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聽了,簡直覺著這小沙彌是佛主轉世,慈悲為懷,疊聲謝過,一屁股坐在裝著大米的麻布袋上。這坐著比站著舒服多了,勞累大半天的胳膊也得到了休息,騾車晃晃悠悠,沈今竹累極而眠。


    等她醒來時,已經可以看見夕陽下雞鳴寺的黃牆和五層普濟塔了。陣陣鍾聲傳來,似乎還和著梵音,看似空靈無為、不沾塵埃的佛門之地,正上演著人間各色狗血劇。


    騾車到了雞鳴寺後門,後門有兩對士兵鎮守在此地,車夫很是驚訝,雞鳴寺是出事了?怎麽如此戒嚴?今天真是怪了,街上到處都是北城兵馬司的人、還有應天府的衙役,雞鳴寺還被城北大營堵在門口。


    騾車剛停下,兩個兵士就催促所有小沙彌都下車,車夫陪著笑,說道:“兩位軍爺,這些孩子都送過來出家的小沙彌,賣身契都在我這裏,沒有不明不白進來的。”


    兵士命這十三個小沙彌一字排開,都是七八歲左右的、皮膚微黑,身形單薄瘦弱的小男孩——若是吃的好,也不會被家裏人賣到寺廟來,剛剃了頭,長相品貌端正,穿著一模一樣、簇新的僧衣僧鞋,看見兵士嚴肅的麵容和腰間佩戴的兵器,個個都有些畏懼,乍一看,這十三人有些像一母同胞的兄弟似的,沒有什麽可疑,隻是——


    兵士走到沈今竹麵前停下,問道:“你的臉是怎麽迴事?”


    下午拉著沈今竹上車的小沙彌忙說道:“他走路太急,摔傷了——”


    兵士打斷道:“叫他自己說。”


    沈今竹一口氣說道:“肚子疼著急拉屎走路太急摔傷了。”又主動挽起袖子把手腕的傷口也亮了亮。


    兵士暗想,要找的是一個貴族千金,這小沙彌說話粗俗不堪,長相又普通,應該不可能是要找的女孩子,兵士放了十三個小沙彌進後門,命車夫打開菜筐和米袋,個個都仔細檢查過了,沒有夾帶可疑之物,甚至趴到地上看了看車底,這才放騾車進去。


    車夫在前麵駕著騾車,命十三個小沙彌小跑著跟上,輾轉停在寺廟大廚房門口,一個中年大胖火頭僧早就在此處焦急等候了。見車夫來了,跺著腳道:“以後我幹脆改叫你祖宗得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這巧僧連食材都湊不齊,這些香客個個都是權貴,個個都要吃上等的羅漢齋,你這菜再不送到,耽誤了晚飯,住持怪罪下來,我這和尚也做不了了,幹脆還俗去山下開素館子去。”


    車夫說道:“我們的菜行早上都送了四車菜蔬了,這一車是預備明天的,怎麽還不夠?”


    火頭僧說道:“平日肯定還有多餘,隻是這幾日香客多、口味又挑剔,這青菜隻能要最裏頭三片嫩葉,你說說哪裏夠?明日菜蔬加一倍送過來。”


    車夫允諾,正欲帶著十三個小沙彌去見管事,火頭僧阻攔道:“都別走,先留在這裏幫幫忙,人多做得快,外頭都快要催菜了。你們仨摘菜,你們四個洗菜,剩下的挑水劈柴往灶台送柴火!”


    沈今竹手腕有傷不敢碰水,胳膊也沒勁,就在灶台前送柴火,這寺廟大廚房有足足三十餘個鍋灶,最大的鍋比洗澡盆還要大兩倍不止,最小的鍋拳頭大小,是紫砂做的,裏麵熬著上等的羅漢齋,散發著誘人的食物氣息。沈今竹一個人應付五個這樣的紫砂小灶,隻能看、聞,卻不能吃,沈今竹心理扭曲變態的恨不得揭開蓋子往裏頭啐幾口。


    那火頭僧過來查看菜餚的火候,每一個都揭開蓋子嚐了嚐,從上頭端走三個紫砂罐子,命人趕緊送去靜室那些大人物們享用,沈今竹往爐灶裏頭塞了一把樹枝,火頭僧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怎麽剛來就燙傷了?從那裏弄的蘆薈汁?”


    常年在大廚房做事,是燙傷還是擦傷比兵士的眼光毒辣多了,被火頭僧看穿了端倪,沈今竹眼珠兒一轉,說道:“我笨手笨腳在灶上燙的,看見蔬菜筐子裏有蘆薈,就撕了點塗上去。”


    “你倒也機靈,知道蘆薈有這個用處。”火頭僧扔給沈今竹一個鹽罐般大小的瓷罐子,說道:“新手在大廚房做事,這事常有,塗上蘆薈好的太慢,沒有這個管用,得空就往上抹一點,兩天就結痂。”


    沈今竹謝過了,那火頭僧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有些什麽不對勁,但他今日實在太忙了,沒有精力細想一個剛進來的小沙彌,很快拋在腦後。


