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歡望著眼前男子的笑容,隻覺得神魂震蕩,滿心驚疑。


    就連方才麵對戟影的恐懼,都被她遺忘在了腦後。


    不能借助他人精血修行自身嗎?


    日後若是青影起心動念……世間所有的血衣弟子,都是她的爐鼎!?


    顧清歡眸光茫然,一時竟也不知是否該相信這些話。


    況且主人已是血衣的行走……


    她努力平複心境,將一切驚詫壓在心底。


    不管是真是假,也隻等迴到家裏之後,再和主人慢慢講起這些。


    與此同時。


    顧清歡心中又有了另外的念想。


    或許,應該多問問這陌生師尊的看法?


    “您方才……斬去了什麽?”


    螭尊輕笑搖頭:“不怕。”


    “隻是抹盡了其龍血中的道韻,不會影響你在如今天地下的修行,這門功法倒是不錯,可以繼續使用下去。”


    聽聞此言,清歡眸中閃過靈巧笑意。


    念及自己一家的存亡,她的心思仿佛也比此前更活絡了幾分。


    當即便不再打坐,盈盈起身捧起長案上的另一枚石盞,含笑遞至男子身前。


    “師尊認為,血衣樓主……日後會影響到血衣弟子的修行?”


    螭尊眸光審視顧清歡這幅姿態,臉上笑意更盛三分,似乎對此很是受用。


    他接過茶盞隨意踱步。


    稍稍沉吟之後輕語道:“也不盡然,畢竟龍血對這門功法大有裨益……”


    他轉身迴眸與顧清歡對望,低聲笑道:“況且,你不是說那是一位仙人?怎能隨意揣度仙人的心思?”


    清歡此刻屏息靜氣,逐字逐句的思量著對方的話語。


    而後輕緩問詢:“晚輩也是道聽途說,您覺得……這仙人之說乃是謠言?”


    螭尊神情一頓,隻是默默凝望著顧清歡。


    良久之後才放聲大笑,將盞中清茶一飲而盡。


    “你這孽徒,此前怎麽不見這般機靈?”


    對此,顧清歡沉默不語。


    螭尊見她不言不語,又恢複了那副癡癡冷冷的模樣,隻得無奈輕歎搖頭道:“我也不知。”


    “隻是胡亂揣測一二。”


    “你隻管走自己的路便是,管那些樓主的事作甚!?”


    清歡似是認真聽取了師尊的告誡……


    而後又滿是輕鬆的笑道:“想來以師尊的修為,早已佇立於仙道絕巔。”


    “見識自然是比清歡高深了太多太多……”


    螭尊當即搖頭。


    以一語而蔽之:“為師已隨天地故去,又怎能識得如今的天下?”


    他言語稍頓,繼而歎道:“有此一斬,隻是為了你日後的自由。”


    清歡聞言默默點頭,又思及主人和曉怡姝月檸兒,皆盡煉化過傳承精血……


    她想要言說出來,求對方幫家人也斬出自由身。


    可又滿心猶疑,覺得對方的言語撲朔迷離,無法分明。


    更何況主人還是血衣的行走,隻怕會出了什麽差錯……


    清歡最終還是決定,暫且不作多言。


    隻等私下無人之時,將這些事講給主人與司禾聽一聽。


    男子輕笑抬眸,隨意問道:“不為你的主人求一份自由?”


    顧清歡緩緩搖頭,保持著沉默。


    若真是如螭尊所說的那般,傳承精血會影響到血衣弟子的修行,那她自然是要懇求對方。


    隻是眼下……她並不能判斷這位陌生男子的對錯。


    畢竟相較於這位,她對青影反而更加熟悉。


    司禾還被封印在壽雲山……主人剛剛成為行走……


    要顧慮的事情太多了,絕不能貿然行事。


    螭尊眸中含笑望著顧清歡,疑惑輕語道:“徒兒不信為師?”


    清歡當然不會盡信他的話。


    畢竟是一個數萬年前的人。


    自己進入此地,也還不到兩炷香的時間……


    她輕盈笑道:“清歡不會替主人做任何決定。”


    見她如此笑顏。


    螭尊隻覺得一口氣憋在了心裏,倒是真想把這孽障攆出去。


    他轉而不再多提這些。


    其身後又有戟影浮現:“你血脈依舊與其息息相關,為師……”


    “不要!”


    清歡驟然一驚,麵色瞬時變得煞白無比。


    “嗯?”


