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貴婦徑直坐在沈老太太旁邊,端著老太太還沒動過的茶盅一飲而盡,擺擺手命人退下,嘆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二丫頭成親三日就和離、還被白家貪墨了嫁妝這種大事也不告訴我。倒是我那好繼子媳婦當笑話兒講給眾人聽,我方知曉,這臉丟的,貼了懸賞告示都尋不迴來了。”


    沈老太太閨名叫做沈梅,和招贅的丈夫生了三子兩女,男丁們的名字按照“仁義禮智信”排行,女孩們就順著梅蘭竹ju叫下去,姑太太這輩名字都有個蘭字、小姐這輩都帶竹字、重孫女皆是ju。大姑太太名叫沈詠蘭,跟隨丈夫一直在各地外放;二姑太太沈佩蘭排行第四,從小備受寵愛,成年後嫁入豪門,是魏國公府四房的繼室夫人,有一子一女,女兒進了宮,生下大公主後封為淑妃。


    哪怕沈詠蘭已不再年輕,誥命品級比母親還高,在沈老太太麵前依舊是她最疼愛的小閨女,她毫不介意女兒的吐槽,關切的問道:“佩蘭迴來了?吃晚飯了沒?如何不叫人先來說一聲,好準備你喜歡吃的菜。你不是陪太夫人去城外莫愁湖別院消暑去了嘛,想著此事已然到了尾聲,就沒去打擾你們,咦——”


    又看了看女兒的髮髻,不滿道:“女人三縷梳頭,兩截穿衣,如今這世道是怎麽了?前些天我在江南貢院門口看見有讀書人居然像婦人那樣三縷梳頭盤髻雙鬢戴花,今天又見你一個女人家學男人直梳到後麵,好端端的墮馬髻,非要插個怪模怪樣的象牙簪子,這簪子長的都可以當裁衣服的尺了吧?”


    言罷,沈老太太伸手就要去拔象牙簪子。


    “別啊!”沈佩蘭捂著髮髻側過身子,避開老太太的手,“這是從京城剛時興的樣式,等下個月賞荷時您會看見南京的夫人們大多都是這個打扮,見怪不怪了。”


    “這樣子真好看麽?”沈老太太掃視了女兒好幾遍,終於放棄了,搖頭道:“看來我真老了,審美都跟不上了。年輕的時候我也愛俏的,什麽時興就怎麽打扮,有老人犯嘀咕指指點點,我還煩她們古板。如今倒好,我自己成了老古板”


    對於沈老太太的自我否定,沈佩蘭的反應從安慰到默聽,已經習以為常,她拿起丫鬟布菜用的烏木鑲銀公筷夾了一筷子清炒藕帶吃起來,沈老太太方停止嘮叨,“既然沒吃晚飯,吩咐下人重新做就是,幹嘛吃我剩下的。”


    沈佩蘭說道:“自己的親娘,我又不嫌棄,反正就吃幾筷子。”果然隻挑四樣菜吃了一筷子就停了箸。


    沈老太太擔心道:“怎麽了?苦夏的毛病又犯了?”


    “我早沒那個毛病了,就是夏乏,每日吃了就犯困睡的,腰身漸寬,怪不舒服的。”


    “喲,果然粗了一圈。”沈老太太捏了捏女兒的腰間,忙吩咐下人采新鮮荷葉煮水端上來,“以此代替茶水,能消脂減重。”


    “吃一斤荷葉也比不上出去溜達一圈。”沈佩蘭拉起沈老太太,“乘著天色還早,花園蚊蟲少,和您出去走走。”


    母女兩個親親熱熱的在花園散步,沒有讓人跟著伺候,隻是吩咐丫鬟婆子們把煮好的荷葉水放在荷塘中間的浮香閣裏,等她們休息時飲用。


    花園走了一圈,沈老太太也把沈韻竹和離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了,感嘆道:“也不知祖宗得罪了那路邪神,我們沈家三代女人,每一代都有一個女人的姻緣要幾經波折。”


    其實沈家女人們出現這種魔咒般的怪圈,並不是惹了那路神仙,而是和家族淵源、以及處世哲學決定的。


    沈家第一代原是西北人,西北大旱那年和父母四處乞討流浪,之後走失,吃百家飯長大,和災民流浪到南京,恰逢一戶殷實人家做壽施捨饅頭米粥,他第一次吃細糧吃到飽,就跟了人家姓沈,輾轉許多人家打短工為生,積攢幾年本錢,開始挑著擔子走家串戶賣油。


    年輕的賣油郎沒做出獨占花魁這種風流事,勤勤懇懇做了十五年,盤了間小雜貨鋪,娶老婆生子,入了南京的黃冊,小富即安過了一輩子。


    沈家是在“賣油郎二代”、既沈今竹的曾祖父手裏發達起來的。一個雜貨鋪,養活家人綽綽有餘,但離發達還遠著呢,曾祖父如何掘得第一桶金?


