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想了想,最後還是輕輕點頭說道:“好。”


    且說兩個歌姬迴艙說私房話,坐在甲板上的孫秀摸了摸頭,說道:“奇怪,明明就喝一杯桃花酒,其他都是茶水,怎麽還覺得頭暈?”


    隻要你別再誇我就好,沈義然笑道:“可能是船上的原因,這花船雖大,但畢竟不如陸地平穩,晃蕩晃蕩,就頭暈了,你多來幾次,習慣就好。”


    孫秀看著天色,岸邊已經有好幾戶人家升起了炊煙,搖頭道:“不行,快要吃晚飯了,我得先迴去。”


    沈義然又笑,“看不出你家裏頭那個也是河東獅,不準你在外頭喝酒過夜?”


    孫秀很認真的說道:“我娘子溫柔嫻淑,才不是河東獅,隻是我立過誓言,要一心一意對待她,不好再繼續待在船上了,沈兄繼續玩著,我去下麵叫船夫放一條小船撐到岸邊去。”


    沈義然不好強留,說道:“隨你,隻是這次我們是湊份子租的輕煙樓的花船,除了那幾個大主子,我們每人出三十兩銀子呢,都準備通宵玩樂的,你玩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要走,這銀子他們又不會退你。”


    “我湊份子來此隻為多認識些生員、聽些金陵的見聞,今日聽沈兄說崔打婿,覺得足矣,乘興而來,也承興而歸,這銀子花的也值。”孫秀行禮告辭說道:“沈兄,我們改日再約,你也知道我住的地方,若有事,叫小廝來送信即可。”


    沈義然也說道:“曉得了,秋闈將至,我已經不去國子監了,一般都在善和坊烏衣巷老宅子裏讀書,有事去家裏找我。”


    孫秀去了底艙,叫船夫放一條小船送他上岸,那船夫說道:“相公等一等,這花船馬上就要靠岸去接幾個客人上來,你順道著下船。”


    孫秀性格隨和,聽船夫如此說,便安安靜靜的等著花船靠岸,踏著竹板下了船,岸邊等著三個同樣穿著粉色程子衣、大紅高底紅繡鞋、塗脂抹粉的讀書人,其中一人生的格外俊秀,手裏打開一麵倭金扇扇著風,孫秀多看了他幾眼,那人也迴看他一眼,笑了笑。


    孫秀頓時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他歉意的對著那人點頭笑笑,那人也不在意,好像見慣了別人這種失態似的,搖著扇子踏上登船的竹板,船上立刻有人大聲叫道:“喲!這不是白舉人嘛!好久不見!白舉人風采依舊啊!”


    那被稱為白舉人的青年收了扇子,對著船上眾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禮打招唿了,孫秀見了,不禁又迴頭看了好幾眼那個白舉人,暗嘆道:如此年輕便是舉人了,真是我等生員的楷模啊!


    孫秀如此感嘆,但是在花船甲板上、預備玩個通宵的沈義然卻是目瞪口呆——真是冤家路窄!這白灝怎麽也來了?這一花船都是秀才生員,他一個響噹噹的舉人跑來湊什麽熱鬧?


    白灝曾經是沈義然最好的朋友,好的到了以親妹托之的地步,可惜這白灝有個太難纏的親娘了,妹妹沈韻竹嫁過去才三天,他親娘白夫人就折騰了妹妹三天,這白灝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三朝迴門白灝酒後失德,居然調戲妹妹的陪嫁丫鬟,被撞破後,沈白兩家便和離了。妹妹嫁過去三天就和離,從此得了個諢名叫做沈三離,這沈三離的名頭和崔打婿簡直不相上下啊!


    現在三年過去了,妹子沈韻竹依舊待字閨中,沒有再嫁人,而這白灝卻在和離之後的秋闈上金榜題名,中了舉人!雖說次年春闈名落孫山,沒能一鼓作氣考中進士,但是對於白灝的年齡而言,已經是青年才俊了,如今自己還在秀才的身份上原地踏步呢。


    白灝就這樣從好朋友變成此生最大的仇人,沈義然看著白灝上了花船,什麽興致都沒有了,恨不得此時就跳船走了算了,但轉念一想,我若是這麽走了,搞得好像我怕他似的,我怕他個屁!明明我妹子是受害者,卻背負了沈三離的惡名,錯在白家,為什麽大家都不叫白三離呢?唉,身為女子就是吃虧啊!


