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發榜,沈義然再次落榜,孫秀則名列第一百八十名,考中了明經,等待三月初一的參加殿試後再排名次了。不管怎麽樣,隻要考中了明經,進士的功名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沈義然是個光明磊落的性格,他自己落榜了,情緒很是消沉,但還是很熱心的幫助孫秀,“……明天我二堂叔沐休,我已經提前和他打過招唿了,你明日一早就去石老娘胡同找我,我帶你見他,我二堂叔是個有本事的,當年的南直隸解元呢,次年春闈中進士入翰林,後日三月初一殿試,考的是策論和時論,我二堂叔是鴻臚寺的右少卿,大小朝會都參加,對廷議和朝廷風向是了如指掌,有他指點,你在殿試上肯定會有好表現的,爭取把名次更進一步,入翰林,將來做官入閣才有可能嘛。”


    諍友的一番話,令孫秀很感動,想當初他一個傻愣愣的鄉下小子到了金陵城,鬧了許多笑話,不過他運氣是在太好,在金陵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古道熱腸的沈義然。他連半開門都不懂,稀裏糊塗娶了名為富貴人家小姐,其實是私娼的亡妻餘氏,也是沈義然覺得到不對,揭開真相。孫秀和餘氏原本打算相守一輩子的,可是無奈遭遇橫禍,餘氏遇害身亡,終成一場空,孫秀從此性情大變,從活潑可愛的鄉下小子,變成了沉默穩重的鰥夫,和新老朋友都不太有交集了,唯有和沈義然的關係一直很密切。


    孫秀疊聲言謝,沈義然擺手搖頭說道:“舉手之勞而已,我二堂叔也想見見你這個的青年才俊呢,你們明日肯定一見如故的。好了,時候不早,我要早些迴去,如今我客居在二堂叔家裏,不好晚歸。”


    兩人在酒樓吃晚飯,孫秀送了沈義然上馬,自己慢慢散步迴租居的集賢街,集賢街就在貢院附近,每到鄉試會試的時候,這裏的租金都在猛漲,孫秀出身鄉下大土豪家族,不缺銀錢,圖清淨,幹脆獨自租了一個小院,孫秀漫步在集賢街上,突然聽見有人叫道:“秀!秀秀!”


    怎麽有人叫我的小名?孫秀停住腳步,迴首循聲而去,隻見俊秀儒生模樣的人站在對街朝自己招手,孫秀暗想,此人瞧著十分麵生啊,而且聽口音,並非同鄉,他怎麽知道我的小名呢?


    正疑惑呢,身邊茶攤的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站起來了,叫道:“哥哥。”


    哦,原來是自己誤會了,恰好是同名。孫秀不以為意,離開了這裏。章鬆穿過大街,坐在章秀對麵,“連晚飯都不迴去吃,還在生氣?”


    三年過去了,這對兄妹也長大成人,章秀吃著茶攤的點心充飢,喝了些茶,說道:“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還在和舅舅密談吧。”


    章鬆點點頭,“今晚估計要徹夜長談,難道你就宿在外麵?”


    “那我就住店。”章秀眸子裏全是怒色,“哥哥真的忘記了嗎?當年逼祖母和父親刨腹自殺的就有這兩個人。我不想和他們在同一屋簷下吃飯,歇息。”


    章鬆勸道:“當年德川家和我們豐臣家交戰,兩軍對壘,各為其主,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是德川家康的心腹,他們——他們也是盡武士的職責。現在這兩人不遠千裏來大明尋找舅舅,是想勸舅舅迴去爭取幕府繼承人的位置,並非是針對我們兄妹。如果舅舅能如願當上幕府大將軍,你我也能迴故國,不用再東躲西藏了。”


    章秀搖頭說道:“哥哥,我相信舅舅,但是不相信那些家臣。一旦知曉我們的身份,家臣們肯定經常勸說舅舅斬糙除根,怕我們豐臣家反撲。哥哥,我是女子,將來被逼的出家為尼或許能保住性命,苟且偷生。你是男子,他們不會讓你活下去的。哥哥,你若不在了,那些浴血奮戰豐臣家武士的性命、還有章家全族的性命豈不是白白犧牲了?你我兄妹在大明相依為命,到了日本國,恐怕就是分離之時。


    竹千代向山田和瑞佐等人介紹章鬆章秀是大明人,父母被倭寇殺死,他救了這對兄妹,這些年一直生活在一起。以前保護竹千代的武士已經在海寧之戰全部陣亡,隻有竹千代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章鬆目光也很迷茫,“迴日本國確實有風險,但至少能建功立業。我們在大明做出什麽成就呢?我們在這裏長大,可是我始終覺得我們不屬於這裏,永遠都是客人。”


    章秀問道:“哥哥不甘心平淡一生?”


    章鬆說道:“我們身上流著是偉大的織田家和豐臣家的血脈,我們註定為權力和功業而生,也為之而亡,如何甘心平凡一生?”


