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婆子板著臉七拐八彎的把他引到一處偏廳,一看便知是故意繞路了,白灝裏衣濕透,也不敢揮扇擦汗,他直挺挺的跪在青磚地上,靜靜的等待著,既然說是負荊請罪,就要有請罪的樣子。


    約過了半個時辰,腿早已跪麻了,膝蓋針刺般的疼,四周窗門緊閉,汗水從裏衣滲到藍布直裰上,留下點點與斑斑,熱的頭暈,但膝蓋的痛楚又使他保持清醒。有生以來白灝都沒受過這種罪,但是這點苦頭和他的前程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了。


    門開了,進來幾個婆子將窗戶大開,待室內的空氣流通一圈,抬進四桶冰擺在羅漢床附近,又抬著一架蘇繡富貴牡丹大屏風擺在前麵,白灝心中一喜:正主要來了。


    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室內涼意頓起,屏風後起了腳步聲、蓋碗茶摩擦杯沿之聲,末了,一個老者的聲音響起:“白公子起來說話,如今你我兩家已不是姻親,不用行此跪拜大禮。”


    白灝已疼的手腳身體聲音無一不顫,“晚輩來此,是為負荊請罪。那日與二小姐和離後,晚輩中暑昏迷,渾然不知清點嫁妝時少了五千兩銀子,都是晚輩治家不嚴,令那宵小之輩有機可乘,偷了二小姐嫁妝。晚輩醒來後已悔之晚矣,此事錯在晚輩,晚輩已變賣了全部家產,留下少許母親養老之資和晚輩讀書趕考的花用,湊了四千兩銀子賠償給二小姐,還差一千兩銀子,晚輩寫了欠條,以後定會償還。”


    白灝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似的,顫顫悠悠掏出銀票和欠條,雙手奉上。


    沈老太太無論無何也預料不到白灝會有此舉,倒是毫不知情的沈佩蘭麵有譏諷之色,“知錯能改,白公子果然是詩禮傳家的名門子弟,若不受了這銀票欠條,倒說是我們沈家小氣,沒有容人之量了。”


    白灝婚前拜訪過沈家各位長輩,聽出此時是地位顯赫的沈家二姑太太在說話,態度更為恭敬起來,“晚輩慚愧。不能與沈家結為秦晉之好,是晚輩無福;沒能保護好二小姐的嫁妝,是晚輩無能;事後若不能得諒解,隻能怪晚輩用心不誠,與沈家不相幹的。”


    沈佩蘭欲再刺幾句,沈老太太一個眼神止住了,其實兩家鬧到如今,倒不是白灝的問題,主因是白夫人太不好相與了,二丫頭覺得日子沒有盼頭,心意已決,不得不成親三日就和離。


    可是對外總歸不能說是女婿還湊合,是當婆婆的太極品;也不能對著白灝說你娘如何如何不好。所以沈老太太嘆道:“成親三日就和離,於我們兩家名聲都不利,說到底,還是我的孫女最委屈。”


    白灝聽出沈老太太有和解之意,忙舉天發誓道:“千錯萬錯,都是晚輩的錯。晚輩今日在府上這麽說,明日在外頭也絕不會改口。若有違誓,晚輩甘願永世不第!”


    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永世都不能金榜題名,絕對比斷子絕孫還要毒誓。沈佩蘭譏諷之色全消,麵色凝重起來,和沈老太太對視一眼:不是每個人都有千金散去還復來的魄力和勇氣,此人少年時就能屈能伸,非池中之物,他日金榜題名,在官場上定有一番作為,如今看來,不是白灝無福,而是二丫頭無福了。


    沈老太太以前是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碰到白灝這樣的狠角色,既有心和解,就不必結仇怨,畢竟白灝也力求保護二丫頭的聲譽,他一個年輕後生尚能散盡家財以謀大局,我還在乎眼前一點蠅頭小利嗎?


    “老身相信白公子是一諾千金的君子。”沈老太太說道:“我孫女嫁妝失竊,陪嫁過去的下人也有看管不力的責任,不能讓你一個人擔著。這樣吧,我們兩家各承擔兩千五百兩銀子,欠條你撕了吧。”


    白灝慌忙膝行一步,因膝腿麻木,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都是晚輩的錯,貴府二小姐受了委屈,如何還能讓她再賠了嫁妝。”


    “沈白兩家不能結緣,也不要結怨了。”沈老太太淡淡道:“你在和離文書中也說,三生結緣,今生才為夫婦。若結緣不合,成了冤家,夫妻不同心,難歸一意,不若從此男婚女嫁,陌路天涯。解怨釋結,不要相互憎恨。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才好。你尚有老母要養、有前程要奔,沒有銀錢寸步難行,總不能一場和離便傾家蕩產。我的孫女丟了嫁妝,我們沈家自就補貼上了,總不會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將來她若再嫁,嫁妝隻會更多。我意已決,白公子莫要再提。”