    男子輕疑一聲,身後的那道匯聚而來的戟影也為之一頓。


    他輕笑言道:“褪去這血脈之身,你說不得能走的更遠。”


    “不要……師尊。”


    顧清歡顯露哀求之色,連那雙神異眸子都變得暗淡無光。


    這身血脈都是主人為她花費的心血。


    哪能任由一個陌生人將其剝離?


    螭尊神情微動,低聲自語道:“若如此,你依舊有成為那樓主之爐鼎的可能。”


    “將此身血脈褪去,為師給你更加無暇的金身。”


    顧清歡腳下一退再退,幾步便臨近了那緊閉的紫金殿門。


    她隻覺得心都糾在了一起。


    苦澀低語道:“清歡隻要此身血脈,便已知足了。”


    男子眉頭一皺。


    他靜靜凝望著女子堅定的眸光。


    沉默良久之後才恍然失笑:“明白了。”


    “是為師有錯,不該擅自做主。”


    “即如此——”


    他迴望方才兩人坐過的玉椅,眸中有異光一閃而逝。


    隻見那玉椅重新化作了殘鏡,連帶著地上散落的碎片也緩緩升浮……又重新拚在了一起。


    神異的斬心鏡上,如今早已遍布裂紋。


    清歡蒼白的麵頰倒映在其中,似是也變得四分五裂。


    “不怕。”


    螭尊輕笑低語,隨意揮袖之間,那心鏡光芒大作!


    一道道虛幻的身影闖出了鏡身,但也僅僅是停駐了一瞬,而後便消散如煙。


    繁雜的身影錯亂紛飛。


    有人滿目兇厲,恨恨的望著顧清歡。


    有人神情茫然,望向螭尊之時卻又麵露恭敬,似乎還想言說什麽,但很快也消逝無形。


    有人放聲大笑,氣度非凡無比,仿佛重臨天下的君王。


    這些,盡是過往妖族天驕,曾於斬心鏡中留下的魔念。


    唯有一縷暗淡的金光浮沉飄蕩……


    化作了一位神情堅韌的女子,其身形幻滅不定,但卻又像是能夠衝破一切束縛與阻擋。


    清歡望著這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身影。


    仿佛又迴到了那幻境之中。


    “既然如今的修行已無心魔之說,便將這道念還給你吧。”


    螭尊大袖一揮,那道與顧清歡一般無二的身影,瞬時便融入了她的眉心之中。


    清歡神情震顫,嚐試尋覓自己是否真的多了些什麽,但卻一無所覺。


    她難以相信……


    世間竟還有如此奇玄的手段,能將人的意念都剝離,又能將人的意念輕易歸還……?


    這已然是超出了她所有的認知,即便是司禾在此,也必然會覺得匪夷所思。


    而且……這位螭尊還早就已經死去了。


    那他生前,究竟又是何等的修為?


    “你入殿之身便是這般,如此可滿意?”男子似是惋惜,輕聲低語。


    但顧清歡卻生不出絲毫喜悅。


    麵對這位手段變化莫測的妖主,她隻覺得自己的意誌都隨時會被影響。


    “顧清歡……多謝師尊成全。”她恭敬施禮。


    對方沒有斬去她的血脈,便已經稱得上莫大的恩情了。


    男子含笑搖頭。


    低歎道:“若是斬去血脈後,為你重塑道心與魔念,為師傳你之法,不會弱於那所謂的玉京傳承。”


    不會弱於玉京傳承?


    聽聞此言,清歡卻也沒有任何貪慕,反倒覺得慶幸不已。


    她如今雖變成了這般冷相,卻也都是主人一點一滴的心血。


    可若是真由對方作為,那自己又會變成什麽模樣……她想都不敢想。


    畢竟對方的手段,甚至連人的意誌都能夠影響。


    “若是為師願意,甚至可開一座浩大仙宗,比肩玉京星闕,成為第十八位宗主。”


    “而你顧清歡,便是當今的天下行走。”


    “不同於玉京十七樓任何一脈的妙法傳承。”


    “你不要嗎?”


    清歡:……


    她原本還有些震撼。


    但現在,卻越發覺得這位螭尊言語癡妄。


    一個連玉京星闕是什麽,都還分不太清楚的人……竟然直接點名讓自己成為天下行走?


    “你終究是不相信為師。”螭尊轉身不再看她,輕聲如此笑歎道。


    清歡盈盈屈身行禮。


    赤誠言道:“晚輩與您初見於此,對您一無所知,又如何能夠盡信於您?”


