏能長出來的物產都可以賣到府上的。


    現在的蓮蓬還是頭茬,夏語澹拿著蓮蓬走進歡姐的房間。歡姐生病了,雖然至今病症沒有過人的跡象,但因著不知道是什麽病,還是防備著過人,所以歡姐已經移除出原來的挨著夏語澹,院子前排的正房,而住在後一排廚房後麵的一間儲藏室裏,那兒以前是放糧食的,單獨一個小間,幹淨通風,裏麵一張掛著米白色紗帳的小小的架子床,一個小木櫃,一張四方小桌和幾把小杌子,是歡姐原來屋裏的東西,為了讓屋子有點生氣,擺了兩盆綠色的植物,窗戶新糊了窗紙,厚厚的,白天關著隔著強烈的陽光,晚上能吹進來一些涼風。


    夏語澹坐在床前小杌子上看著歡姐,歡姐恰好醒著,一條灰藍色的薄被蓋著腰腹,頭枕在同色的枕巾上,頭發散著黏在臉上,襯著麵龐消瘦,臉色蠟白,因此,一雙眼睛,更加的水汪汪,從未有過的明亮清澈,像一個傻瓜。


    是的,像一個傻瓜!


    人病得糊塗了,什麽都沒有精力想,心思幹淨到空白一片,幹淨到該有的反應都沒有,可不是個傻瓜。


    劉家人也這樣擔心著呢,擔心她哪天睡死了,擔心她活下來,也變成了一個傻瓜。


    夏語澹把蓮蓬放在歡姐的眼前,往年她最饞著吃的嫩蓮子,隻是得她明亮清澈的眼珠子一轉而已。


    好吧!夏語澹動手掰開蓮蓬,剝除蓮子外層的綠殼,裏層的白膜,中間的蓮芯,把白嫩嫩的蓮子遞到歡姐的唇邊,她也隻吃下五顆而已,之後再不張嘴了。


    夏語澹摸著歡姐的臉,摸著還涼涼的,正常的體溫,夏語澹好奇的問:“你難受嗎?”


    歡姐眼神朦朧,沒有反應,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聽見了是否理解。


    夏語澹再問:“難受?就是你現在疼嗎?”


    歡姐應該聽懂了,搖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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