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徹夜兼程趕迴金陵,外祖母形容枯槁,頭髮已經全白了,眼神死氣沉沉的,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灰敗之氣,若不是鼻子還能出氣,那真就像躺在棺材裏的死人似的。


    小花園裏,吳敏扶著這位昔日風光無限的魏國公夫人散步,此時已經是盛夏七月了,小丫鬟和婆子們揮著長杆四處粘蟬,荷塘裏飄來陣陣蓮花的清香,徐老太太在一棵楓樹下站定,嘆道:“我恐怕活不到看見楓葉紅的時候了,楓兒就是在深秋出生的,生下來哭聲幾乎要把房頂都掀了,我從來沒聽過孩子有那麽的大的哭聲,那時楓葉紅似火,楓兒也是個炭火般的爆脾氣,餓了困了尿了,就蹬著青蛙似的雙腿,揮舞著小拳頭猛哭,這孩子從小就不省心,四個奶娘被他折騰的瘦的瘦,病的病。後來漸漸長大了,就更讓人操心了。”


    “這樣也好。”徐老太太撫摸著楓樹的樹皮,說道:“他先走了,去轉世投胎,成了別人家的孩子,我不需要再替他操心了,兒女都是債啊,如今債都還清了,我也可以走了。”


    吳敏勸慰道:“外祖母別這麽說,您還有碧若小姨、舅母他們兩家人陪著你,再不濟,還有我和吳訥兩個外孫啊。”盡管她很不滿外祖母粗暴的毀了舅舅徐楓的幸福,可是這個老人是對得起她和弟弟的,沒爹沒娘的姐弟幸虧有外祖家的庇護,看見外祖母心如死灰的樣子,吳敏很是心疼。


    徐老太太直愣愣的看著吳敏,“你的眼睛和鼻子和碧蘭長的真像啊,如果她還活著,現在也含飴弄孫了。當年我千挑萬選,給她定下富貴雙全的婚事,卻是家破人亡,一雙兒女逃亡金陵的結果。我豁出去母子情分不要,給楓兒娶了沖喜的陸氏,結果更是——敏兒啊,我明明是為了他們姐弟著想,可是為什麽都沒得到福報呢?特別是楓兒,他恨我、生不相見,到了地府都不會原諒我這個當母親的,我害怕去了地下,他也不願意見我。”


    吳敏默然,如今這個結局,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的,陸氏和徐家已經和離,被娘家接迴去了,據說已經定了人家,明年就要再嫁,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陸氏尚未和徐楓圓房,。徐楓殉國,朝廷封了世襲千戶,他的香火不能斷,族中好多有男孩子的人家都盯上了這個千戶的好處,千方百計把孩子塞進大房當做嗣子承襲香火,白得一個世襲千戶不說,還將要繼承徐楓的龐大遺產——日月商行一成的股份。


    因此為了這個嗣子的名額,徐家爭搶的很激烈,互相試探攻擊,不亞於爭奪魏國公爵位,你方唱罷我登場,很是熱鬧。


    “聽說沈今竹要嫁給曹核了,是不是真的啊?”徐老太太問道。吳敏點頭說道:“欽天監合的八字,定下明年三月的婚期。”


    這下輪到徐老太太沉默了,沈今竹遊說列國以解大明之危,功勳卓越,得封安遠侯,何等的氣魄和手腕,倘若她是自己的媳婦兒、倘若她早早和楓兒成婚生下孩子,這魏國公的爵位未必會落到二房頭上,大房一家子孤兒寡母處境那會如此艱難?


    自己苦心經營了大半輩子,為家族、為兒女操碎了心,結果卻淪落到女兒早夭、丈夫兒子橫死、幼子反目,族人算計,兒媳再嫁、晚景淒涼的結局。時也命也!徐老太太悲憤交加,鬱鬱之氣不得排解,身體有病還能吃藥調養、哀莫大於心死,失去了活著的欲望,很快就臥床不起,露出下世的光景來!


    太醫已經不開藥了,說早日準備後事,老太太時日不多了。已經辦了三場葬禮,李賢君駕輕就熟的暗中命人預備著;吳敏寫了急信命人送去海澄縣的丈夫,速速迴金陵奔喪;徐碧若也帶著孩子們和大房住在一起,晚上衣不解帶陪著母親。


    七月十五那一天,徐老太太已經虛弱的說不出話來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睜開眼睛看著兒女孫輩,眼眸一點求生的意思都沒有,任憑是誰和她說話都沒有迴應,仿佛是看著陌生人一樣,太醫連脈象都沒摸一摸,直接說兩日之內就走了。


    吳敏看著很心涼,她去小花園散步,開解一下自己,否則那種壓抑沉悶的氣氛簡直要把人逼瘋了,弟媳懷賢惠挺肚扶腰慢慢溜達著,這已經是她和吳訥的第三個孩子了。吳敏羨慕的看著賢惠隆起的肚皮,她和李魚成親好些年了,至今肚子沒有動靜,若說不急是假的,幸虧在日月商行有事情忙,李魚也幾乎是以衙門為家,否則每日在宅邸裏兩兩相對,真是難以想像的沮喪。