    幾乎達到了自己預想中的最好結果,白灝是個聰明人,深知再推脫便是矯情了,過猶不及,欣然應諾。


    沈白兩家和離大戰以和解的方式結束。白家的祖屋田產已經變賣,隻留下十畝祭田用於祭祀之用,老家是迴不去了,白灝將母親白夫人安頓在南京鄉下一處民宅靜養,自己當日便返迴國子監讀書,無論好事者如何挑撥試探,他如祥林嫂附體,始終將一句痛心疾首的“都是我的錯”重複一萬遍,全心備戰秋闈,所圖甚遠。


    隻是正如沈老太太所言,世人對女子就是苛刻些,盡管此事沈家占了理,白家也認錯,可外人一說起大明慶豐八年夏天南京城最勁爆的八卦,開口就是“善和坊烏衣巷最熱鬧,出嫁的閨女三天就和離迴家”,還給沈家二小姐取了個諢名,叫“沈三離”,忘了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原本有個很美好的名字——沈韻竹。


    倒是南京春天最大八卦的軸心人物、因捨不得小女兒出嫁,拉新郎下白馬、哭攔花轎不讓走、三日迴門借酒裝瘋滿院子抽女婿——諢名叫做“崔打婿”的禮部左侍郎崔大人對沈家起了同情之意,藉口女婿八股文章寫退步了,又把女婿打了一頓。


    第11章沈六少洗三開大宴,沈四娘醉遊拂柳園


    南京城西,八府塘,沈家三爺的宅邸。今天是沈三爺次子洗三的日子。


    單聽地名就知道這裏河塘湖泊甚多,所以南京本地有句歇後語,叫做“八府塘的鬼——跑不遠”。不過這裏名為“八府”,其實並非有八個豪門府邸,而是南直隸地區的八府巡按衙門在此地——但大明吏製上根本就沒有八府巡按這一職位,人們口中的八府巡按聽起來各種高大上,其實隻是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從七品的官而已,八府巡按隻在小說、戲曲中存在,作為普通群眾心目中清廉正直如海瑞、有權有勢、愛民如子的大臣形象。後世有部周姓喜劇大師很經典的電影《九品芝麻官》裏,主角包龍星就是被皇上封了八府巡按,風風光光迴老家為小寡婦伸冤,隻是在這部電影裏非常不靠譜的稱八府巡按是一品大員,實在令人汗顏,我讀書少編劇不要瞎忽悠喲。


    整個南直隸地區一共有三名監察禦史,衙門和南京普通富戶民宅一樣大小,而且一副年久失修、夜晚上演倩女幽魂的落魄樣。可一旦民間有冤情,監察禦史就是受害人心中伸張正義的“八府巡按”,就像懷春少女心中“潘驢鄧小閑”般完美,可見現實和理想距離哪怕是孫悟空翻了十個筋鬥雲都趕不上的。


    沈三爺的宅邸就在監察禦史衙門旁邊,比城南善和坊烏衣巷祖屋要豪奢許多,家裏一個姨娘的院子都比整個“八府巡按”衙門還大。與兩個哥哥自幼飽讀聖賢書不同,沈家最小的孩子沈三爺自幼“恨讀”聖賢書,一見四書五經就立刻像是被念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附體,沈老太太打折的板子加起來雖然繞不了地球一圈,但也足足可以燒開一鍋茶水了,都拗不過他的性子。


    沈三爺文不成武不就,但在算盤帳本鋪麵裏找到了自我價值,最終走了祖宗們從商的路子。兩個哥哥原配繼室都是小姐,隻有沈三爺娶的是揚州鹽商之女何氏。


    何氏的父親不像沈家祖宗以賣油郎白手起家,何家世代從商,自元朝就是江南巨賈,太祖爺朱元璋定都南京時,將貧窮的原住民遷到外地,召各行工匠以及江南富人幾十萬人遷移到南京居住,何家相應號召舉族定居南京,如今時過境遷,族人散居五湖四海,大多還是以從商為業,何氏的父親在揚州做了鹽商,銀子賺的海裏去了,花錢捐了員外郎,因此人稱何大員外。


    何大員外膝下本有一兒一女,長子未成年就得了急病走了,隻有何氏這一枚掌上明珠,出嫁時是真正的十裏紅妝,第一抬嫁妝在揚州港上了船,最後一抬嫁妝還沒有出門呢。何大員外擔心女兒思戀家鄉,還特地在八府塘以不容拒絕的價格買下與新房相鄰的幾座大宅子,推翻重建成和家裏揚州園林極其相似的大園子當做嫁妝,好在八府塘最不缺的就是池塘水源,兩年修整下來,園內壘石環山,通渠引水,曲水迴廊,高樓台榭,各色花糙四季飄香,每季皆有不同的景致,處處精緻,一步一景,撲麵而來各種被士大夫所不齒的俗套匠氣。


    大明鹽務兩淮占大頭,兩淮鹽運司設在揚州,這裏鹽商聚集,豪富奢侈,鹽商附庸風雅是出了名的,就是對這種奢靡浮華的審美趨勢若騖,互相攀比的誰家園子大、花的銀子多,生生的把太湖石炒成了天價。其實那些士大夫也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真真手裏有銀子,他們比鹽商還捨得花錢建園子,有大臣告老歸鄉後修花園,房舍樓閣皆用徽墨漆之,徽墨的價格幾乎等值於黃金,且每年都要修繕重漆,這種低調的浮華更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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