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之後是小少爺這兩年寫的日記。小孩子的手腕沒什麽力氣,握不住筆,寫的字也談不上有多好看,歪歪扭扭的——現在連小少爺自己都認不出寫的是什麽了。 那個繪本的封麵,太宰治十分熟悉,他曾經翻看過許多遍,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原來如此,是津島溫樹小時候的日記嗎? 那津島溫樹將自己小時候的日記交給自己,這又代表了什麽呢? 等到晚上的時候,小少爺正準備上床睡覺,可這時院子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有人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小少爺隻聽見一聲巨響,木門便被拉開,黑夜之中隻聽得見女人粗重的唿吸聲。 小少爺有點懵。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麽——白天的時候,傭人曾經提過,津島家主今天好像會去看望女人。 “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啊?!” 女人這迴是真的發了瘋,撲了過來,小少爺閃躲不及,她的指甲刺破了小少爺的皮膚,鮮紅的血流了下來。女人邊哭邊吼,“我到底為什麽會生下你啊?!” 她還喊:“這個世界上到底為什麽要有一個你的存在!!!” 小少爺不知道該說什麽,抿了抿唇。 天生聰明的孩子,心思也比別人更為敏感。 “……”小少爺垂下眼睫,心想。 如果他再更強大一點,白天能夠阻止津島家主去找女人的話—— 女人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但一切都沒這麽簡單。 女人的雙眼盯上了他的麵容。 “你知道嗎,你和他長得很像?”她忽然又笑了,“那天晚上,他頂著那張臉進入我的房間,我被打了麻藥,隻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為所欲為?” 小少爺的唿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女人喃喃:“我曾經有過愛人,我們約好明天就私奔,但是我們被父親發現了——父親不容許有我這樣一個逃離聯姻的女兒,於是就把我打暈,還讓人給我注射了藥物。” “等我醒來的時候,就在他的床上了。” “最可笑的是,我還懷孕了。” “對,就是你。他們皆大歡喜,可我呢?” ……原來真的有人,從出生起就是有罪的。 小少爺整個人都木木的。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女人她那些曾經遭受過的暴行,也是女人在身體上被強迫背叛了愛人的證明。 他從小就向往的父親和母親,一個是長著一張人臉的惡魔,另一個是生活在地獄裏的人。 那這樣的他,又代表著什麽呢? 女人隨手拿起床上的枕頭,將它用力堵在小少爺的臉上。枕頭將小少爺的臉包裹了起來,他能唿吸到的空氣也越來越少。 在小少爺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去的時候——周圍的傭人沒人敢來阻止一個精神病,他們臉上的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 女人鬆手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目光忽然間又變得兇惡了起來,從口袋中取出了一管流動著不明液體的針劑。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住小少爺的手臂,針頭刺破了他的肌膚。 小少爺不知道這是什麽藥物。 但他能從女人的神情推測出,女人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將他置於死地的。 ……死嗎? 啊,這樣糟糕的人生。 這樣——生來就代表著一種罪孽的人生。 為什麽不死了算了呢? 可是女人注射了一半藥物,忽然又拔出了針頭。 她邊看著小少爺邊退後,臉上綻放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柔笑意。小少爺之前從來都沒看到過她笑,她笑起來真的很美,像極了即將凋謝的櫻花。 “我真的想要殺死你,抹掉這份背叛的痕跡——” 女人輕聲說。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她的嘴角緩緩流淌出一點黑血。 來之前,她就已經服下了毒藥。 “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才發現這件事,”女人搖了搖頭,“就算我再怎麽恨你,再怎麽討厭你,”她抬起手,試著想觸摸小少爺的臉頰,“都沒有辦法否認一個事實。” “——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是我的骨肉。” 她的手指已經變得很冰冷了。 “我還是依然……” 女人的手指垂了下來。 小少爺倒在床上,聽著身邊傭人來去的嘈雜聲,遠遠地看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人。 他沒有哭,隻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睜大眼睛。第73章 這或許就是津島溫樹的人生。 這也是太宰治過去那些年從來沒有接觸到的, 他的人生。 畫麵定格在了小少爺空洞地注視著女人的屍體的那一刻。他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和不知所措,如果森鷗外在這裏,想必會認出, 他和太宰治當年在港口mafia的表情有些許神似。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接下來的人生了。 太宰治沒有閉上眼。 太宰治沒有逃避,隻是深深地看著那個倒在床上的少年, 仿佛這樣就可以講他的一舉一動記錄在腦海裏, 仿佛這樣就可以穿越時光,走到小少爺的身邊, 捂住他的眼睛, 不讓他看到這一幕。 ……是的, 那麽多傭人圍在小少爺身邊。 卻沒有一個人記得幫他捂住眼睛。 太宰治隻覺得喉嚨幹澀。 他想說話,但一向巧舌如簧的嘴巴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他當然憤怒。 這群自私的、愚昧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 讓津島溫樹出生,卻又不將他視作自己的孩子。母親甚至想要帶孩子一起下地獄——但她最後將他留在了人間,讓自己的孩子親眼看著自己死亡。 ……這很難評價哪個舉動更加殘忍。 但現在發火是沒有意義的。 太宰治深吸了一口氣, 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已經相當後悔,當年的自己沒有將津島家逼到絕路。在太宰治的記憶中, 津島家雖然很糟糕, 但卻遠沒有津島溫樹這個時候這樣糟糕。 畫麵忽然又動了。 小少爺終於迴了神,從床上站了起來。 四周的傭人都被嚇傻了, 女人再怎麽說都是津島家的夫人,而看著她發瘋、甚至想要逼死自己的兒子之後,又那樣輕易地倒下。沒有人敢靠近她,更沒有人敢觸碰屍體。 小少爺下了床。 一步一步地向女人的屍體走了過去。 那代表心音的小氣泡似乎從此就消失了, 至少太宰治沒有再看見過。他走得很慢,沒有理會傭人驚訝的視線, 似乎也完全不害怕被女人再次傷害。 津島家的夜晚多安靜啊。 安靜到能聽到蟬爬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他走在木地板上,腳步聲也格外明顯。 小少爺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寬大睡衣,過於瘦弱的手臂從太大的袖子中鑽了出來。這睡衣太大了,如果他的步子再邁大一點,可能就會落個平地摔的下場。 所以他走得很慢。 月光落在他鳶色的發上。 小少爺走到了女人身邊,緩緩地蹲了下來。 他用一隻手托住了女人的頭,為她解下頭上繁複的發髻,瀑布般的黑發鬆鬆地垂在小少爺的掌心。女人倒在地上的時候是側著身體的,小少爺將她的身體翻了過來,讓她能夠仰臥。 接著,小少爺很認真地幫女人重新係好了鬆鬆垮垮的腰帶,順便用自己的衣袖將女人嘴角溢出來的黑血擦去了。 做完這一切,小少爺跪坐在女人身邊。 他伸出手,合上了女人的雙眼。 “……”小少爺的嘴唇動了動,可他又猶豫了。 他想了想,才輕聲說: “藤原女士,晚安,好夢。” 藤原是女人沒有嫁到津島家之前的姓氏。 - 畫麵一轉,時光飛逝。 小少爺慢慢地長大,身高是長了些,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瘦弱。可津島家卻沒人敢對他還持以小時候一樣的態度了,這位少年已經逐漸展露出自己的鋒芒,甚至在青森當地都頗有名氣。 甚至連津島家主自己都懷疑小少爺是不是自己的兒子—— 他太優秀了。 不過津島家主對自己的兒子了解不多,兒子有出息,他也能對那些虎視眈眈盯著他的親戚有所交代。津島家主隻要有足夠的金錢供他享樂,自然十分願意放權。 ——他也沒注意到,自己的權利在被小少爺一天天架空。 很快,人們提起津島家的時候,沒人再想到津島家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