    沈義然穩穩坐在鋪在花船甲板涼蓆的蒲團上,為了沈家的名譽,他才不會臨陣而逃呢。他在花船的第三層,白灝從一樓甲板上船,所以他能看見白灝,白灝卻看不見他。


    話說這白灝三年前成親三日就和離,卻很快收拾心情準備秋闈,對外隻是說自己的錯,秋闈發榜,他榜上有名,世人都誇讚他是拿得起放得下有擔當的大丈夫,許多人都安慰他大丈夫何患無好妻,要做紅娘給這年輕有為的新舉人牽線,但白灝都婉拒了,說要等春闈考中進士再提人生大事。


    次年春闈落榜,白灝迴到金陵國子監繼續苦讀,國子監為白灝這種優秀的落地舉子免費提供食宿還有四季衣裳、每月還發放銀子給他們養家餬口,當然了,這也不是白得的,國子監養的這些落地舉子,每個季度都要考試,稱為旬考,考試通過了才能得到繼續這種優待,若是兩次不過,那就要被掃地出門的,一切都憑才學說話,也正因為國子監這種嚴苛的規定,從江南貢院出來的舉人才將每三年的春闈頭名狀元搶了一大半在手,即使偶爾有失手的,那探花和傳臚也至少有一人是江南貢院考出來的。


    白灝原本家境殷實,但是和離大戰時前妻沈韻竹的嫁妝被偷了五千兩,他變賣家產,補償給前妻兩千五百兩,剩下的留作母親養老之資和他今後的花用,在紙醉金迷的金陵城,他那點家底就顯得薄了,又隻出不進,就將母親送到金陵鄉下一處民宅養老,一來是鄉村花用少,二來是遠離老家和金陵城,沒有什麽人情應酬來往,吃穿不愁,日子還過的清淨。


    他幹脆住在國子監埋頭讀書,吃穿甚至零花錢都由國子監包著,閑事還寫些墓誌銘或者畫書畫做潤筆之資,很會過日子,這三年不僅家底絲毫未動,還有些盈餘供他穿衣打扮,其文採風流、人品相貌更勝三年前了。


    國子監的夫子和金陵名士都很看好他,說明年春闈有望得中,這白灝是蘇州人,從蘇州來金陵準備參加今年秋闈的生員們大多久仰白灝的大名了,蘇州生員大多家底豐厚,幾個蘇州老鄉湊了些銀兩,包下輕煙樓花船,特地下了帖子請白灝來此喝酒吟詩看文章,蘇州生員在一起說的都是蘇州本地土話,因此沈義然也沒注意他們聊的居然是前任妹夫白灝。


    白灝受同鄉邀請來此,是盛裝打扮了的,來金陵四年了,又去京城參加過春闈,見識談吐遠勝當年,花船上那些生員、官ji都如蝴蝶般簇擁著白灝這朵鮮花轉,顯得獨坐在甲板上的沈義然孤家寡人般孤單寂寞,唉,舉人就是不一樣啊,我當年若不是被毒蛇咬了手,這時候八成也是舉人呢,那裏會像現在這樣無人理會,來花樓喝酒還要自掏腰包湊份子。


    看著白灝一臉春風得意、萬人推崇的模樣,根本就沒注意到獨坐在角落喝悶酒的自己,沈義然覺得好nuè啊,他把白灝當仇敵,可白灝眼裏自己就是一透明的空氣,想報仇都沒機會,還不如剛才和孫秀一起下船呢。


    此時西邊夕陽已經徹底沉下秦淮河了,金光也被夜色收斂住,龜奴點燃一盞盞料絲宮燈,掛在花船上,照的在秦淮河行駛的花船如蓬萊仙境般,秦淮河這種高大精緻的花船比比皆是,站在花船甲板的沈義然看著秦淮河兩岸的風景,而岸邊一座河房酒樓的人也在遙望著花船的風采。


    秦淮河畔店家們用竹木做支撐,在河麵上建起一座座兩三層的樓房,所以稱為河樓,很是涼慡,到了夜晚這些河樓無論是做何種營生,都是爆滿的,有一座三層河樓的最高層裏,四周隻有四根支撐頂棚的立柱,沒有牆壁,樓上四角點燃驅蚊的艾蒿,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蒙著大紅綢布的賭桌,十來個約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分兩派,站在賭桌左右兩邊,看其相貌氣質和衣飾,都是權貴人家的孩子,賭桌左右都隻有一個竹凳,竹凳上坐著兩個玄色道袍的小少年,其他人都站著,小少年們都已經開始留頭了,短髮齊耳,梳不成髻,嫌天熱又沒戴帽子和方巾,幹脆都散著細碎的短髮,橫豎這裏又沒有大人嘮叨說衣冠不整。


    坐在左邊、長相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小少年正是金陵錦衣衛指揮使的長孫曹核,這曹核是三年前被他祖父曹指揮使從家鄉帶迴來的,而曹指揮使年過四旬卻一直未婚,金陵城出了名的黃金單身漢,兒子都不曾聽說過,怎麽會平白無故多出個孫子來?許多人質疑這孫子的來歷,為此曹指揮使還特地擺了酒解釋,說他家裏有個童養媳,年少離家時已經有孕了,生了兒子一直住在鄉下,兒子身體不好,也早早成親生子,給曹家留了後便去了,他那次迴鄉就是安葬兒子,把孫子接到身邊撫養。眾人見曹核相貌輪廓和曹大人確實有些相似,便都信了,當然,不信也沒法子,這是人家的家事,何況曹大人是金陵錦衣衛指揮使,誰敢亂嚼舌根得罪了他?


    這曹核乍然從鄉下到了金陵繁華之地,心裏其實很是膽怯,但仗著祖父位高權重,就豁出去瞎折騰,見人就想去踩一腳試試深淺,就像一個新物種闖到一個新天地,必然要撕咬打鬥一番,來確定自己在食物鏈上是什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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