    答案很簡單,婚姻。曾祖父娶了個有錢的女人——杭州一個生下家族唯一男丁的通房丫頭,當家主母忌憚將來嗣子和生母親近,幹脆將她打發出來嫁人,還給了三百兩嫁妝銀子,中等富戶嫁女兒也差不多是這個數了,希望通房丫頭在南京能安生過日子,不要迴來找麻煩。


    曾祖父以妻子的三百嫁妝銀子,開創了他的商業傳奇,據說鼎盛時期,十戶人家吃的鹽,就有一戶是沈家的。曾祖父重情義,不二色,和妻子畢生隻有一女沈梅,即後來的沈老太太。


    沈梅自幼做男孩教養,跟著父親周南闖北經商,曾祖父捨不得畢生產業改姓他人,早就定下給沈梅招個贅婿,從改善家族基因出發,剛開始相中了一個相貌清秀的落魄秀才,結果入贅三年,秀才開始找到真愛了,是秦淮河的頭牌,還大著肚子找上門來叫沈梅姐姐。


    沈梅親手將秀才打出來,成全這一對真愛,曾祖父吸取教訓,招下一個贅婿就務實許多,從手下挑了個青年能幹的掌櫃,姓崔,入贅後當然改姓沈了,這便是沈今竹的祖父。也由此開始了沈家女兒婚姻多波折的怪圈。


    第8章換門庭詠蘭誤終身,步青雲佩蘭嫁豪門


    新贅婿的表現將以前的酸秀才甩過幾條街去,尤其是傳宗接代方麵,沈梅三年無消息,招了新贅婿第一年就生了沈大爺,五年抱倆,七年生大女兒沈詠蘭。曾祖父在見到沈今竹的父親,沈二爺五歲成詩的逆天表現後,興奮的去陰間找通房丫頭出身的妻子報喜去了。


    沈梅夫婦從鹽中抽手,開始做邊境和航海生意,夫妻同心,銀子賺的排山倒海般,但是夫妻兩個在最輝煌的時候退出了生意圈——一來是朝廷又颳起了海禁的風聲,這海禁開了又禁不止一次了,航海貿易前途未卜,二來他們發現兩個兒子都是讀書的料,尤其是二兒子,記憶力驚人,有神童之譽,為了保護孩子們的前途,也為了追求家族地位上的提升,沈家陸續將生意轉走,急流勇退,決心轉換門庭。


    沈大爺二十五歲中舉,兩次春闈不第後,開始入仕做官,官聲清明,後在福州任典史時抗擊倭奴殉國,皇上下旨加品一級追封沈大爺、並赦封了繼室沈大夫人七品儒人誥命、沈母六品安人誥命,追封原配六品安人;追封賣油郎高祖、鹽商曾祖六品官,蔭嗣子沈大少爺入國子監,隻有沈父因是贅婿,不在封賞之列。


    沈二爺十二歲中秀才,二十歲秋闈時將南直隸解元收入囊中,名震江南,次年春闈順利得中二甲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前程似錦。


    兩個哥哥改變了家族門庭,沈家兩位小姐沈詠蘭和沈佩蘭的婚事也更上一層樓,沈詠蘭年長,先說了親事,是一位三十出頭的新科劉姓進士,荊州人氏,沒能入選翰林,分到了南京太常寺。沈老太太一來看中他年紀輕,前程遠大——考中進士平均年齡是四十多歲,這位算是年輕的了,二來看中他家人口簡單——簡單到孤身一人,因為四年前此人家鄉遭遇瘟疫,父母妻子子女親人等死了一戶口本,整個村裏都沒有活口。


    沈老太太覺得大女兒性子耿直倔強,不適合過大家族複雜生活,和夫婿關起門過小日子剛剛好。而且小夫妻以後就在南京,她眼皮子底下還能委屈了大女兒?半年後兩人成婚,夫唱婦隨,日子過的蜜裏調油,大女兒比婚前還容光四she、笑容開朗,沈老太太甚覺得自己給女兒找了好歸宿,有誰知道,三個月後,大女兒會從天堂墜落到地獄。


    一個麵目憔悴的婦人站在新婚夫婦大門前徘徊,身邊還有一雙衣衫破舊、fèng洗的幹幹淨淨的兒女緊緊抓著婦人的衣襟,劉大人正欲出門去太常寺當值,見到這三個人頓時如雷擊般立在原地,婦人哽哽咽咽欲語淚先流,一雙兒女已經撲過去叫爹爹了。


    原來村中起瘟疫,縣令怕疾病傳染開來,全縣遭殃,下令封水封路,村中人不得外出,任憑自生自滅,封村那天婦人恰好帶著孩子去鄰縣拜菩薩給家人求福,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敢迴家,也不敢迴娘家或者投親靠友,因為一旦暴露是這個村子的人,哪怕丈夫這個有舉人功名的人護著,也多半被人以為染了病活活燒死或者捉起來扔迴村子等死。


    這婦人著實剛強,果斷的典當了身上的金銀首飾綢緞衣服,布衣荊釵,隱姓埋名帶著兒女登船一路向西,先到成都,輾轉去了雲南大理,保住三人性命,靠著一手好針線掙吃穿,每年結餘甚少,所以一直沒能上京尋夫,直到去年春闈劉大人金榜題名天下聞,連大理偏遠之地也張貼了新科進士們的姓名籍貫,婦人狂喜,節衣縮食帶著孩子上京,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女兒還病一場,走走停停,快一年才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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