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高密是王氏的娘家,王氏嫁到南京這些年,王家衰落的勁頭不見頹勢,她明裏暗裏貼補了不少進去。管嬤嬤總不能阻止王氏孝敬她以前的兩個主子,隻得嘆道:“別忘了,你還是四個孩子的娘呢,總得留些私房給他們。”


    “我省的。”王氏搖頭道:“不過這次不是娘家要銀子,是京城管彤那邊有消息了。”


    梳齒在髮絲中一頓,管嬤嬤微怒道:“是那個臭小子!居然敢瞞著我!”


    管嬤嬤終身未嫁,管彤是管嬤嬤從仁善堂抱來的養子,聰明機靈,沈家在京城有產業,王氏將他安排在那裏做小管事。


    王氏說道:“是我叫他不要告訴你的,對方開價太高,要六千兩銀子。”


    “什麽!”管嬤嬤急得忘記了分寸,手上一用勁,梳篦拉斷了王氏幾根頭髮,“他準是被人騙了,不過是暗中尋一個人,怎麽要這麽多銀子?”


    王氏頭皮吃痛悶哼一聲,語氣依舊堅定:“管彤找了門路搭上京城北鎮撫司錦衣衛千戶大人,千戶大人說隻要當年那人確實被輾轉押送到了京城,他肯定能幫忙找到——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能查到埋屍所在。嬤嬤,如果連錦衣衛的千戶大人都找不到他,這世上就沒人能找到了。”


    “送走這筆銀子,咱們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才過半,下半年要寅吃卯糧了。”管嬤嬤抖著手拔出梳篦裏頭的斷髮,她知道無論怎麽勸,都不能讓王氏放棄這個機會,隻得說道:“尋了這些年,時間和銀子耗費頗多,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天生撞了南牆都不迴頭的性子,這一次出手就是六千兩,我幫你一起填這個大窟窿,不過你要答應我,無論這位千戶大人有沒有查出結果,你都要收手。”


    王氏默然,低頭不語。


    管嬤嬤長嘆一聲,幫著王氏通完頭,轉身離開了。出了院門,管嬤嬤信步走到蓮花池旁的抄手遊廊處,天已擦黑,蜻蜓和從河畔處飄來的柳絮一起在蓮葉間飛舞,輕飄飄的柳絮順著晚風吹到管嬤嬤口鼻間,管嬤嬤煩悶的揮著帕子扇開,卻有更多柳絮飄來,就像那些煩心事,仿佛都沒有邊際。


    管嬤嬤一圈一圈的鬆開纏在食指上的白髮,給王氏通頭時,發現她頭頂有一根白髮,在一窩青絲間格外刺眼,她佯作被六千兩的數字嚇到,乘機拔下,在清理梳篦時偷偷纏在食指上,我的傻小姐哦,你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他,所以覺得那人也是最好的。可韶華易逝,紅顏易老,即使找到那人又如何呢,你們再也迴不去了。


    對於王氏來說,一念既出,萬山莫阻。人不能永遠都活在最美好的時光,也不能迴到過去,可那個時光的人和事便是執念,執念在心,不得超脫,不得輪迴。


    王氏悶坐在妝檯前,直到華燈初上,浴房傳來三歲雙胞胎兒子沈禮敏和沈禮訥嬉戲尖叫聲,魔音穿耳般將王氏從迴憶拉進現實。


    嘩啦啦的水聲,就像兩條鯉魚在浴桶裏撲騰,兩個辱娘慌亂的聲音夾雜其間:“訥哥兒,你不能尿在洗澡水裏啊!”


    “敏哥兒!更不能對著你哥哥尿啊!”


    “啊!弟弟好壞!在水裏放屁好臭哇!”


    “放屁算什麽,我還要拉巴巴呢!”


    這兩個小冤家,簡直比四丫頭小時候還熊,看來她不親自出馬,今晚這個澡要洗到半夜了,王氏整理了心情,命人提了兩桶熱水跟她去了浴房。將兩個皮猴從浴桶裏裏提出來,醃鹹魚般全身塗滿了香胰子,再用水瓢舀了熱水沖幹淨方休。


    打發兩個娃兒上床,讀了兩頁山海經,總算把兩個小魔星哄睡了,王氏覺得精疲力竭,迴到自己房中合眼就睡,夢境中,她又迴到山東高密老家,馬車所行的道路,左手是一望無際火紅高粱地,右手邊是風吹麥浪金燦勝黃金,秋天清慡的風吹開馬車的布簾,恍惚中,前方有個熟悉的人影站在路中央,少年身姿如鬆,雙眸純淨如水。


    終於找到你了!王氏跳下馬車,飛奔而去,風吹開她的髮髻,三千絲如柳絮般飛舞著,在快要接近少年時,她已累的跑不動了,猛地發現自己已是雞皮皓髮老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找到又如何呢?我現在已麵目全非,變成當年我們都鄙視的那種市儈做作的婦人了。最美時光遇見的你,一定很厭惡現在的我吧。離他似乎隻有一步之遙,可王氏已經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氣。


