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之光穿過房間的落地窗,江幫主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完全的傻住了,杏色的床簾,淡白色的壁紙,還有這張白色的大床……這不是他的房間,那麽,他在哪裏?!


    他昨天和羅伽藍出了交易所,他們去酒吧喝了很多酒……然後,然後……


    江幫主嗖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羅伽藍已經芳蹤不見,房間裏還殘留著昨夜一響貪歡留下的淫糜氣息。他從床上下來,快速地穿上外套,走出了客房。酒店客房整個空間設計簡單,卻有著獨特的風格,灰白相間,客廳當中是一組月牙白的沙發,很幹淨的硬木地板,一塵不染。這裏是禮查飯店的總統套房……


    進了汽車的時候,江幫主還在迴味昨夜羅伽藍那笑,那臉紅,那眼波,那如畫的眉毛,那小巧的鼻子,那性感的紅唇,那嬌美的臉蛋兒。那全身白嫩細膩如滑的肌膚,那勻稱修長的身段,那細細而有力如水蛇的腰肢,那渾圓翹挺的屁股,那胸前挺著一對傲然的兇器,那一切的誘惑性,他把不住心頭一跳。


    可是,江幫主這神思誘惑僅僅一刹那,羅伽藍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就被一張惡心的老猶太人的臉遮掩,把江幫主嚇了一跳。那是躲在在羅伽藍背後操作一切的她的養父哈同。


    “老板,”恰在此時前頭的車夫迴過臉來請命令:“去哪兒?”


    “到交易所去!快!”江幫主嗬道。


    江幫主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現在是將近中午十二點鍾了。毒太陽曬得馬路上的柏油發軟,汽車輪輾過,就印成了各式各樣的花紋。滿臉黑汗在這柏油路上喊賣各式各樣“快報”的癟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樣的聲調高叫著各式各樣矛盾的新聞。


    司機開著車像閃電似的直奔交易所去。


    汽車裏的江幫主全心神在策劃他的事業,忽然也發見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搞革命的,他有敢叫日月換新顏的偉大理想,他有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雄心大誌。然而他自己現在卻也鑽在錢眼裏了!


    江幫主好像不知不覺就陷了進去了。現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經拔不出來了!他皺緊了眉頭獰笑。然而他並不怎樣沮喪。他的自信力還能夠撐住自己的本心。眼前的那些撈錢是達到勝利的階段,是必不可免的過程――他這樣自己辯解。豈不是為的要抵製哈同猶太幫的“外國列強經濟侵略的陰謀”,所以他江山這才要和哈同“鬥法”,才流連在上海灘的商界?這才是症結中的症結!


    江幫主就這麽著替自己的現在的所作所為加上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汽車停在交易所門口,江幫主的胡思亂想暫告一段落,他帶著他那種雖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進交易所裏去了。


    交易大廳依然人氣洶洶,一個個麵紅耳赤!江幫主皺著眉頭擠過人潮,就直奔二樓,闖進了vip室。當下江幫主因為跑急了,神色有點慌張;正在那裏促膝密談的宋子文和蔣誌清就吃了一驚,陡的一齊站起來,睜大了驚愕的眼睛。江幫主笑了一笑,表示並無意外。


    看到江幫主,蔣誌清兜頭就說:“老板,老板!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處打電話找你不到,你來的剛好!”


    蔣誌清兜頭而來的話,使江幫主心猛的一跳。


    孫吉人接著說:“我也是阿偉接連幾個電話逼來的。我們正在這裏商量辦法。事情呢,也不算怎麽了不得;不過湊在我們眼前這兜不轉來的當兒剛剛就發生,有點討厭!――上星期我們接洽好的元大的八十萬銀子,今天前途忽然變卦了,口氣非常圓滑。就是這麽一件事。”依然是他那種慢慢的冷靜的口吻,就隻臉上透著幾分兒焦灼。


    江幫主的一顆心也定下來了。事情雖然發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莊那筆款子本是洋人買辦的來頭,他們那邊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於是江幫主努力鎮靜,暫且擱起了心裏的公債問題,先來商量怎樣應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八十萬元。


    宋子文又道:“這筆款子的預定用途是發付那八個廠總數一萬九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錢以及新添的各項原料。”


    宋子文拿出許多表冊單據來給江幫主過目,又簡單地說明道:“工錢方麵總共三十多萬塊,月底發放,還有五六天光景,這算不了怎麽一迴事。要緊的還是新進的那些貨,絲,橡膠,傘骨,電料,鬆香,硫酸,這一類總共得五十多萬塊錢。都是兩三天內就要付的。”