    “即便是師尊擁有立地成仙的妙法傳下……”


    “但若是左右了清歡的心念,清歡也無法承受這般潑天的機緣。”


    螭尊緩緩搖頭,自語輕歎:“案上的經卷,便是原本之傳承了,你帶走吧。”


    清歡當即恭敬施禮。


    而後邁步臨近長案,握緊了那卷神異的獸皮經冊。


    隻是如此,她便已經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血脈神韻,都隱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何苦來也……”


    “即便你以偏執而行,但若是心魔不加以束縛,此生也難成大道。”


    “為師替你束縛心魔如何?”


    一聽這話,清歡瞬時又有些慌了心神。


    她不太明白,為什麽這位陌生師尊,總是想著改變自己的心念和想法?


    顧清歡思量一息,而後抬起暗淡金眸望向男子背影。


    低語道:“清歡修行至今,從未聽過有任何心魔之說。”


    “即便是那些修為高深的長輩,也從未提及過此事。”


    螭尊不屑輕笑:“不求心,唯求法,牢籠而已。”


    “你有機會進入此殿,卻未能約束心魔,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你主人的心血?”


    浪費了主人的心血?


    清歡心中分明,她要的隻是這殿宇中的傳承……


    絕不是任由他人改變自己的意誌。


    “清歡此生已定,敢問師尊——若是心魔無束,又會如何?”


    螭尊沉默數息。


    而後沉聲告誡:“任由心魔日益壯大,他日莫說追求大道,恐怕修行都難以寧心。”


    “仙道漫漫,而你卻受盡主仆情念之折磨。”


    “終有一日,你會為此殞命。”


    清歡聽了心中一喜。


    “若真能如此,清歡無悔。”


    她堅定的話音落下,這空蕩穹殿之中再沒了任何聲息。


    三息之後,紫金殿門無聲洞開,夕陽的淒冷餘暉映入此間。


    那心心念念的主人。


    最是熟悉的五道身影。


    皆盡關切的守在殿外,等著她出去。


    隻是對望一眼,那些擔憂與踟躇,便已盡數化作笑容……


    “主人。”


    清歡輕喚了一聲。


    而後握緊了手中經卷,恭敬對那道愈發朦朧的背影施禮。


    “晚輩顧清歡,拜別……師尊。”


    螭尊緩緩轉身,抬眸望向殿外的一男三女,無奈笑著搖頭。


    他又望了一眼……那陪在四人身邊的傀儡之身,也並未有任何異色。


    顧清歡的身影已行至殿外。


    斜陽灑下胭脂般的朦朧餘暉,映著那身無暇素裙與輕蕩紛飛的發絲。


    螭尊沒由來的朗聲大笑,隨意踱步間踏入夕陽的光影之中。


    其笑聲清朗如故。


    似乎是為顧清歡的癡傻抉擇而惋惜,又似乎為她已成道念的心魔而讚歎。


    大殿之外,另有四人也自玉舟臨近。


    他隻看一眼,便知其中三人是清歡所說的行走。


    螭尊默默審視著那一道道驚疑目光。


    終是悵然歎息。


    “癡兒……”


    “龍無尺木,不能升天。”


    “以為師這對尺木,護你一世清歡吧。”


    晚陽照映,男子的身影愈發朦朧。


    而殿宇盡頭懸掛的兩杆龍戟,竟飛蕩而起,遙遙追隨顧清歡而去。


    顧清歡腳下一頓,疑惑迴眸。


    隻見得——


    那兩杆寒光凜冽的赤紅龍戟,其上細膩繁妙的紋路飛速變化著。


    眨眼間便失去了浩瀚威壓。


    而後鋒芒繼續收斂,化作了兩道如同神木般的深邃龍角。


    龍角繼續變化……褪盡了所有的妖氣與威嚴,成為了兩道宛如無暇白玉的精巧木塊。


    當這兩道木塊墜於清歡發絲間時,卻又隻剩下了兩枚道蘊磅礴的……種子。


    顧清歡趕忙以神識接過那兩枚種子。


    還不待她對那位陌生的前輩道謝一二。


    其身形便已如風消逝,就像是融化在了……淒涼的夕陽之下。


    尺木是什麽,清歡不知。


    為什麽戟兵會變成龍角,清歡也不知。


    但她知道一件事,之前還聽南宮瑤提起——


    螭龍……是沒有龍角的。


    “師尊?”


    顧清歡低喚了一聲。


    天地間再無任何迴應。


    連風都失去了聲息。


    唯有夕陽餘暉的盡頭……她未曾飲下的石盞,還升騰著淡淡霧氣。


    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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