    重聚的恐懼其實比重聚的期望更痛苦,就像已為人婦、為人母的你幻想著能以最美好的狀態在街頭“偶遇”初戀,但事實是兩方偶遇之時,你素麵朝天、頂著三天沒洗的頭髮,坐在街邊滿是灰塵的長椅上、啃著加了大蔥和韭菜的煎餅果子等公交車打卡上班;而他青黑眼圈加上眼袋,腆著小肚子,左手拎著滿的快要炸裂的購物袋、右手提著衛生紙和紙尿褲,胸口用背帶抱著個哭鬧不休的娃兒驚慌失措的從超市門口出來。


    你們尷尬的寒暄,分別時,你聞到一絲異味從他胸口飄來,你善意的提醒他娃兒褲襠滿黃金了,而他掙紮了片刻,還是告訴你牙齒上沾了韭菜,兩片。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絲顧慮,你和他各補一刀,砍死了你們過去最美好的時光。


    王氏在恐懼中醒來,窗外蛙叫蟲鳴,她怕說夢話泄密被人聽見,從不安排丫鬟在塌下伺候值夜,自己悄悄起身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心裏逐漸清明起來,此時睡意全無,索性去隔間看看兩個小魔王。


    走到門前,就聽辱娘一邊噓噓聲給熟睡的孩子把尿,一邊嘟囔道:“睡前非要灌一大碗綠豆水,好好的挺屍不行麽,一晚上不知道要把多少次尿,尿你娘的騷x。”


    另一個辱娘打著哈欠道:“小心他們聽見,這兩個狗崽子像他娘那樣精著哩,我們下半輩子的富貴都要指望他們。”


    “都睡迷了知道什麽。”


    王氏心情本來就糟糕透頂,聽了這話如何不怒?她一腳踢開房門,叫道:“來人啦,把這壞了心肝的刁奴打出去!”


    次日一早,王氏帶著孩子們給沈老太太請安完畢,長子沈禮斐和長女沈芳ju去了學堂讀書,雙胞胎小子在羅漢床上翻筋鬥打鬧,沈老太太命丫鬟們抓了果子帶著兩小子去外頭玩,屋子立刻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雞翅木靈龜獻壽底座西洋大鍾咚咚咚敲了七下,打破了平靜,沈老太太端著茶碗問道:“今早天沒亮,你那院子就亂鬧鬧的,說是趕走了敏哥兒和訥哥兒的奶娘?”


    王氏忙站起來,“孫媳婦行事太急,這事本該先問問您的意思。隻是那兩個刁奴欺孩子小,當著他們的麵說些不幹淨的話,晚上恰好被我撞見了,一時氣不過,當即打了二十板子,叫她們捲鋪蓋走人,動靜鬧的太大,打擾您休息了。”


    沈老太太慢悠悠說道:“我倒是不打緊,現在年紀大了,覺少,中午歇一歇就夠了。這個家交給你管著,處置兩個奶娘這種小事不用問我,當年選她們的時候瞧著幹淨老實,豈料才過了兩年就忘了本分,富貴窩裏打滾,得意忘形了。殊不知這富貴是咱們給的,是要她們做好自己的活計,她們做不好,咱們隨時都能收迴,將她們打迴原形。得了富貴,還盡想些歪念頭帶壞哥兒姐兒的,你盡可以打板子攆出去,以儆效尤。”


    王氏心中有鬼,總覺得沈老太太話裏有話,暗想莫非小姑嫁妝一事泄露?心下翻江倒海,麵上卻不顯,點頭道:“老太太說的很是,這幾天孫媳婦把家裏的人口清一清,重新查問身契來歷,丫鬟婆子住的房屋、箱籠等物也要抽查搜一搜,外頭跟著哥兒小叔的小廝隨從也不能放過了。”


    “你說的很對,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治家就怕禍起蕭牆。”沈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對付這些刁奴,不用些雷霆手段是不成的,可是也要選對時機和方法。尤其是敏哥兒和訥哥兒,睡的正香呢,突然喊打喊殺的,小心嚇壞了,小孩子三魂七魄還沒長全呢。”


    王氏低頭認錯道:“老太太教訓的對,昨晚我一時衝動踢了門,當即就後悔了,忙叫了丫鬟拿薄被裹著兩個哥兒,抱去大姐兒院裏歇著,好在他們都是雷打不醒的年紀,一覺到天亮。”


    大姐兒沈芳ju十歲,已經單獨一個院子住著了。


    “我瞧著兩個哥兒的精神尚好,應是沒有嚇的,隻是以後莫要如此了”沈老太太叮囑道:“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娘了,又要照顧小姑小叔子,大郎在外做官幫不上忙,家裏內事外事都要你做主,責任重大,要比以前更穩重些才好。”


    “是。”王氏垂首看著雪青色鏡麵馬麵裙裙擺,預料今日有一頓教訓等著她,隻是沒想到這次老太太一番模稜兩可的話讓她懸心警惕:到底是嫁妝事泄呢,還是真隻是因為怕嚇著兩個哥兒?亦或是二丫頭和離、四丫頭淘氣,老太太心情不好,拿自己這個孫媳婦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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