    江幫主摸著下巴沉吟,看了宋子文一眼。是月底快到了,江幫主手下斧頭黨那麽多兄弟,也是要發放工錢的。糾察隊的工人,也是要發放補貼的。他自己也得費點手腳去張羅。雖然他的企業是爆炸式的擴充了,可是他從來沒有現在那麽現款緊!就他的恆源祥的資產而論,這兩個月內他是飛躍地增加,賬麵上少說也有八百多萬。然而堆棧裏的幹繭就擱煞了一百多萬,加之最近英國絲再次殺迴中國,中國絲價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拋售,這存絲一項也擱煞了一百多萬;而最後,接手瞿恩之後,平白地又社會黨在安撫工人擱住了三十多萬。所以眼前集團雖然隻差得八十萬,他卻沉吟又沉吟,擺布不下。


    “那麽,五十多萬是明後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罷!”江幫主說著,其實擺布不下,沉吟又沉吟,是江幫主還不想把自己的灰色收入拿出來。腦白金的收入巨大,可是這一筆收入他是用力購買軍火的。


    宋子文迴看了江幫主一眼,江幫主的難處,他知道。他從那裏拿錢?不會是拆東牆補西牆罷?宋子文頓了一頓,翻著那些單據和表冊,試探著說:“老板,不過這樣頭痛醫頭,東挪西湊,總不是辦法。我們上海灘八個廠是收進來了,外加北方周家的那些實業拿到手了。我們事業的範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我們總得有個通盤的劃算。恆源祥公司組織的時候實收資本四百萬,先是創建二廠,後來收買那八個廠,就隻有現款百十多萬,陸續都做了公債。我早就想過,又要辦那些廠,又要做公債,我們這點兒資本不夠周轉。兩樣中間,隻好挑定一樣來幹,然而為難的是現在兩樣都弄成騎虎難下。”


    “單辦那八個廠,百八十多萬也就馬馬虎虎混得過。可是我們不打算擴充麽?我們還多著北方的工業。四百十多萬還是不夠的!現在這會兒,戰事阻斷了交通,廠裏出的貨運不開,我們這個月裏就得淨賠開銷。當真不如全力應付證券市場的風潮。”蔣誌清因為是專管證券市場,就注重在交易所這方麵說。


    江幫主一邊聽,一邊想,陡的臉上露出堅決的氣色來。他對宋子文,蔣誌清兩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裏燃燒著永不熄滅的勇敢和樂觀的火焰。他這眼光常常能夠煽旺他那兩位追隨者的熱情,鼓動他們的幻想,堅決他們的意誌;他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計,決大疑,那時候兒的先聲奪人的大炮!


    “砰!砰!砰!”


    就在江幫主正待發言,那邊門上忽然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


    “是誰呀?”江幫主轉過臉去對著那門喊,很不耐煩似的站了起來:“進來罷!”


    進來的是陳果夫,嗬著腰,輕靈地躡著腳尖快步跑到江幫主跟前行禮。


    “你不在銀行坐鎮,跑來這裏幹什麽?”江幫主問道。


    銀行就在交易所隔壁,其實過來很方便。


    “報告老板,銀行出事了。”陳果夫低聲說道。


    “什麽事?”江幫主擰眉問。


    “沒什麽大事。”宋子文無所謂的說道:“不過是一些散戶在擠兌。”


    “可是也不是小是。”陳果夫冷冷的接道:“剛剛又是一注沒有到期的定期存戶要提存款。我們拿新章程給他看,他硬不服;他說四個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犧牲,要他照‘貼現’的辦法卻不行。他在櫃台那邊吵了好半天了。該怎麽辦,請宋總經理吩咐罷!”


    宋子文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且不迴答陳果夫的請教,迴頭看著江幫主。江幫主隻是皺了一下眉頭。


    宋子文摸著下巴微笑,轉臉就問陳果夫道:“多少數目?”


    “有一萬。”陳果夫說道。


    “嗯……”江幫主眉頭依然皺著,揮揮手說:“一萬!算了罷,不要他照‘貼現’的辦法了。這樣可以嗎,子文?”


    江幫主越級發出指令,最後還是沒有忘記問一下陳果夫的上司宋子文。


    “老板的處理當然很好。”宋子文道:“我就是怕果夫兄會嫌著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陳果夫微笑著點頭,又輕靈地躡著腳尖退了出去。裝著耶耳廠自動關閉機的那扇門就輕輕地自己關上;嚓的一聲小響以後,房裏忽然死一樣的沉寂。


    “真麻煩!最近銀行天天有那樣的事!”宋子文自言自語地迴到他的座位裏,就燃著了一枝茄立克。他噴出一口濃煙,又接著說:“這些零零碎碎的存戶都是老公司手裏做下來的!現在陸續提去有個六成了。”


    “哦!”江幫主臉色凝重的又問:“我們新做的呢?”


    “也還抵得過,果夫兄拉來了十多萬,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這一麵,望過去很有把握。”宋子文一麵迴答著江幫主,一麵就又翻那些表冊。


    如此真像宋子文所說,不是什麽大事。江幫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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