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她!三山門外隆恩店的沈老闆,我娘家用的各種洋貨都是從她家買的。隻曉得她是沈家四娘,的小姐,卻不知她在瞻園住過三年。”陸氏暗道,沈家老祖宗是招贅的,家風開明彪悍,否則也不出來沈三離和沈老闆這種奇女子。三嬸娘說沈今竹小時候是相公的克星,隻有她能製住他,其實是在暗示他們是一對青梅竹馬吧?難道相公執意要娶她,婆婆瞧不上拋頭露麵做生意的媳婦,就先下手為強,借著沖喜的名義將自己娶進門?


    陸氏如遭雷擊,之後劉氏說了些什麽,她都沒注意,失魂落魄的迴到院裏,越想越覺得這才是真相,劉氏的一番話猶如給她打開了一扇洞悉真相的窗戶,原來她一直活在婆婆編織的謊言中!難怪相公在墳前長跪時的眼神那麽可怕,絕望的悲傷和壓抑的怒火交織在一起,如魔怔了般。


    枯坐到了掌燈時刻,陸氏攬鏡自照,鏡中人的眼神和當時相公的幾乎一模一樣,悲傷且憤怒著。她抓著鏡子想要往地下砸去,可是舉到了半空,前來探望她的母親進來阻止了她,厲聲喝道:“破鏡難重圓,一旦摔下去,就沒有迴頭路了。無論如何,你才是明媒正娶的徐家八少奶奶,五品的誥命夫人,妻憑夫貴,陸家也需要徐家這門姻親,才能坐穩南直隸總兵的位置!你一時意氣鬧和離,迴到娘家,和徐家反目成仇,娘家豈能容你?”


    陸氏難以置信的看著母親,“您居然早就知道了!爹爹和祖父也曉得是不是?都把我當做交換利益的籌碼,哄騙我乖乖嫁過來守活寡!徐楓恨我!當他的八少奶奶有什麽意思?”


    陸夫人哭道:“你是我的親閨女,我豈能看著你往火坑裏跳啊!我若早些知道,拚死也會攔著花轎,不讓你嫁進瞻園。徐楓趕迴來跪太夫人,次日一早就走了,連新房的門都沒踏進一步,那時我就覺得不對勁,暗中打聽查訪,才曉得隆恩店的沈老闆和徐楓是青梅竹馬。我心如刀絞,找你父親哭訴,乘著還沒圓房,打算和徐家和離,把你接迴去,可是你父親和祖父都不同意,說我婦人短見,不懂得謀大局,命我不得將此事透露出去,要一直瞞下去。”


    此時陸氏不像是剛才那樣憤怒了,她隻是覺得心裏有一樣東西正在消失,整個世界一片靜謐,身為陸家的嫡長孫女,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家族的寵兒,從小嬌寵著長大,她那個要星星不給月亮的父親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祖父放下繁忙的軍務教自己騎馬she箭,陸家那些女兒們誰能有這份寵愛呢。


    可到頭來,她也不過是個可以用來交換利益的籌碼罷了。婆婆對她那麽好,不是真的喜歡她這個兒媳婦,而是把她看做一個可以綁住兒子的工具,一個生養後代的工具。


    陸夫人心疼的抱著女兒安慰道:“乖乖聽話,陸家、徐家、所有人都站在你這邊,你和徐楓都還年輕,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情情愛愛不過是過眼雲煙,男人三妻四妾的太尋常不過了,就是個天仙也不會永遠占住男人的心,等新鮮勁完了,他終究會迴來的。我偷偷瞧過那個沈老闆,姿色不如你,大大咧咧的性子,每日在銀錢堆裏混著,一身銅臭之氣,哪有半點名門閨秀的矜貴?難怪魏國公夫人瞧不上她,換成是我,我也不會同意這樣的女人進門。”


    陸氏木然說道:“等他迴來又如何?他不愛我,他恨我,因為是我將他的青梅竹馬攔在瞻園之外,他即使浪子迴頭,不再迷戀沈老闆,他也不會對我有半分的情義。”


    陸夫人嘆道:“唉,你呀,哪些亂七八糟的話本看多了,什麽情呀愛的,都不如榮華富貴來的實在,你執意和離,二婚再嫁,能找到比徐楓更好的?咱們陸家不像是沈家這種沒規矩、根基淺的家族,是不容許女兒孤老終身的。聽娘一句話,就當不知道此事,對婆婆不要有怨恨之意,她不過是盡到一個母親、一個宗婦的責任罷了,等以後你處於她的位置,也會這麽做的。好好過你的日子,坐穩瞻園八少奶奶的位置,這過日子呀,心裏要明白,但是要裝著看不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揣著明白當糊塗,金陵城的貴婦人,大多都是這麽過日子的。”


    陸氏心裏有一塊已經空了,永遠無法補迴來,“娘,若是尋常男子,我才不在乎他心裏有誰,可他是擲果盈車徐八郎啊,我——我是心悅他的,可是身為正妻,他卻不屑看我一眼。”