    沈今竹在熱火朝天的大廚房思忖著如何接近懷義,差點真被灶火撩了一下,忙完了這陣,天都黑了,火頭僧扔給這群小沙彌一人一個大木碗,說廚房的剩菜剩飯隨便吃,唯一的要求是吃多少拿多少,不準扔掉浪費。


    小沙彌們都去爭搶貴人們吃剩的羅漢齋,隻有沈今竹停在原地——她實在不願意碰別人口水沾過的食物。沈今竹盛了一碗白飯,夾了鍋裏幾個素滷味並一碟子醬菜吃了,或許是餓了,覺得飯菜味道居然比瞻園的要好。


    夜間小沙彌們宿在一個院落裏,居然不是睡大通鋪,而是兩個人分到一個小房間住著,床上放著兩套簇新的僧衣僧鞋。院中有一口井,小沙彌們個個脫得光溜溜圍著井提水洗澡,一群小雀在巢間尖叫跳躍,很是聒噪。


    沈今竹藉口手腕臉上不能碰水,遠遠避開他們,貓在自己鋪上唿唿大睡,醒來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了,雞鳴寺響起子夜鍾聲,時間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沈今竹的生日,母親的忌日。


    沈今竹悄悄起床,走到井邊沐浴更衣,還要小心手臉的傷口不要碰到水,夜風襲來,沈今竹凍得抖抖簌簌,好在圓慧給她剃了光頭,不用洗頭髮,省了不少事。


    潔淨身體,穿上簇新的僧衣,沈今竹以極其虔誠的姿態對著西南方跪拜,三叩首,這是她母親墳墓的方向。到今日,她就九歲了,母親也離開她九年。她設想過好多過生日的場景,就是沒想到居然是在逃亡。


    沈今竹迴到房間,剛躺下,隔壁床位的小沙彌突然開了口,問道:“你今天為什麽要騙我?火頭僧說你是燒傷,你對我說的是擦傷,那荒郊野外的,你從那裏弄的火?你弄火做什麽?晚上我提著食盒給外頭守衛的士兵送飯,這些士兵議論說太子湖起火了,一個小島燒的幹幹淨淨,是不是和你有關?”


    沈今竹完全忽視了小沙彌所有的問題,惱羞成怒,目光噴著火,跳到小沙彌的床上,掐著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有毛病啊,半夜偷看別人洗澡!”


    小沙彌直翻白眼,雙手奮力掰開沈今竹掐在脖子上的手,沈今竹手腕本來就有燙傷,被小沙彌按到傷口,立刻鬆開雙手,頓時疼的直落淚,小沙彌見沈今竹抱著手腕哭了,知道自己剛才打到了沈今竹的“七寸”,忙將擱在窗台上火頭僧給的瓷罐子搬來,要給沈今竹上藥,沈今竹一腳踢開小沙彌,自己抹上藥膏,小沙彌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委委屈屈說道:“你進來時我剛醒,那裏知道你剛才洗澡——洗澡有什麽好看的。這些問題本來打算睡覺前問的,我洗了澡迴來,你已經睡了,不好叫你起床。”


    沈今竹兇巴巴瞪著眼說道:“太子湖離騾車遠著呢,我是插著翅膀去小島放的火又飛迴來?我隨身就帶著火鐮,中途從騾車下來,順便從裏頭素菜筐裏拿了兩個小芋頭想找個地方烤烤吃了,不小心燙了自己,還把臉給摔了。這下你滿意的了吧,還有沒有問的?沒有問的就閉嘴,以後若再半夜說話嚇人,我就——”


    想想如今自己是虎落平陽,不是什麽千金小姐可以發號施令,再說明日自己就去找懷義求援,再也不迴這裏,威脅也沒有什麽鳥用,沈今竹將話咽進去,說道:“總之別半夜在背後說話,嚇死人了。”


    言罷,沈今竹躺倒自己床上,洗了澡,被涼風吹的沒了睡意,腦子裏想著明天如何去大廚房,搶著去抬送到懷義院裏的食盒,借著機會找他護送自己迴瞻園找姑姑去。


    一旁床上小沙彌也是裝睡,大夏天的,他將被子裹得嚴實,手腳還瑟瑟發抖,暗想這個小沙彌為何要故意避開所有人單獨洗澡?為何他洗澡更衣後還要對著月亮三拜?說書的經常說,狐狸精就是在夜間修行時,對著月亮三拜,以吸取日月之精華,莫非這個小沙彌就是是狐狸精變的?


    再細想時,覺得這個小沙彌雖然皮膚微黑,臉上傷痕累累,但是五官卻十分精緻賴看,尤其那雙眼睛,目光灼灼,就像爐膛的火似的,好看,又有些可怕,眼底似乎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對!就是狐狸精!妖精都會飛的,估摸是乘著下騾車休息,飛到太子湖小島上吸收日光精華修行,結果沒做好,自己受了傷不說,還把小島都燒了。


    第二日,果然是天沒亮,小沙彌們就被叫到大廚房幹雜活,沈今竹旁敲側擊終於打聽到那個嶄新的剔紅富貴牡丹食盒是懷義公公的,當各色小菜點心湯粥等物在食盒裏裝滿時,盡管手臂依舊酸痛,沈今竹還是咬牙提著食盒往外走,去給懷義送飯,逃脫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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