    章秀哭道:“這是被詛咒的命運啊,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開人世,跨越重洋都逃不脫的命運!”


    章鬆掏出帕子給妹子擦淚,此時此刻,任何安慰的話語都太蒼白了,除了迴日本國放手一搏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繼續留在大明,他和妹妹的婚姻大事都成問題,難道和大明普通百姓通婚,欺騙人家一輩子嗎?這樣欺騙而來的婚姻讓人惴惴不安,東窗事發之日,就是家庭破碎之時。


    章秀伏桌大哭,自從發榜日之後,集賢街經常有書生模樣的人哭泣,甚至還有上吊跳樓的,章秀如此表現,周圍的行人客人早已司空見慣了,都以為她是落榜書生。


    而與此同時,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正在輪番勸竹千代迴國。竹千代對父母已經死心了,無論這兩個祖父昔日的老部下如何規勸,他始終不點頭。


    竹千代說道:“兩位跨越重洋來尋我,我很感激。但是迴去之後又如何?大將軍和夫人屬意國千代,朝中的大臣們大多改弦易張支持弟弟,那些支持我的大臣都被排擠打壓,你們大張旗鼓的送我迴去,恐怕也逃脫不了被貶斥的結果,我不想再連累別人了,我在大明開茶館,看書下棋,聽聽戲,喂喂鳥,總比在日本整天擔驚受怕,眼睜睜看著支持自己的人一個個消失不見強多了。”


    山田長政沒有想到,當年在大禦所膝下像一隻小老虎般好勇鬥狠、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被現實磋磨成了現在這個得過且過、心灰意冷的青年人。他負手站在窗下,看著屋簷下掛著一排排鳥籠子,這些都是竹千代的新寵,每天單是沖洗羽毛、餵食進水就能打發半天的時間,他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愛好和消極避世的心態和老者無異了。


    山田長政顧不得君臣禮儀了,大聲吼道:“你是德川家的嫡長孫,是大禦所認定的家族繼承人。當年我親手教你劍法,就說過一旦出手,就不要考慮生死得失,奮力一搏,勇者為勝。看看你現在畏畏縮縮的樣子,早就忘記了我和大禦所的教誨,遇到一點挫折就消極避世,你是有多麽膽小懦弱,居然跑到大明來躲藏!”


    瑞佐純一拔劍指著山田長政吼道:“大膽狂徒!居然敢如此斥責竹千代大人!竹千代大人也是被逼不得已才來大明。沒有辦法啊,竹千代遇到了天下罪偏心的父母,逼著大兒子自殺,也要扶持小兒子上位,倘若竹千代還留在日本,總有一天會遂了他們的心意,連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將來?”


    山田長政諷刺一笑,“沒錯,人是不能選擇父母,也不能和當權者對抗。可是人可以選擇麵對問題的態度和方式。退讓不等於退縮、忍讓不等於避世,撤退也不等於認輸啊。你們都知道,我是信仰天主教的,大禦所去世,幕府大將軍掌握了實權以後,推行佛教和儒學,將天主教堂摧毀,強命我們改變信仰。作為臣子,我們不能違抗幕府大將軍的命令,為了堅持信仰,我們一千武士同樣被逼出日本國,流落到了大明,不甘心墮落成燒殺搶掠的倭寇強盜,又輾轉去了緬甸和暹羅國,幫助黑王子殿下復國,用英勇的戰鬥贏得了尊重和地位,我們在暹羅國的都城有自己的聚居地,娶妻生子,在異國立足,我也成為了暹羅國的大臣。”


    “同樣是流亡海外,隻要堅持自己的信仰的目標,不隨波逐流,總能做出一些成績來。倘若我們和你一樣,消沉墮落,早就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倭寇,死在大明軍隊的刀下,死後還被千萬人唾棄。聽說在東南沿海,一個倭寇的頭顱能換五兩銀子,哈哈,五兩銀子,連一把像樣的長劍都買不到,這就是墮落武士的價值!”


    山田長政數落竹千代不爭氣,自私懦弱膽小如鼠,激發了竹千代的憤怒,他幹脆扯開了自己的上衣,赤膊上陣,胸膛、背部和胳膊上全是累累疤痕,尤其是腹部的一道如泡發海參一樣長短粗細的傷疤最引人注目。


    竹千代委屈傷心的叫道:“我雖流亡海外,卻從來沒做過有辱德川家尊嚴之事。國千代從來就沒放棄過追殺我,三年前,我被自己的武士背叛,和國千代派到大明的死士一起在海寧被包圍追殺,我的武士們幾乎全都犧牲,我也身中數刀,差點支撐不住,最後被過路的大明人所救,才留下性命。為了報恩,我忍住傷痛,和大明軍士一起保衛海寧被炸垮的城牆,一起殺退了倭寇,我的腹部中了一槍,大明的軍醫把我的腹部劃開,用手伸進去挖出了子彈,當時腸子都流出來了,僥倖大難不死,休養了半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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