    陸夫人說道:“他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雖不曾邁入你的房門半步,可是他會完成家族責任,不會損害家族的利益。他再反感沖喜,不也是沒有當場提出悔婚和離嗎?不也是給你寫了迴信嗎?隻要他還姓徐,還是你的丈夫,無論他心在那裏,他都是你的,你可以分享他的一切,那個沈老闆隻能躲在見不得的人地方哀傷哭泣,你是明媒正娶的八少奶奶,而她和徐楓的感情都見不得光。我見過太多這種事情了,隻要足夠的有耐心、堅持下去,勝利最終都屬於妻子。”


    “乖女兒,你最擅長釣魚,就把徐楓當做閑暇時垂釣的獵物吧,堅持投放魚餌慢慢引誘,魚終究會上鉤的。沒有不吃餌的魚,隻有不對味的魚餌,你慢慢試探魚的口味,更換魚餌,總有一天會上鉤的。這就是水磨功夫了,女人在內宅生存,沒有水磨功夫是不成的,慢慢來,你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消磨。容顏會老,感情會淡,人心會變,這些都是該那個沈老闆擔憂的。你甚至不用刻意做什麽,就能不戰而勝。”


    陸氏怔怔的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的悲傷和仇恨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母親、和婆婆、和瞻園的兩個嬸嬸十分相似的眼神——那就是對命運的順從和木然。


    身為名門淑女,她見慣了世情,不是那等懷春的無知少女,見到俊秀的男人就陷入情網無法自拔。其實母親說的話她都懂,她隻是覺得自己會是一個例外,夫妻之間,為何一定要用上君臣之計互相算計、互相利用、湊合著過日子呢?為何不能一對神仙眷侶,彼此都沒有保留的做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原本以為自己會是一個例外,在和徐楓定了婚期之後,她做夢都會笑醒,時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幻想著她將來美好的婚姻生活,她有時候會癡癡的看著枕邊,那樣英俊有為的少年將軍會躺在她身邊,親吻她,嗬護她,一輩子同眠共枕,幾十年過後,雙雙奔赴黃泉,葬在鍾山徐家祖墳,他們兩人的棺槨也會這樣並立合葬在一起,與天同寂。


    但殘酷的現實表明,她終究和金陵城大部分貴婦一樣,和丈夫同床異夢,最後成為祠堂裏幾十副大同小異的夫妻畫像,她披著全套誥命品級的鳳冠霞帔,徐楓穿著官袍,兩人並肩坐著,木然冷淡的看著子孫後代進獻香火和祭品。


    女人往往會在兩個時刻開始成長和自我保護。第一次認識到她在父母眼裏永遠不如哥哥或者弟弟們,不是因為的她的才智和品行,而僅僅是因為她性別是女,她是父母眼裏可以被犧牲的對象;第二次是意識到用愛情留住一個男人是多麽幼稚可笑,相比權力和金錢,愛情是最不靠譜、最善變的東西了。


    陸氏在同一天裏經歷了兩次痛苦的蛻變,僅僅沉寂了三天就緩過來了,笑靨依舊,仿佛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孝敬公婆,敬愛妯娌,照顧小姑,堅持給丈夫寫信,做衣裳,裝著渾然不知有沈今竹這號人物。魏國公夫人覺得自己果然沒看走眼,這個兒媳婦很有耐心和水磨功夫,一物降一物,楓兒終究會迴心轉意的。


    過了孝期,徐楓依舊沒迴來。一年快要過去了,陸氏已經十八歲,依舊是處子之身,她的釣魚竿依舊空空,魚餌放了不少,魚兒卻始終不上鉤。總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她必須要主動一些,不破則不立。


    陸氏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既然釣不到,那就換一種方式——潛進水裏去捉魚,她是明媒正娶的八少奶奶,去和夫婿團圓無可非議,而且婆婆魏國公夫人也是這個意思,親手打點了行李,送她南下尋夫。


    陸氏到了海澄,很不巧,徐楓不在軍營。她故意不去找外甥吳敏,轉而去沈老闆的客棧投了店,想親眼見識一下對手的真容,試探其深淺——她和大部分貴婦一樣,隻想安坐在正室之位,已經不在乎丈夫愛誰了,隻是希望站在正妻的角度上品度一下丈夫的心上人,宣告一下對丈夫的所有權而已。


    至於徐楓會不會因此而生氣,她早就不在乎了——她的言行從倫理上挑不出一絲錯處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是來生養子嗣、鞏固自己地位、履行做妻子的責任的,不是來和一個低賤的商人爭風吃醋搶丈夫寵愛的,徐楓有責任給她、給家族一個孩子。


    搬進這棟嶄新的大宅子,不僅僅是找了棲身之地,最重要的是昭顯了她的地位、以及對徐楓的所有權,她要讓全海澄縣的人都知道,徐楓有這麽一位出身高貴、相貌美麗、賢良淑德的正妻,沈老闆這種舊愛也好,或許有的新歡也罷,都是見不了光的女人。隻有她陸氏能和徐楓並肩而立,正大光明的站在世人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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