    當初懷賢惠和吳訥私定終身,未婚先孕,徐老太太恨不得把吳訥的腿打斷了,拆散這對鴛鴦,一個背叛家門的太監之女如何是個好媳婦!成婚之後對賢惠也很冷淡,懷賢惠並不在乎這些,反正她和吳訥在鄉下田莊裏逍遙自在,吳訥喜歡字畫篆刻等風雅之事,無心科舉求功名,她也不要求相公考功名做官得個誥命夫人,小夫妻在鄉野關門閉戶過日子,倒是嶽父大人懷義看不下去了,自掏腰包給吳訥捐了一個員外郎的官身。


    也是奇怪了,徐老太太把兒女婚姻當做頭等要事,可是偏偏隻要她做主的婚事,最後基本是夫妻反目的悲劇,比如大閨女徐碧蘭和小兒子徐楓,隻有二閨女徐碧若和朱希林的婚姻算是和美。大兒媳婦李賢君是當時魏國公太夫人做主定下的,吳敏和吳訥兩個外孫是自己看上的親事,倒還和睦。


    懷義扶搖直上,當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廠公,權傾朝野,但並沒有把女兒女婿接到京城居住。他深知朝廷局勢複雜,自己女兒女婿腦子不適合搞政治,還是在金陵鄉下呆著比較放心。但是在外人看來,好像是對女兒女婿漠不關心似的,自己在京城享受富貴,把晚輩扔到鄉野之地不管不問。也是啊,懷賢惠畢竟是妻子帶來的“拖油瓶”,和他沒有血緣關係,而女婿是罪臣之子,唯一的靠山外祖家也倒了,就更沒有價值了,一個太監嘛,還指望他對拖油瓶能有多好。殊不知懷義正在下好大一盤棋,讓女兒女婿遠離名利場,正是他保護家人的策略。


    “大姐。”懷賢惠點頭打招唿,吳敏過去扶著她的胳膊,說道:“瞧你臉色有些蒼白,多休息一下吧。”


    懷賢惠說道:“不礙事的,晚上都是你們來守夜,我也沒做什麽,這臉白是塗了粉,這一胎不知怎麽地,臉上長了好多斑點,怪難看的。”


    吳敏定睛細巧,果然雙頰處長了些雀斑似的麻點,她又沒當娘,不知道緣由,趕緊問道:“找太醫問過沒有?是何緣故?”


    懷賢惠笑道:“婦人有孕,臉上長斑是常有之事,等孩子過了百歲就自然好了,不僅臉上有,肚皮上,大腿上都生樹皮似的紋路呢,現在當了娘,才曉得做母親的不容易。”言罷,又覺得自己失言了,大姑太太一直無孕,自己說這些是戳人心呢,於是趕緊轉化話題說道:“昨日接到了西北報喪的信件,說李七爺去世了,虧得還是世家子弟、中過秀才的呢,上了戰場當逃兵,被人捉住送官,關在牢飯裏病死了。”


    李七爺就是以前曹國公府的“李妻散”、懷賢惠的生父,原本支離破碎的曹國公府被懷義壓上最後一根稻糙,結束了兩百多年的基業,成年男子全部發配邊關戍邊去了。他這個結局並不意外,沒本事的軟腳蝦拿著老婆的銀子娶小妾,連親女兒都不要了,哪有半分的血性去戍邊建功立業呢,不過這話從親閨女嘴裏說出來感覺有些奇怪,賢惠說起生父,就像是說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似的,任憑誰都覺得她涼薄——但是恰好同樣被父族深深傷害過的吳敏是例外。她的母親死於絕望,她恨父親、恨整個家族,當靖海侯府被抄家時,她一點惋惜之情都沒有,相反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因此對懷賢惠看似冷漠的言行產生了共鳴。


    吳敏自嘲一笑,說道:“我的父親和祖父當年抄家之後被發配到了雲南充軍,祖父在路上就染了痢疾死去了,父親年輕力壯,活著到了軍營,和緬甸人打仗時,死在了大象腳下,據說被踩成肉泥,無法收屍,找了幾件素日穿的衣衫立了一個衣冠塚。”


    這事懷賢惠也聽吳訥講過,吳訥的表情還有些悲傷,大姑子就截然不同了,眼裏是恨意和嘲弄,賢惠頓時有知己之感,說道:“這麽說,我還要派人去西北辦喪事了?”


    吳敏說道:“你自己做決定吧,聽說怕傳染疾病,犯人病死之後若無人收屍,是要被抬到群葬坑裏掩埋或者火化的,不會隨意暴屍荒野。”


    懷賢惠想了想,說道:“還是派人去買塊墳地、燒些紙錢葬了吧,畢竟叫了他八年親爹。”於是乎這對姑嫂本來冷淡的關係因雙方的“渣爹”而莫名親密起來了,姑嫂在小花園說著話,丫鬟來請吳敏,說是徐家族長夫人來了,點名要見吳敏。


    “可曾見過咱們老太太?”懷賢惠問道。丫鬟說道:“尚無,隻是說要見大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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